十一来了,一个兴冲冲去成都旅游的福州人,如果不巧逛了宽窄巷子,大概率会惊讶地发现,这里和自家门口的三坊七巷并没有什么不同。

西安的回民街,南京的夫子庙,成都的宽窄巷子,扬州的东关街,福州的三坊七巷……

如果你喜欢打卡历史文化街区,便不难发现,他们之间的区别,可能就在于这条街上卖纪念品和烤串,那条街上卖烤串和纪念品。

不管景点介绍的页面上说得多么神奇——千年历史,百座故居,数十家老字号,历史和文化精粹尽集于此……到了地方,呈现在你眼前的都是清一色的红灯笼,照亮了街边的大鱿鱼、大鸡排、大烤串门店前鲜艳亮丽的招牌。

如果你意志坚定、不屈不挠,逛进拥挤的工艺品铺子,透过密密麻麻的缝隙看过去,或许满眼都是“义乌批发”四个大字。

中国的历史文化街区,为什么长得那么像?

手工网红纪念品 奶茶烤串臭豆腐

三秒钟告诉我,下图这条街在哪?



如果夜景看不清,那这一条呢?



你或许以为它们是同一条街,白天黑夜“淡妆浓抹总相宜”,但其实前者在广西南宁,而后者在江苏扬州,相隔近两千公里。

这并不是孤例。同为古都的洛阳和西安,隔秦岭互相遥望间,也很容易在对方的烤肉和铁板大鱿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上下滑动查看对比图,河南洛阳的老城历史文化街区,看上去和和西安回坊风情街(俗称的“回民街”)没什么差别 /视觉中国


至于文化更加相近的长三角城市,简直就成了连连看现场。照片摆得近一些,都难免担心它们会原地消掉。





上下滑动对比杭州河坊街和苏州山塘街。两地相隔不远,文化相近,建筑样式也极为相似 /视觉中国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各不相同。这些名声在外的历史街区,并非浪得虚名。

中国的历史文化街区,大多是唐宋以来的商业中心,最晚也有清末民国的文脉加持。比如杭州的河坊街,是南宋的“皇城根儿”[1];苏州的山塘街位于于阊门与虎丘之间,历来也是繁华的商业街[2]。

而成都的宽窄巷子,则有大批历史公馆、民宅,于右任等名人先后定居于此。根据宣传,这是老成都“百年原真建筑格局的最后遗存[3]。”

文化街区建筑风格的相似,也合情合理。

比如成都的宽窄巷子和福州的三坊七巷,方案都来自北京华清安地建筑设计公司,这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主办、1995年正式工商注册的一家专业公司,具有住宅与城乡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颁发的相关证书[4]。

古建修复要遵循专业的原则,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



2019年3月19日,福州,三坊七巷衣锦坊的水榭戏台。开发这样的古建筑群,需要专业团队的参与/视觉中国


但到了招商和运营阶段,画风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比如有着地域文脉和专业修复双重加持的宽窄巷子。如果你在相关平台上翻阅,看到的游客评价很可能是“这里的星巴克、喜茶颜值很高”。



当然,也不是所有游客都只在意网红咖啡和奶茶。

比如著名的古镇周庄,在正式宣传中,这里“集中国水乡之美”“吴侬软语,阿婆茶香,橹声欸乃,昆曲悠远”,像一个逃离喧嚣的避世天堂;

但来到此处的游客们显得务实很多:沈万三故居的雕像被当成聚宝盆,游客投下的硬币撒了一地。

来都来了,钱也花了,多少许个愿,就当把旅游花的钱挣了回来。



2016年02月12日,江苏省苏州市周庄,沈万三故居,游客纷纷向沈万三雕像投掷硬币,祈福来年发大财 / 视觉中国


更何况,沈万三也算当地独具特色的名片。毕竟,周庄购物第一名是“猫的天空之城概念书店”,当地人民还得指望“沈万三蹄髈”冲在抵御“外来”文化入侵的第一线。



历史街区需要挣钱,这是一般的开发逻辑。根据2015年《光明日报》对相关人士的采访,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工作,需要大量的公益性资金[5]。

旧城维护、房屋修缮、市政设施、人口疏解等,样样都需要钱。财政投入无法覆盖庞大的资金需求,因此,历史文化街区,依然需要商业开发来平衡成本。

用商业开发挣的钱来维护历史古迹,是一种常见保护思路。但是,商业开发为什么会让历史文化街区变得“千城一面”?

