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坐地铁都称不上愉悦的体验。坐巴士还可以是为了在高速时代,享受和去逛菜市场的长者同乘的不疾不徐。坐地铁只能是被逼无奈。

9月29日北京13号线途径西二旗站时,一场摔跤显示出地铁上作为角力场的本质。只不过多数时候,角力没这么激烈——你只是看着陌生人敞开成钝角的裆部,理解了哈姆雷特的那句话:

“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



9月初,也在北京地铁上,我左边坐了个小帅哥,把狼尾绑成小辫子那种。我正琢磨着怎么跟他搭话,就瞥到他大开的两腿。而同时,我右边戴着眼镜、面相温和的大叔也舒展了下肢。

我被一条扎染的松垮裤腿和一条笔挺西裤夹在中间,一股火烧到嗓子眼:就因为我没有把裙子底下的内裤展览的脸皮,才给了你们可乘之机。我掐高了嗓门:“我寻思您二位也占不了这么大地儿吧?”

刻意用了“您”,以示礼貌。



我向来不吝啬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公共交通上的同路人,并且见一个纠察一个。但那天我突然想到:假如角色互换,我也岔开腿坐试试呢?

据说潮汕话管这叫“大浪趴”,意思是生殖器过于硕大,必须给足空间。Buzzfeed做的一期题为“女人想问男人的问题”的视频里,女员工就问:“我们还长大咪咪呢,你没见我到哪都敞着两条胳膊啊?”但这个类比明显就是不成立的,我一个女人都怀疑她故意挑起性别对立。

既然那样坐着的人如此常见,是否那个坐姿里藏着我不知的奥秘?我如果自以为占在公德的高地,将永远蒙蔽自己。



改变习惯非常难,第一天我忘了要做实验,仍旧穿了裙子。于是我把挎包压在胯间,旁观者看来我可能裆里面藏了易燃易爆危险品,还瞒过了安检。

我无法全身放松地维持这个姿势:腰间为了保持平衡要用力,大腿内侧的筋还老觉得抻着。更要命的是脑袋里自我否定的声音,令本来的不适雪上加霜:我明明不用岔那么开,现在就像随时有新生命要从我腿间的神秘宇宙钻出到这个俗世。

实验从地铁扩大到一切公共交通和场合,比如首都机场的候机室。

最尴尬的时刻还属当我的腿贴上了邻座的腿,他的体温会透过他的裤腿传导到我的皮肤。感受陌生人的暖意是好的,不过这个方式不太对。

飞回成都的飞机上,我隔壁坐了一对情侣。每次和男生的腿触碰,我都有种在和别人的男人互通款曲的负罪感。

我翘起二郎腿垫着自己的笔记本,想记下这一刻的忐忑。等我写完再松开腿,丫居然趁我不备挤过了界,妈的。



到成都后,为了维持做社会实验和保住面子之间的微妙平衡,我想出了些对策。

首先,如果没有脸皮直接挤入人和人之间的空座位再劈开腿,只能先占下地盘,把挤进来的尴尬留给后来的倒霉蛋。于是我四五次从繁华地段坐到了偏远地段再坐回来,多个站台的监控捕捉了这一迷惑行为。

成都地铁的多数线路上,座位上没有那条标出一人位置边界的凹槽,也没有写明一条长凳子上该坐几个人。这固然为我削弱了一些践踏规矩的快感,但也抹去了一点政治不正确的焦虑。

我还观察到,如果你刚好拉着行李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敞开腿了——毕竟万一手的握力不够,箱子自己跑了呢?

我一生中从没有像这一星期一样,在等着地铁门打开的同时进入备战状态,除去在北京13号线的首站抢座位的时候。



从双流机场回家的路上,我们这一侧的座位除了我,还有另一位大哥拉了行李箱,年富力强的两人岔得理直气壮,一位大叔被我们夹在中间,先是像录谈话节目怕走光的女团成员那样端庄,接着翘起了二郎腿。

后来大叔提前我们一站下车了,我想暗示下大哥他这样不对,刻意坐得近了点,还在手机上搜索各种关于这个坐姿的meme,想等他无意间瞥见后开启自省。然而他打着游戏,岿然不动。

我想:我是在做社会实验,那你的脸是谁给的?他下了车还站在车门前抠手机,我故意顶了他一踉跄。

算是我为被我们挤到的大叔出了口气。



最后一天,我决定扔掉行李箱这块遮羞布。老子就这么坐了!

滑板爱好者小周受我邀请加入了最后一天的实验。我们装作陌生人,面对面地坐着,我突然想到可以做个动漫,主角都要从胯下发出龟派气功那样的大招,应该很有趣。

三四天下来,我终于能体会这样坐的快乐。真的舒服,简直胯下生风。《逍遥游》里说“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也就这么回事。

身为男性的小周起初和最开始的我一样不适应,他表示平常不岔开腿也不会闷到蛋,刻意开腿令他上半身都要端着。但一个下午下来,他的身体也配合着渐入佳境。

更何况我们发现,一旦你和自己和解,旁人都也会对你宽容以待。




我说我们可以带滑板,

小涛说:“别,那人家就该说,滑板的人没素质。”

唯一一次危机就在近前,是当我右边的大哥直接侧过头来盯了我一眼。不过主要还是怪我:我一坐二开腿三仰面朝天,进入得粗鲁、毫无前戏。

而一旦你掌握了润物细无声地得寸进尺的艺术,就会见识到儒家精神在同胞中有多根深蒂固。

旁边的乘客稍微松懈一寸,我们就多进攻一寸,并且从上帝视角观赏着他们的局促:有的抠起手指侧面的老茧;本来在看小说的,仙道魔道的斗争都吸引不了他了,他几次抬头看路线图,像在期待着这场旅途快结束,但直到我们下车了,他还没到站。

我们像是二十多岁还在玩小学三八线那一套的神经病,但也像是在与有着历史遗留问题的邻国争夺领土:每一步走得谨慎却坚定,不做出任何妥协。



怪不得古代帝王在画像里也都睡岔开腿的

我反思起近几年的想法和行为——我一直给合不拢腿的坐法贴上标签:这一定是深入骨髓的侵略性的外露。我甚至擅自给自己赋予地铁纪律协管员的权力。尖酸地问:“您们用得着占那么大地儿吗?” 

但当我自己真这样坐了一周,才理解了他们:用不着,但真舒服。你在放松身体的同时也大可不必有心理负累: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大家心照不宣地构造着一种动态的和谐。

我们试过,别担心:就算其中一个人近乎日本相扑选手在热身,原本以为已经占满的座位,还是塞得下多一个人。

英语里有个词组叫put yourself in other's shoes。你光动用同理心是不行的,必须真的穿一下other的shoes。



最后一天的实验结束前,我右边坐了一对母女。不到五岁的小姑娘摆弄着双腿,妈妈叮嘱着:“不要这么踢啊,会踢到别人的腿,再踢我揍你。” 

在春熙路下车,我告诉小涛,这是我一天中唯一内疚的时刻。

你也可以尝试下合不拢腿地坐地铁。在评论区留下或私信我们你的照片/感受,我们会为你们做一期精选,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