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博商业周刊在8月6日报道了亚裔美国人在科技行业面临的歧视,许多受访人表示,歧视行为不仅存在于初级员工当中,也影响了许多亚裔的升迁以及职业发展。即便亚裔获得了高管职位,他们仍然会面对或多或少的隐性歧视。

硅谷的高管们有时似乎认为他们是一个后种族时代天堂的业主。这个行业的企业园区里到处都是移民,投资者说他们喜欢把赌注押在弱者身上,其中最大的公司也积极宣扬着工作场所包容性的福音。

谷歌母公司Alphabet的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去年说:“多样性是我们的基本价值观。我们现在在多样性方面投入的资源,可能比我们公司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多。”

当然,Alphabet及其同行的人口统计数字诉说了一个不同的故事。

大型科技公司雇用的黑人或西班牙裔员工很少,而且几乎没有人担任技术或高管职务。而另一方面,确实有理由认为硅谷在为亚裔美国人提供代表性方面是一盏进步的明灯,他们占湾区人口的四分之一。Alphabet、送餐公司DoorDash和视频会议软件Zoom的CEO都是亚裔。

皮查伊来自印度南部,他领导的公司有超过40%的美国员工是亚裔。在脸书,这一数字甚至更高,亚裔员工的人数甚至略高于白人员工。

然而,即使在这里,在那些似乎已经在科技行业取得重大成功的人群中,情况也非常复杂,而且令人沮丧。

许多在科技界工作的亚裔美国人,特别是女性,面临着微妙的但却始终存在的歧视。它有多种形式:性别化的评论,基于刻板印象观念的假设(比如,你一定很擅长编程!),或似乎更注重身份而非实际表现的绩效评估。

种族主义始于他们职业生涯的最初阶段,并随着他们进入中层管理而不断发酵。即使对于那些成为高管的人来说,也很难逃脱。

对那些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人来说,令人更加愤怒的事情是:反亚裔的种族主义几乎不被承认。

风险投资公司Hustle Fund的合伙人埃里克·巴恩说,科技公司传达出的信息是:“我们已经进入后种族时代”。但出生在密歇根州、父母来自韩国的巴恩说,这并不是事情的全貌。他说:“一开始看起来很棒,但随后你就会遇到一堵墙。这是一种先礼后兵。”

亚裔美国人之所以难以指责科技界的种族主义,部分原因是这种身份本身就很难确定。

一些亚裔美国人家庭已经在硅谷生活了几代,甚至在1882年的排华法案之前就在了,排华法案是美国历史上唯一针对单一民族的歧视法案,禁止了中国移民,直到1943年才被废除。还有许多人随着1965年移民配额取消后的移民潮来到美国。还有一些人是在1990年创建H-1B工作签证计划后才加入的,这项计划为技术工人留出了签证名额。

不同群体抵达美国的方式和他们的教育水平的差异,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亚裔美国人中的收入不平等比任何其他种族或族裔群体都大,以及为什么超过30%的亚裔美国人在去年11月会投票支持特朗普的连任,即使是在他口口声声“中国病毒”和 “功夫流感”后。

湾区是亚裔亿万富翁的家园,同时也是在街上收集回收废品的亚裔居民的家园。而在科技行业,亚裔员工的经济机会可能差别很大,特别是在持有H-1B签证的移民中,他们很可能正被困在低流动性、低工资的工作中。



在对这一问题进行报道的数月中,且凭借十多年来一直报道硅谷的亚裔记者的经验,本文作者从亚裔科技工作者那里听到了一些共同的主题。以下是他们经验的一些分类,从全新的实习生到有幸进入硅谷领导层的人。它显示了亚裔美国人离实现完全平等还有多远,或许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不那么有特权的群体想要实现平等是如此困难。

“有幸成为亚裔”


菲利帕·陈(化名)在读大学时首次被科技行业吸引了。

她来自东南亚,来到美国,在马萨诸塞州的一所文理学院上学(注:Liberal Arts College是注重通识教育的本科学院,与专精于某个特定学科专业大学区分)。她从来没有对计算机特别感兴趣,但她的很多朋友都在上计算机课,所以她报名参加。她很喜欢这个课程,于是便跳进了充斥着咖啡因,以及睡眠不足的编程马拉松活动,在这里她试图从头开始编创应用程序。