消失的古城

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提到了两种描述城市的方法。到达一座城市的游人,大可以列举一座城市的塔楼、运河,城市里的九个区域……或者,也可以说: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市场,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三个兵士在高台上吹响小号,轮子在周围转动,彩旗在风里飘扬[6]。”

对于那些更看重切身体验的人们来说,在城市旅行的意义之一,正是体验本地居民的生活。

但是,在旅游开发中,文化名城却面临一种普遍困境:本地人越来越少了。

荷兰鹿特丹大学的学者用“恶性循环 (vicious circle)”这一表达,来描述旅游开发对意大利著名古城威尼斯的影响过程:

游客的到来使酒店价格日益昂贵,于是,本地人迁出,“一日游”的游客显著增多。他们更倾向于走马观花式游览,而不在意质量,使得低质量的商户和产品占领了市场[7]。



当地时间2021年6月5日,意大利威尼斯,两名游客坐在运河边。威尼斯是欧洲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年吸引的游客以千万计 / 视觉中国


长此以往,景区吸引力下降,追求质量的“慢旅行”比例下降,“一日游”进一步挤压城市中心的设施,造成恶性循环[7]。

而在中国,古镇和街道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你在景点找不到当地特色,因为根本没什么本地人在那里居住。

早在世纪初,中山大学的两名学者在实地调研中就已发现,在周庄古镇,服务本地居民的门面只有四分之一;在丽江古镇内,这个数字不到十分之一[8]。2006年同济大学和中科院的调查结果则显示,西塘古镇的外来业主比例,也已和本地业主持平[9]。

古镇尚且远在郊外,而苏州平江路这样市中心的历史街区,更难逃此运。



2021年2月16日,江苏苏州,农历正月初五,平江路历史文化街区,游人众多。景区的工作人员,很可能并不是本地人 / 视觉中国


根据2019的调研,平江路街区经历整修和旅游开发后,主要住客已经从老人和附近的工人转变成年轻游客、商铺老板和服务业人员[10]。

居住人口的变迁,背后还是利益驱动的商业行为。

游客抱着购物目的,消费需求往往高于本地人;因此,面向游客的小吃店、纪念品店,自然比面向居民的日常用品商店更赚钱,也就更有能力支付景区的高额租金。

长此以往,沿街门面所服务的,便从当地人变成旅游者。而那些不从事旅游业的本地居民中,租户无力负担上涨的房租,自主居民也失去了原有的生活便利,往往陆续撤离。

面向游客的商户,也难免高度同质化,被迫卷入激烈的同行竞争。



2021年8月24日,南京夫子庙景区。餐饮相关的店铺占据了显眼的位置 / 视觉中国


根据2019年的调研,平江路近四分之三的商铺都是当地小吃和丝绸服饰,而2500多年历史的平江路上,商业的更新迭代早已跟上互联网的步伐:四分之三的店铺,经营时间不到三年。

内卷成这样,当然要放下历史包袱,集中力量拉客,什么赚钱卖什么。

如果本地人的迁出和纷至沓来的游客,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还有什么,能把街道从满街的轰炸大鱿鱼和某宝纪念品中拯救出来呢?

“楚门的旅行”

去到宽窄巷子、夫子庙、河坊街、三坊七巷的游客们,或许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小吃和纪念品,但大多数人并不是要消灭商业化本身。

想买特产却找不到店铺,饿了却找不到合口味的餐厅,临时想多停留一天,却发现仅有的酒店已经订满……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旅行体验。

