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龙虎武师》上映之后,引起一波回忆杀。尤其是看着香港功夫片长大的70后80后,再次重温了那些熟悉经典的打斗现场的幕后故事。纪录片的导演魏君子最早是香港电影的铁杆影迷,自称为“录像厅一代”,江湖人称“港片百晓生”,他带着爱与情怀走访了30-40位采访者,最终拍出了这部热血、燃爆的纪录片。

不许英雄见白头

2016年,魏君子看到一则新闻,说是香港最后一个天台武馆即将关门,这个平平无奇的社会新闻一下子让魏君子唏嘘感叹,忆起当年追香港动作电影的青春期,好似就此落幕。他写了个故事,讲的是最后的武馆里一个武师的英雄落幕,之后魏君子把故事发给了曾志伟。大家所熟知的曾志伟是导演、演员也是主持人,但实际上他曾经是武师出身,且在香港著名的四大武行刘家班和洪家班都待过,他是武师转型很成功的代表人物之一。

曾志伟很喜欢这个故事,找来了香港动作特技公会会长钱嘉乐一起商量,之后魏君子受邀参加了来年公会的春茗活动。魏君子在活动上见到了很多当年台前幕后的动作英雄,他很兴奋,和钱嘉乐聊起了想要为武师群体拍一部纪录片。钱嘉乐告诉他,“武师前辈当年拍戏个个都落了一身伤病,早年做武师虽然赚钱,但也挥霍得差不多,晚年生活虽然不算太好,但是都特别有精气神”,魏君子在这个纪录片里最想讲的,是那些为台前大哥卖命,无名无姓的武师,没有他们,也就不会有香港功夫电影的黄金时代。



《龙虎武师》剧照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是香港武侠的新纪元。当时,电影行业需要大量的动作演员,最开始在香港动作电影里出现的特技演员、替身和龙套均出自北派南拳的梨园艺人。“龙虎武师”源自粤剧中对武生的称谓,这个行当就此兴起。当年于占元的中国戏剧研究学院便是这个行当的摇篮,大名鼎鼎的“七小福”(元龙洪金宝、元楼成龙、元彪、元奎、元华、元武、元泰)皆出师于此。

影片从六十年代戏曲武生时代聊起,片中讲到,香港最早的武侠片都是用极为舞台化的表演方式呈现,算不上真的打斗,直到七十年代,李小龙带来了功夫片的热潮,讲究真打、实打,拳拳到肉,来不得一点虚招,李小龙带动了武师行当的发展。可惜的是,1973年李小龙在拍摄《死亡游戏》时猝然离世,原以为是当时嘉禾宣传放的假消息,后来消息确定,一度让香港动作片陷入低潮期长达3-5年。纪录片里的武师回忆那些年,龙虎武师中的很多人由于生活难以为继,转了行当,甚至有武师卖血度日。

直到七十年代中期,香港武行形成刘家班(刘家良)、袁家班(袁和平)、洪家班(洪金宝)、成家班(成龙)四大班底,开始扭转了这个行当的颓势,迎来了香港功夫片的黄金时代。香港地界不大,四大班之间既是竞争对手,又是合作伙伴。



四大武行班底在拍戏中逐渐找到了各自的动作风格。刘家班“硬桥硬马”名气斐然,刘家良在电影里的经典片段穿插其中,“动作太快来不及看”“兵器都是真的”“每一拳下去都是拳拳到肉”是武师们的评断;洪金宝走的市井路线,被称为“最灵活的胖子”;袁和平联手成龙,开创了功夫喜剧新风潮,在《蛇形刁手》和《醉拳》里的武术动作是喜剧和戏虐对手的玄妙创意。香港功夫电影除了真枪实弹之外,还有各自的创意,并非拘泥于招式本身,这让黄金时代的功夫片有了很多不一样的表现手法。

甄子丹当年出自“袁家班”,他回忆,“四大班底互相看着对方的卖座电影来拼”。“搏命”是当时武行的风气。前半段武师回忆当年各种危险片段是片子的重头戏。



《叶问》剧照


洪家班的“敢死队”之一元武拍摄《省港旗兵》时,一场由高处摔落到溜冰场的戏,虽然有防护,但重重摔倒冰面上的时候,元武回忆说“当场昏掉了”。《A计划》里成龙从钟楼摔下来的戏,找了差不多体重的成家班武师先做实验,四楼坠落,撞破两层遮阳布,摔到地面。成龙落到地面,扶着腰哀嚎,“原来真的有地心引力呀”,为了这些未知危险的尝试,许多武师在默默付出,他们甚至在影片里都留不下身影。

纪录片里洪家班武师共同回忆当年拍摄《龙之心》时的名场面:伴随真实的爆破,八名武师从七楼一起跳出窗外。没有威亚,地上铺的是纸箱,这一幕拍完,导演喊的不是“收工”,而是“救人”。曾志伟说,“当时国外的人来香港探班都吓到了,你们这样也敢做?这个动作谁做谁死。”