科技公司经常会派人参加这些活动来指导学生,而陈女士当然被打动了。在硅谷,入门级员工会赚取六位数的工资,并且可以穿着T恤衫工作。她说:“有种整体的创造精神,我只需要笔记本电脑并连上互联网。就可以建立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起初,在科技行业工作对陈女士来说感觉是一个梦想。

她现在受雇于脸书,在接受采访时并不愿透露姓名,因为担心潜在的报复。她的第一个实习期在苹果公司,她开始参加行业聚会,几乎立即就听到了种族主义的评论,一个参加聚会的男人告诉她:“你能成为亚洲人真是太幸运了,这里的白人男性都会喜欢和你约会。”

陈女士经常听到这种不经意的话语,而且来自许多不同的人,她已经不记得是谁先说的。冒犯者往往是白人,但有时也是亚洲人,这使这种情况更加令人失望。

她说。“我也想交朋友,但像这样的事情总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在后来的一份创业公司的工作中,一位同事告诉她,她获得成功的机会,只是因为“领导层中有人对亚洲人有癖好。” 

在一次一对一的会议上,一位同事抱怨说她的口音很难懂,尽管她没有明显的口音,而且经常被误认为是加拿大人。

之后她就有好几周不在会议上发言。

20多岁的陈女士此后也表现良好。她在脸书的工作是份好差事,年薪约为12.5万美元,她希望这将是一个跳板,让她有更好的发展。她想加强自己的领导能力和公共演讲技巧,但她已经遇到了质疑。在绩效评估和其他会议上,经理和同事们认为她缺乏“执行力”,这对一个从未管理过任何人的初级员工来说似乎是件奇怪的事。

陈女士忍不住想,这是否与她的身份和她的外表有关,然后这也可能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我一直没有机会对团队工作提出想法,我又怎么能获得公开演讲的经验?我是否永远注定会被人认为我不善于公开演讲?”

陈女士的担忧是正确的。最近的两项研究表明,亚裔美国人是所有种族群体中最不可能进入科技公司领导层的人群,尽管他们在整个劳动力队伍中占有很大比例。

在脸书中,46%的美国员工是亚裔,但只有26%的人拥有总监级或更高职位,尽管这一数字比五年前的21%有所上升。

脸书发言人索娜·艾利夫·穆恩说:“我们认真对待任何歧视或偏见的指控,并会调查每一个案件,我们在提高员工队伍代表性的宏伟目标上取得了稳步进展,其中包括担任领导职务的员工,并认识到我们仍有一段路要走。”

 “我们认为你不符合条件”


科技神话的一个核心要素是,非常年轻的初级工程师可以通过开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突然将自己提升到上层管理位置,在某种程度上,这话在初创企业中是真的。

但大型科技公司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职业发展模式。亚马逊、脸书和谷歌的员工都有一个被编号的级别:从1开始到12或更高,这对应于一个薪酬范围和一系列责任,而且向上的轨道是高度规范的。每年两次,员工要接受竞争性审查,最后有几个人的级别会上升,其余的人则保持不变。



曾在脸书、Instagram和Tumblr担任产品经理的任博(Bo Ren,音译)说,虽然这个过程有看上去是客观的,但审查本身充满不可避免的主观因素。

产品经理,尤其是大公司的产品经理,工资很高,而且经常被培养为高管,只要他们的审查过程顺利。但在脸书,在一年两次的晋升周期中,任博得到了模糊的反馈,其中更多的是关于她的身份,而不是其他方面。

有一次,一位经理在一对一的会议上告诉她:“你没有赢得工程师的尊重”。

他问她是否可以被看作有可信度,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因为她有足够的技术经验来完成这项工作。除了多年的经验和南加州大学的学位(她在那里获得了全额奖学金)之外,她还自学了如何编程。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

经理告诉她:“我们认为你不符合产品经理的要求。”

任博始终搞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是一名产品经理,她只能想到一件使她与大多数同龄人不同的事:她是一个亚裔女性。最终,她选择了离开脸书。

在离开的时候,她问她可能的继任者,一个白人男子,他是否需要有人帮他来了解公司。她说,他告诉她:“我真的不需要准备得那么辛苦,经理会支持我的。”

任博大吃一惊。

她花了100多个小时准备同样的面试,从而证明她能配得上这个职位。她说,作为白人,“就像在迪斯尼世界有一张快速通行证。我意识到上面有个竹制的天花板,我必须要付出100倍的努力。”

 “听话的、顺从的亚洲人”


职业指导师简·邢(音译,Jane Hyun)在2005年的一本书中推广了“竹子天花板”这一术语,这个词可能会让人觉得过时,甚至有种族主义倾向,究竟为什么天花板是竹子的?