更何况,正如康奈尔大学的人类学者格林伍德所指出,旅游业的本质,就是文化的商业化,是当地人为游客“表演”自己的传统仪式[11]。



2021年7月27日,贵州从江,岜沙苗寨旅游景区,游客在观看苗族芦笙舞表演 / 视觉中国


换而言之,当街道成为“旅游景区”,不管其上有没有面向游客的店铺,商业化便已经开始。

游客大多并不排斥商业化,而他们追求的,也不是“绝对真实”的历史古迹。

陕师大学者在西安回民街基于400多份问卷的调研结果显示,当商业化成为地方主流趋势,游客们不再是单纯为了寻求“真正的回民街”,而更希望在那里获得事先期待的旅游体验;而景点的商业化、现代化痕迹,并不是破坏体验的绝对因素[12]。

也就是说,玩得开心最重要,至于是不是“真正的”回民街、“真正的”西安,游客并不太介意。

按照旅游社会学相关理论的解释,那些看似被人为设计的、商业化的展示所蒙蔽的游客,并不是上当的傻瓜;他们“根本就不真正追求、也不在乎什么真实性[...]正因他寻求的只是放松消遣,他很愿意接收欺骗。[13]”



2018年8月9日,宁波南塘老街,游客们在拍照。很多游客来到景区,只是为了和家人共度一段美好时光 / 视觉中国


到历史文化街区的游客们,或许有人想买纪念品,作为给孩子和老人的礼物;有人就是想打卡网红咖啡店,po上社交平台;

也有人只是想穿梭在漂亮的建筑和拥挤的人潮中,牵起喜欢的人的手。

游客在意的不是商业化本身,而是千篇一律的店铺、嘈杂的音乐、杂乱的街道面貌,共同影响了个人的出行体验;

大多数人也无所谓自己进入了“楚门的街区”“楚门的古镇”,只希望这个世界的设计师们可以把它构思得更精细、更好看、更像自己所预期的那个理想目的地。



2020年11月9日,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乌镇,一名游客坐在水边剧场的舞台。严控商业开发的乌镇,满足了许多人对水乡的期待 / 视觉中国


毕竟,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火爆的某文化街区,也是假的。

在那里,你惊喜偶遇的熟悉面孔,都只不过是演职人员扮演的角色;你吃到的“著名美食”,也只是商家自己研发的配方;

“特色商店”中摆满了工厂量产的玩具,而酒店里满布的文化符号,只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付出周边房费的两倍价钱。

这个“文化街区”叫做迪士尼,以上海的迪士尼度假区为例,去一次的门票高达400-700元,想要“飞越地平线”,大概率还要排队两三个小时。

但是开业五年来,它累计接待游客超过8300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超400亿元,单毛绒玩具这一项,就卖出了577万个[14][15]。



[1] 梅建群, & 仲向平. (2006). 古城遗韵 清河坊历史文化遗存实录.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 《金阊区志》编纂委员会 编. (2005). 苏州地方志 金阊区志. 东南大学出版社.

[3] 成都文旅宽窄巷子文化产业发展有限责任公司. (2021). 宽窄巷子.

[4] 北京华清安地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2021). 作品展示.

[5] 光明日报. (2015). 老街保护的一波三折.

[6] 卡尔维诺. (2006). 看不见的城市. 译林出版社.

[7] Russo, A. P. (2002). The “vicious circle” of tourism development in heritage cities.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9(1), 165-182.

[8] 保继刚, & 苏晓波. (2004). 历史城镇的旅游商业化研究. 地理学报, 059(003), 427-436.

[9] 王云才, 李飞, & 陈田. (2007). 江南水乡古镇城市化倾向及其可持续发展对策. 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 16(6), 700r703.

[10] 卓玙琪. (2019). 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更新的社会空间效应——以苏州市平江路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为例. 城市住宅, 26(03), 64-67.

[11] Greenwood, D. J. (2012). Culture by the pound: 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on tourism as cultural Commoditization. In Hosts and guests (pp. 169-186).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2] 陈晨, & 陈志钢. (2021). 旅游者商业化符号感知与体验真实性研究——以西安回民街为例. 浙江大学学报 (理学版), 48(2), 249-260.

[13] 科恩, 埃里克. (2007). 旅游社会学纵论. 南开大学出版社.

[14] 解放日报. (2021). 上海国际旅游度假区近5年来接待游客超8300万人次 上海迪士尼喜迎开园五周年.

[15] 第一财经. (2021). 上海迪士尼5年售出577万个毛绒玩具、1000万份米饭,未来继续扩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