《A计划》剧照


没有好莱坞的特效和科技,这群龙虎武师靠血肉之躯缔造了香港功夫片的奇迹。在外人看来,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电影去搏命?这是魏君子想要讲的龙虎武师的精神之所在——“那是一个逝去的江湖,实际上就是一种相信的力量。”洪金宝讲,“我这帮兄弟,我不会乱用他们,我知道他们的身手能不能完成这个动作。如果出事了,我养你下半辈子。”这种“互信”并非是电影里的桥段,而是真真实实发生在功夫电影之外的兄弟情谊。

功夫片的黄金时代,武师的收入和他们面临的危险成正比。魏君子说,当年做替身一次能收现金150块,一天做三次收入就是450块,所以当时刘家班的姜大卫宁愿做武替也不愿意去演男主,在邵氏演戏一个月收入才500块。武师当年由于钱来得快,花得也快,潇洒肆意的人生堪比电影里的情节。魏君子之前跟前辈武师提出拍摄一些他们现在的生活细节,无一例外全部都被拒绝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愿意展现自己伤痛和落寞的一面给别人,那叫做不许英雄见白头。”

英雄未必落幕

随着香港动作片黄金时代的过去,龙虎武师的落寞也成了一种必然。现在再问袁和平和甄子丹,每个人都会强调“拍戏安全第一”,说这番话的人在当年都是拼命三郎。时代已变,片中成家班的火星带着魏君子走访了当年的嘉禾片场,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无名小区,火星边走边指着看似普通的台阶说,“原来这里天天开工,都会有人从楼梯上滚下去。”魏君子说,“邵氏片场更是破败,连保安都没有,偶尔遇到几个来凭吊的年轻人来拍照,真是看一眼少一眼,才过了二十年,往昔的辉煌竟然看不出一点痕迹。”

随着本土功夫片的式微,香港武师开始了分化和发展。甄子丹说,“不能悲观地说香港功夫类型片已被埋没甚至消失,我只能说它演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这所谓“另外一种东西”其一是香港功夫的风格,反向输出到世界各地,成为了香港的一种“特产”。其二是当年的武师以动作指导的身份,活跃在了国内外电影工业体系中。



《警察故事》剧照


魏君子说,“九十年代中期,好莱坞向香港武术指导抛来了橄榄枝,一向坚持拿来主义的好莱坞在香港功夫片里寻找元素,成龙、李连杰的功夫片在好莱坞占有一席之地。好莱坞的电影特效公司87ELEVEN的两位元老大卫·雷奇和查德·斯塔赫斯基在90年代末跟随袁和平和林岭东学习。甄子丹的日本徒弟谷垣健治在香港呆了十几年,回了日本之后成为真人版电影《浪客剑心》武术指导。”

千禧年之后内地和香港合拍片大行天下,很多香港武师前辈在内地成立了工作室。有一句玩笑话流传于横店,内地功夫片的武术指导都有着香港基因,就算武术指导不是香港人,往前算一下,他的师傅也一定是香港人。



《追龙》剧照


纪录片的最后,魏君子交代了那些留守在香港的特技演员的现状。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工会下设有“特技演员青年训练班”,差不多培养出了20-30名动作特技演员,魏君子拍摄了很多青年特技人的日常生活,送审的时候讲了五个年轻特技演员的故事,后来剪得只剩下两位有代表性的年轻特技演员肥仔和陈竹音。相比前辈武师白天拼命,晚上花钱如流水的生活体验,他们显得寡淡得多,不再是被情义燃烧的岁月,特技演员仅是一份工作而已,所以为了节省开支,肥仔说,连恋爱都不敢谈。

“剪辑的过程比较痛苦,最后在讲述年轻特技演员的故事上我一直在犹豫,最后删减掉很多镜头。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这部分的内容可以单独再剪一个片子出来,也算是对龙虎武师的未来有一个完整的交代。” 魏君子说。



《无间道》剧照


魏君子是深受香港电影“英雄义气”影响的一代,他自称是看着香港盗版录像片长大的“小镇青年”,对于香港过去荣光的留恋,在他身上留有明显的痕迹。《龙虎武师》其实拍到一半的时候,预算超支,魏君子找过商业的投资方,对方的要求似乎离他拍摄的初衷渐远,他只能向相识于“香港制造论坛”时期的兄弟们求助,当年的“香港制造论坛”是一个谈论香港电影的网络阵地,大家天南地北,如今这群人中大部分已经从资深影迷蜕变成了电影从业者,大家倾囊相助最终完成了这个片子的拍摄。有时候不得不感叹,虽然世界已变,还有人坚持,便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