亚裔美国人的职业生涯的开头相对简单。但研究表明,在攀登企业阶梯的某刻,他们就更易滑倒。

竹子天花板对所有亚裔美国人的影响不尽相同。

亚裔女性的情况似乎比男性差得多,东亚裔美国人似乎比南亚裔美国人处于更不利的地位。学者们试图找出原因,但很难诊断出如此无形的理由。2020年的一项研究指责文化间的不匹配,即东亚人谦逊和不自信的价值观,被老板们不准确地解释为缺乏动力或信念。

残酷的讽刺在于:使入门级亚裔美国人对招聘经理具有吸引力的刻板印象,也同样可能是阻碍他们成为领导者的观念。



投资人巴恩说,来到硅谷后,会很容易忘记自己的种族身份。他说:“在这里,你是一个更加受欢迎的特权阶层的一分子”。

现在他看到了这如何能成为一个自满的陷阱,“硅谷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我们不关心你的长相,只关心你的想法。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对亚洲人来说,是真的。但却能感觉到一项规则正在被制定,使我们满足的最低要求是什么?合理的工资?能够在山景城或弗里蒙特的好学区购买一栋好房子?我看到很大一部分人都处在这个范围内,但突破这层并达到顶峰的亚裔领导人却少得多。”

当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开始发声,有时反而使事情变得更糟。

2012年,鮑康如(Ellen Pao)起诉了她在风投公司凯鹏华盈的老板,指控他们有性别歧视。当时,她的律师建议她只起诉性别歧视,而不是种族歧视,作为一种法律策略。她现在说:“我回过头来看,有很多事情是因为我的种族而发生在我身上的,当时我没有意识到。”

她在2015年输掉了这场官司。那一年,她从Reddit公司辞职,当时是Reddit的临时首席执行官,用户们对她的领导进行了反抗,称她为“鲍主席”,并制作了风格类似毛泽东思想宣传物的种族主义表情包。

她继续说:“围绕着听话的、顺从的亚洲女性有一个刻板印象,她们从未被视为领导者。很难解读其中有多少是与性别和种族有关的,因为它确实是两者的结合。”



鮑康如说,她曾问Reddit的董事会,她是否可以保留CEO的头衔,而不加“临时”二字。她认为,拥有最高职位而不在头衔上加注,会使她更容易得到员工的支持。当她被拒绝时,她并没有过多纠结。

回顾过去,她说那种难受的感觉依然存在,其中是否有其他原因?

 “你看起来仍然像个局外人”


一些亚裔美国人确实进入了高层并留在了那里,其中包括微软的萨蒂亚·纳德拉、Zoom的袁征和谷歌的皮查伊。市值20亿的数字营销公司Iterable Inc.的联合创始人朱浩然 (Justin Zhu)说,对那些成为首席执行官的人的期望,仍然会受到在其职业生涯早期影响他们的偏见的影响。

朱浩然出生在上海,8岁时移民到多伦多,在高中时搬到美国。

硅谷的初创企业界是出了名的衣着随意。扎克伯格在创办脸书的早期曾穿着夹脚拖鞋,谷歌的联合创始人谢尔盖·布林也曾穿着旱冰鞋去参加会议。但是,在朱浩然穿着T恤和短裤参加与潜在投资者的会议(虽然这基本上是创业公司创始人的制服)之后,他被一个现有的投资人告知,由于他的休闲装束,该公司已经放弃了投资。

他和他的首席运营官,一个穿着正装衬衫的白人男子一起参加会议。投资者抱怨说,这位首席运营官,而不是朱浩然,看起来更像一位首席执行官。

朱浩然说:“我暗自感到愤怒。”他刚刚向投资者展示了一份报告。可他的外表似乎比这些成就更重要。



朱浩然直到4月仍担任Iterable的首席执行官,之后他被董事会解雇,董事会引用了2019年朱浩然在一次会议前服用了少量迷幻药的事件。

朱浩然指出,他的许多白人同行都在公开使用迷幻药,而且曾因这样做而受到赞誉。他怀疑他被解雇的真正原因是他最近对自己的身份问题发表了看法。那年春天早些时候,在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暴力事件发生后,他告诉董事会,他正在与彭博社记者谈论他作为一名亚裔美国人首席执行官的经历。仅仅几周后,他就被解雇了。

