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小饼干,题图来自:TIMON SEIBEL


2019年的德国,世界最大的金属音乐节之一Wacken如期举行。一支并非大咖的乐队成了全场焦点:每走两步就被金属迷拉着合照,音乐节创始人为他们单独召开新闻发布会,甚至还给他们烤了德式香肠。


然而就在2018年,同样收到Wacken邀请的他们却被德国使馆拒发了签证,理由是担心他们到了发达国家就赖着不走。


使馆的担心不无根据:他们来自柬埔寨金边的贫民窟,在遭遇金属乐以前,不到十三岁的他们还在靠捡垃圾为生。


当被音乐拯救的叙事已经成了陈词滥调,是什么让世界还愿意听Doch Chkae的故事?


图片来源:DOMINIK PROBST<br>
图片来源:DOMINIK PROBST


从左到右:贝斯Pich Sochetra,主唱Theara Ouch,鼓手Hing Ouch,吉他Vichey Sok
从左到右:贝斯Pich Sochetra,主唱Theara Ouch,鼓手Hing Ouch,吉他Vichey Sok

图片来源:lomography


关于贫民窟的生活,Doch Chkae吉他手Vichey和主唱Theara自己的概括是:“我们只剩下这一条命了。”


在上海独立媒体“亚热(Subtropical Asia)”拍摄的《贫民窟金属噪响》中,他们管自己长大的社区叫“飞屎镇”:临时房屋不带厕所,住民都排泄在塑料袋里,再以大卫攻击巨人的姿势扔出去。


在这100亩的垃圾堆上,他们和约2000位邻居一起刨垃圾,换来每天几美元的收入。连续几天饿肚子是常事,实在不行,垃圾里扒出的吃的也能解决。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流浪狗卖给餐馆,一条不是太瘦的狗能卖20美元。


狗命如草芥,人命没好到哪去。有人为了抢刚倒下来的垃圾被卡车轧死,脏水和有毒废物侵蚀人的呼吸和消化道。


“我们活得像狗一样。”


图片来源:SATOSHI TAKAHASHI/GETTY IMAGES<br>
图片来源:SATOSHI TAKAHASHI/GETTY IMAGES


即使被NGO “Moms Against Poverty”收留,有吃有住有课上,他们仍然带着垃圾堆里的阴影。


他们是基地上的问题小孩,特别是Theara。没见过亲爹的他靠社工的帮助找到了生父,一位富有的建筑师,但这没有成为他人生的转机——生父拒绝与他联系,因为自己已经有了新家庭。


负责这些孩子的社工Timon Seibel说,被抛弃的Theara仍然遵循着讨生活时训练出的丛林法则,“他会殴打、威胁别的孩子”。


Timon想出各种方法给这些麻烦的孩子发泄精力:足球、美术课……都无济于事。


幼年时的鼓手Hing Ouch在平民窟<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幼年时的鼓手Hing Ouch在平民窟

图片来源:Timon Seibel


最后,这个留着小辫子的金属迷把自己喜欢的音乐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带着孩子们去金边的地下酒吧看本地金属乐队Sliten6ix的演出。第一次听到黑嗓,男孩们愣了神。


“我们一个词也听不懂,只看到他们动作跟疯球了一样,甩头甩到脑袋要从肩膀上滚下来。”


他们平常听到的高棉语音乐都是酸倒牙的爱情小调。上世纪50年代,前国王Norodom Sihanouk鼓励流行乐发展,高棉摇滚在之后迎来了短暂的黄金时期,又随着红色高棉的崛起戛然而止。现在,金边金属爱好者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玩耍,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英语不算好的他们回忆起当时的想法用了Fuck这个词:“这Fuck都是啥啊?”


“亚热”纪录片《贫民窟金属躁响》剧照
“亚热”纪录片《贫民窟金属躁响》剧照


然而很快,这种音乐席卷了他们的生命。


乐队最初没有主唱,Theara靠天赋和油管教程,填补了这个空缺。Vichey教会了两位年龄更小的成员——贝斯手Pich和鼓手Hing乐器,并负责写歌。


他们称呼自己的音乐为“狗金属”。


“在柬埔寨,如果有个人做了错事或蠢事,我们会说他‘像狗一样’。Timon最初为我们定下这个队名时,我们怕怕的。” 但他们很快拥抱了这个第二自我。


在单曲《像狗一样撕咬》的mv里,绿色诡异滤镜下,笼子里的男孩们抱着厮打,抢夺一块趴着苍蝇的腐肉,但脖子上的狗链让他们怎么也够不到食物。


狗是他们生活的明喻,同时也是他们的神。这首歌的油管介绍中写道:“Doch Ckae信仰狗神,伟大的狗神以电吉他为神位,从苍空上用吠叫和重鼓声来统领世界。”


这倒是许多神话的精神契合:受难方可成神。他们打环、扩耳,吼叫出生活的地狱深处的愤怒。Vichey被纪录片采访时告诉小伙伴Theara:“当你嘶吼,我听得出你心里在疼。”



他们咆哮,并在金边的小舞台上呼唤回音。镜头里Theara在他打工的小酒吧里被不到二十个白人观众抬过头顶。他唱歌前对观众说:“靠前站,我给你们演示下怎么去死。” 很有些中二。


