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看理想·八分,讲述者:梁文道,原文标题:《梁文道:“消失”的凯旋门,一场疯狂的“梦想成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相比创造会留存的东西,创造终会消失的东西更需要勇气。
I think it takes much greater courage to create things to be gone than to create things that will remain.
——克里斯托 Christo”
如果让你用长达60年的时间创作一件作品,但它只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16天,你会愿意吗?
艺术家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设计的《包裹凯旋门》(L’Arc de Triomphe, Wrapped) 就是这样一件作品。
他们用“包裹”的方式让巴黎凯旋门暂时“隐去”,转而以另一副样貌惊艳于世。
这座古老的纪念碑由此生发出新的生命力,正如克里斯托所期望的,银装素裹的表面随风而动,时而反射出光芒;流动的褶皱让凯旋门变得轻盈、生动、感性,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触摸。
不过,很快地,这件艺术作品就将消失于世。
这是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一贯以来的创作风格和作品特质——动态,短暂,在生命中只能绽放一次,但足以铭刻在永恒的记忆里。
一直以来,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创作的作品都有关自由,他们渴求一种从美学甚至任何意义上的纯粹的完整的自由 (total freedom) 。而“自由的敌人是占有”,也因此他们的作品只能短暂地存在于世,随后消失,没有人能够占有。
曾经有人问过克里斯托,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大量的准备工作,仅仅是为了实现一件短暂存在的作品,值得吗?
克里斯托只是笑着回答,这些艺术之所以存在,本身就是非理性的,艺术是无用的,艺术作品的作用也仅仅是为了“美”而已(only for the beauty)。
“无用之美”,多么奢侈,但也纯粹。或许就像克里斯托所说的,创造终会消失的东西才更需要勇气。
1. 酝酿了60年的一场梦想
你可能也知道最近巴黎的地标凯旋门,被一块巨大的银色布幕包裹起来这件事情了。
这件艺术作品,其实是已故艺术家夫妇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的遗作,他们两位已分别于2020年及2009年去世。
不过,这件作品只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16天。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它短短的生命如昙花一现,但是这件艺术作品的构思其实早在60年前就已经萌芽于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脑海之中。
可以说,《包裹凯旋门》是他们酝酿了60年的一场梦想。
60年之中,不断地策划,不断地推进,不断地游说,终于在他们去世之后,《包裹凯旋门》由他们的侄子以及巴黎著名的当代艺术中心,蓬皮杜艺术中心 (Centre Pompidou) 实现了。
对于这件艺术作品,网络上也出现了很多讨论和争议。有人认为,“我大为震撼”,但是不明白有何意义;有人认为,平平无奇没什么意思;也有人认为,耗资巨大,就是一场浪费,也不环保。
如果你要问我,我的建议是,你先静一静、慢一点,不要急于下判断,再仔细去看看巴黎凯旋门被包裹起来之后的照片。更好的方式,是可以去看看这件作品的视频。
特别是日落时分,当金色的阳光打在泛着蓝色微光、红绳系住的布幕上时,去看看那时的效果。
即便不知道这是凯旋门,当这样的光影效果呈现在你眼前,你可能也会发现,原来这件作品是这样美丽。
现在你可以跟着我的讲述一起来感受一下,尽管你知道它包裹的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凯旋门,但有没有感觉到,整个凯旋门跟我们平常所感知的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晓得,凯旋门的大理石表面有大量精致繁复的雕刻,它的形体本身非常巨大,但是上面其实还有无数的细节。
平时这些浮雕或整座凯旋门的具体细节会更容易吸引我们的注意,那么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这件作品做的是什么?他们把凯旋门上那些精雕细刻的细节都给遮住了、隐去了。
通常我们将某样物品用布包裹起来,很自然会遮蔽掉物品很多具体的样貌、细节,但有意思的是,这对艺术家夫妇的包裹艺术,总能在包裹与遮掩的同时,凸显某些东西。
包裹艺术,顾名思义,其实就是要隐藏掉许多我们平常俗世的面目,然后又同时让它展现一些特质,一些平常我们可能没在意或没见过的事情。《包裹凯旋门》,让我们再次注意到的,就是凯旋门本身的形体,它的形状与轮廓。
你可能会反驳,谁还会不知道凯旋门的形状呢?即便没有亲自到巴黎见过,网上各种各样的图片,都让人脑海中很容易浮现这座地标建筑的形状。
但是请不要忽视,由于凯旋门本身的材质、颜色和大理石雕刻,其实很容易让我们忘却它原本最纯粹的造型。当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把凯旋门原本的颜色、质地和表面的纹样全部隐去之后,反而让我们能更加关注它被凸显出来的形体。
而且他们夫妇并不是随便选了一块布盖上去,他们在构想过程中不仅需要有一个工具性或技术性的考量,同时还需要兼具美学、审美上的计算。