朱浩然和他的同行们一直在交换轶闻趣事。他们观察到,风投资本家似乎很少会给有口音的创始人投资。早期投资人巴恩说,他注意到在他支持的首席执行官中也有同样的模式。

他说:“我的创始人如果有任何形式的口音,都会比没有口音的亚裔同行们更难筹集到资金。”

纽约亨特学院研究这一问题的社会学教授陈美瑺(Margaret Chin)说,在大公司担任高管的亚裔美国人,通常将他们的成功归功于培养“信任”。在她看来,这表明这些高管正在与她所谓的“永远是外国人”的刻板印象作斗争,即亚裔美国人对美国和他们原籍国的忠诚度是分裂的。这也是促使了美国在二战时强迫日裔美国人进入拘留营的想法,或者让人们问在美国出生的亚裔人他们“真正”来自哪里。

陈教授说:“即使你出生在这里,或者经过很多代人的努力,你仍然看起来像个外人。”  

近年来,活动家和政策制定者试图解决陈教授和其他人所指出的不平等问题,但即使是谈论这个问题也是一种挑战。

4岁时随父母从中国东南部搬到温哥华的Betaworks风险投资公司的投资人朱莉·张(Julie Zhang)说,她正在与一个专注于多样性和包容性的科技行业团体合作,当得知这个团体不认为亚裔的代表人数不足时,她感到很震惊:“我当时想,‘哦,我都不知道我没被认为是少数族裔的’。可是我在所有层面都觉得自己是少数人。”

政府对科技公司是否歧视亚裔美国人这一问题的调查,得出了不同的结果。

2016年,美国劳工部发现,国防承包商和数据挖掘公司帕兰提尔科技收到了130多份质量保证工程师职位的申请,其中大约73%的申请人来自亚裔,但这家公司只雇用了4名亚裔申请人和17名非亚裔。劳工部提起诉讼,指称存在歧视,并在一份投诉中写道:“这种结果发生的可能性大约是十亿分之一。”

一年后,帕兰提尔同意支付166万美元的和解金,但不承认任何责任。今年2月,谷歌支付了380万美元以解决劳工部的诉讼,这项诉讼的部分指称谷歌在软件工程工作中歧视亚洲申请人。但在去年,甲骨文公司在类似的诉讼中获胜。

与此同时,人们也一直在街上攻击亚裔美国人。3月,在他被解雇前的一个月左右,朱浩然帮助成立了亚裔美国人联盟(Stand With Asian Americans),这个联盟由亚裔美国人高管组成,并撰写了一封谴责暴力行为的信,这封信在华尔街日报上以整版广告的形式刊登。著名的亚裔美国人领导者,包括Zoom的袁征和雅虎联合创始人杨致远,都在信上签名。

信中写道:“我们,美国的亚裔商业领袖,感到疲惫、愤怒和恐惧,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已经厌倦了被视为低人一等,并受到骚扰,而现在,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我们社区中的一些成员受到人身攻击,仅仅因为他们是亚裔。”

大笔金钱确实在流入,包括杨致远和布鲁克林篮网队老板蔡崇信在内的一个团体,在5月向新成立的亚裔美国人基金会认捐了2.5亿美元,这个基金会将倡导改变政策和学校课程以支持亚裔美国人。这将是专门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最大一笔慈善捐款,但它仍然可能无法解决更深层次的问题。而一次只关注一个种族群体,实际上会进一步分化各个族群。

鮑康如说:“让各群体相互竞争是白人至上主义的一个古老的手段。”

她是Project Include的创始人之一,这个组织旨在促进科技行业的包容性。

鮑康如说,认为不同的候选人都在相互竞争的想法,损害了所有少数民族的进步。最近几个月,她说她看到了一个有希望的发展,不同的少数民族团体开始更大声地支持亚裔美国人。

她说:“系统性的种族主义正在阻止每个人获得公平的成功机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如果我们仅为争夺餐桌上的面包屑而战,就没有人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