Doch Chkae自己的油管频道上还有他们在飞屎镇公演的影像。在垃圾上铺块地毯就成了舞台,台下不到10岁的孩子抱着腿像听讲一样观摩他们抽搐,边上还有一个在扭动。


图片来源:TIMON SEIBEL<br>
图片来源:TIMON SEIBEL


直到2018年,“亚热”将《贫民窟金属躁响》发给Wacken主办方,令他们收到了全球最大金属节的邀请。


1990年开办的Wacken让一个德国北部小镇近年来成为了哥特、死亡、黑金、核……各派金属粉丝共同的麦加。Wacken2018邀请了夜愿、死亡之子、犹太祭司这样的教主级乐队,还有挖垃圾长大的Doch Chkae。


巧的是,这些从没离开过贫民窟的孩子曾经谈起自己最想去演出的国家也是德国,理由是老师兼经纪人Timon就来自德国。不过Timon其实是个瑞士人。


Doch Chkae和他们的老师/导师/经纪人Timon(左)<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Doch Chkae和他们的老师/导师/经纪人Timon(左)

图片来源:DOMINIK PROBST


但很快坏消息就来了:如前所述,他们被拒签了,因为德国外交部和大使馆估测出了跑路的风险。


他们无法提供存款证明,作为孤儿又没有亲属担保。即使他们出具了社工的保证书和回程机票,即使上万人联名请愿,德国大使馆依旧判决,他们“在祖国经济上没有足够的基础”。Timon无奈地解释:“用人话来说,他们太穷了。”


Doch Chkae几乎停摆。Vichey陪其他乐队走穴来糊口,Theara的吼叫换成了社交网站上的呻吟,流离街头,和毒贩朋友们抱团取暖。


一直的绝望不可怕,可怕的是希望一闪而过。


“亚热”关于Doch Chkae的第二部纪录片《贫民窟金属童话》截图
“亚热”关于Doch Chkae的第二部纪录片《贫民窟金属童话》截图


还好,2019年再次被邀请的Doch Chkae终于拿到了签证。


用Wacken国际事务负责人Miriam Hensel的话说,穷国乐队因为叛逃风险而被拒签的情况太常见了。最终是一位热爱金属乐的德国政客、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前州长,帮Doch Chkae直通柏林官方。


毕竟他们是第一世界最喜欢的,第三世界在自己的平台上圆梦的故事。全程跟拍他们的“亚热”创始人Cab回忆,汉堡电视台带他们去红灯区开眼,还告诉他们当晚要去预热演出的livehouse,甲壳虫也曾在那办过live。


Doch Chkae毫无反应。这群被摇滚乐逆转了人生的柬埔寨孩子,连Beatles都没听过。


Doch Chkae在汉堡livehouse Kaiserkeller<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Doch Chkae在汉堡livehouse Kaiserkeller

图片来源:Facebook@Estolen Art's


在迪拜机场转机遇到了菲律宾金属核乐队Valley of Chrome<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在迪拜机场转机遇到了菲律宾金属核乐队Valley of Chrome

图片来源:Facebook@Doch Chkae


音乐节演出那晚上,他们本来只唱两首歌,最后在欢呼下唱了一首安可。


“这首歌叫《生活如狗》,是关于我们在柬埔寨的生活。” 


那天,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观众围成一圈开火车的场面,也第一次见到一首歌末尾,几千人手比金属礼。


图片来源:Youtube@Doch Chkae
图片来源:Youtube@Doch Chkae


短暂地成名后,Doch Chkae回国后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BBC报道他们在“做零散的工作和卖周边”;据Cab了解,Theara仍然在酒吧做酒保,Vichey跟着另一支乐队As The Heart Betrays商业走穴。


从脸书上看,Vichey谈恋爱了,三天两头秀恩爱;Theara也秀秀自己爱的机车。


他们在为生活奔波的间隙做音乐。2020年他们发了第一张EP《比狗更糟》,签了唱片公司,最新的单曲发布在寂寞的2021年上半,歌名《折磨》。我们联系上了经纪人Timon,他说成员们最近没有在活动,但为新项目的会议正在进行中。


一部热血摇滚电影会在主角的高光时刻结尾;人生很长,并没有电影里的大团圆结局。


与朋友Reign in Slumber在金边的Cloud酒吧演出
与朋友Reign in Slumber在金边的Cloud酒吧演出

Facebook:Doch Chkae



他们用有限的资源成立了自己的摇滚学校,教比他们更小的贫民窟的孩子们音乐。他们在ins上称呼这地方为metal place“金属之地”,欢迎大家来jam,纯吃饭chill也可以。


谁知道呢?不是谁都有机会站在发达国家的聚光灯之下,但谁都有可能偶遇自我救赎的契机。



Wacken2019的末尾,即将离开的Doch Chkae折起帐篷,Theara对着镜头怅然若失:“我们快走了,我心情很复杂,这里有我们喜欢的音乐演出,这让我很矛盾。


再就是我们回去之后,还是和从前一样普通,尽管我们参加了如此大的音乐节,还是得保持低调。”


现在,他们偶尔会在脸书上发旧照,怀念在德国的日子。


图片来源:Facebook@Doch Chkae<br>
图片来源:Facebook@Doch Chk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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