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设计包裹方式的时候,那些红色的绳索并不是随意安置的,而是强调了凯旋门的线条,同时还增加了一些原本建筑上没有的线条出来。
这种线条当然是非常现代的,跟凯旋门原先的那些新古典主义式的浮雕不同,而是具备了一种非常抽象的、现代的、几何的,但又十分流畅的曲线。
当这些现代美感的红色曲线,与巨大的泛着蓝色光芒的银织布交相辉映,凯旋门也变得不同了——它从过去,那个为了纪念法兰西帝国伟大荣光、歌颂国家荣耀的壮美纪念碑式的作品,变成了城市中央一件有些柔软、带有线条美的柔和的巨大物质。
凯旋门的美感,和它原来带给人的感官冲击,一下子完全改变了。
对于这样一件作品,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去说懂不懂,你只要去看它,看它好不好看,能不能欣赏这种美感就够了。
如果你觉得它美,那你就已经懂了,你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要这么做。
他们正是希望让凯旋门展现出平常我们所不知的那一面,让这样一座全世界都分外熟悉的地标,忽然变换一番感觉,突出一些未曾有过的美感。
2. 大地之中,本身蕴藏潜能
这其实并不是巴黎人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地被这对艺术家夫妇如此改变。上一回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巴黎的重要作品,要追溯到上个世纪。
1985年8月,他们把巴黎塞纳河上一座叫做“新桥” (Pont Neuf) 的最古老的桥,用织布连同桥墩一起完整包裹起来。
刹那间,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金黄色光线的新桥,就仿佛是夕阳西下时,巴黎那些石块人行道的一处延伸。而人们平常行走的道路,忽然变成了一座立体又柔美的三维桥梁,走在上面的人也成了这座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这些艺术创作,在现当代艺术史上,被称作“大地艺术”(Land Art)或“地景艺术”。
它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当时一批艺术家开始试图在自然环境或人造环境中,创作一些非常大体量的作品,这些作品会改变在地原有的地貌,但往往作品存在的时间很短暂。
也就是说,这些大地艺术的创作者,开始把自然环境和大地本身当做他们创作的材料之一,那么,他们希望表现的是什么?那就是,大地之中,本身可能蕴藏的一种潜能。
过去这种潜能没有被注意到,但是经过艺术家的这么一番动作之后,就被凸显出来了。做这样的大地艺术或地景艺术的创作者曾经有相当多,但现在已经很少了。
而在大地艺术或地景艺术的芸芸艺术家和创作者之中,创作生涯最漫长、且始终坚持自己那种签名式风格的,就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夫妇。
他们的第一件成名作品,就是1968-69年左右,在澳大利亚悉尼附近的一处海岸,将整块海岸给包裹起来。
这是当时全球体积最大的单件艺术品,如果想从头到尾观赏(走)完整件作品,需要花费一个钟头的时间。
原本巨石林立、巨浪拍天的海岸线,那种冷峻壮阔,忽然被包裹起来,一下变得洁白无瑕,几乎像是把地球两极的冰山直接移植到了悉尼海岸一样,神奇,也有意思。
当然他们不只是包裹东西,也会直接把布料悬挂在一些自然环境当中,或者覆盖在海面之上。
这些都是他们很经典也很标志性的创作。不过,要成就这样一件作品,可以想象其间需要经历无穷的困难。
你大概也发现了,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这些创作发生的地点,几乎都是自然环境或一处公共领域,所有这些其实都需要跟当地政府、当地民众磋商。而且,由于每个国家的国情不一样,有的情况是需要当地政府批准,但还要经过多次的公开听证会,或是需要当地公民的投票表决。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仅牵涉到很多法律问题,同时还牵涉到环保问题。前面也提到过,有不少评论认为这种艺术创作方式浪费也很不环保。
事实上,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创作的过程中也的确需要考虑环保问题,通常也都会采用可回收的材料。
这就要说到他们艺术创作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们从来不售卖这些作品,但是他们会将为了这些艺术创作所画的所有草图、工程图以及所使用的种种材料,都回收回来,再将这些全部拿去售卖。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获得资金,维持自己的创作,以支持进行下一件“庞然大物”的出现。
这种种原由使得他们每创造一件作品,从策划到完成,中间起码都要花耗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因此他们的艺术创作绝不仅止于让物件被覆盖或是悬挂织布的过程,他们实质在做的,可以说是一项庞大的公共工程。
但千万不要一听到如此庞大的项目,就又以为这背后一定有“资本作祟”。实际上,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夫妇从来不接受任何商业赞助,也不接受任何政府支持——他们为的,是自由,是“完整的自由”(be absolutely free)。
当然,free这个词的英文还有“免费”的意思,他们也同样希望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能让大众免费参观、免费体验。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其中一个理由是因为克里斯托原来是保加利亚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东欧这几个卫星国家的艺术创作环境相对而言并不是那么理想。
像克里斯托这样的一个人,很容易被当成一个潜在的动乱分子,他自己也感觉到创作的不自由,于是他逃出了保加利亚,后来一路流亡,先后到过奥地利、法国等几个国家,也过了十几年没有国籍的生涯。
所以,对克里斯托而言,自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要求。
3. 通过艺术,改变我们对习以为常的世界的认知
在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夫妇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当中,过程最为复杂、同时也引起过相当大争论的一件,就是在1995年的时候,他们把德国的国会大厦包裹起来的创作。
这件事情很有意思,因为当时正值1991年,虽然这件作品的策划与工作时间不算很长,因为当时的德国国会议长本身很支持这项艺术计划,所以从概念的提出到完成的时间相对而言没有太长,但过程却相当复杂。
如果你熟悉欧洲近现代史,大概会知道这座国会大厦从纳粹时期一直到现在,其实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地标。它代表着德国非常不堪的黑暗的过去,但同时也包含着一段深刻的历史记忆。
当时新德国刚刚完成统一,德国也非常希望能投射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想要向世界展现它跟以前不一样了,它不再是那个铁与血的,不再是那个第三帝国的纳粹德国,而是一个开放、自信、民主的新德国。
于是,“包裹国会大厦”这件作品就承载了这相当特殊的政治意义,试图通过把原来充满着复杂历史记忆的最高政治权威的象征——国会大厦给包裹起来这种方式,向世界展现新德国的面貌。
这件艺术作品本身也相当震撼,它的体量几乎是今天凯旋门的十倍。当时无论是安装现场还是作品完成后,都吸引了相当多德国民众和游客前去参观。
显然,当时德国民众还是非常喜欢这件作品的,因为它仿佛让他们过去给世人的印象,那种古板、不知变通的德国人形象也变得全然不同。
前去欣赏的民众,就躺在国会大厦外的草坪上,野餐、放风筝、欣赏并触摸艺术,几乎像是一场嘉年华会般的盛事。
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创作的艺术作品每次展出的时间都很短暂,所以也会在短时间内吸引大量的民众非常热情地去参观、去投入,以至于作品现场几乎成了一场嘉年华。所以,你也可以把他们理解为一对巡回全球各地的节庆活动的组织者。
当年我还没有亲自看过他们的作品之前,就已经觉得他们对我的影响很大,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对当代艺术意义的理解。
这当然部分原因是当时我的年纪还小,我总记得在我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如果遇到一件觉得“震撼但不懂”的事物时,一般不太容易直接表达认为它就是个无意义的事情,而是会先想办法弄清楚这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为什么在公共场合做这样一件事情可以得到批准,这背后一定有它的理由,那么这理由又会是什么……
就在这样不断追问、不断追寻背后缘由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原来艺术创作并不是过去我所以为的,一个艺术家来了灵感,大笔一挥就成就一幅作品,并不是这样的。
当代艺术可以是一个如此复杂的工程,它的创作之中可能牵涉到管理,牵涉到公关,牵涉到游说,所有看起来与艺术无关的流程或艺术之外的工序,其实也都成为了艺术创作的一部分,甚至是必要的一部分。
而更重要的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通过他们的创作让我发现,当代艺术一个最有趣的特点,就是通过艺术,可以改变我们看待事情的方法,改变我们与所熟悉的周边世界那种感官上的关系和连结。
尾声:一个疯狂的“梦想成真”
9月18日的时候,《包裹凯旋门》这个公共艺术项目由法国总统马克龙亲自揭幕。他在现场说到,“这是一个60载梦想的完成,一个疯狂的‘梦想成真’。”
是啊,这样一件作品,酝酿了60年的时间,耗资上亿元,但只会在这个世上存在短短16天的时间,它真的值得吗?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想,我们去观看、去感受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对于我们漫长的人生而言,可能也就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但重要的恰恰就是我们与艺术品相遇的那一瞬间。至于这件作品本身是否永存,有时候反而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
说到底,艺术是一种体验,而不是某件作品的物质性,更不是作品物质性是否长存的问题。
我想这或许也是包括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内,许多大地艺术家或地景艺术家的想法——
他们的创作存在过一瞬间,然后就消失于这个世界,但真正重要的在于,他们曾给过别人一种体验,那种体验令人永生难忘。
就算我们没有亲眼目睹,就算我们只能从历史的资料中回顾,但只要我们愿意开放心灵,愿意打开我们的想象力,让平常很轻易做出的判断,来得稍微迟缓一点,我们大概也会发现,这的的确确是人生里一次难得的体验。
*本文整理编辑自《八分》第316期,有删减与增添,小标题由编辑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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