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车上坐了84个小时后,刘月终于下了车。

19日晚,她乘坐的Z236次列车从广州东站出发,按照列车时刻表,这趟车将在第二天下午抵达郑州。当天夜里21时59分,郑州市气象局发布第一条暴雨红色预警:郑州市区局部降水量已达50毫米以上,预计未来3小时内,降水持续,累计降水量将达100毫米以上,请注意防范。

7月20日,郑州遭遇极端强降雨天气,市区积水严重,洪水倒灌进地铁、隧道、大楼里,车辆被淹,交通受阻,列车停运。

坐在Z236次列车上的乘客没有想到,这趟原本全程35小时3分的车如今在路上走了几天几夜,中途一度停靠在海棠寺站北一整天后,再一次滞留在新乡站,7月23日,终于往终点站哈尔滨驶去。

7月22日中午12时,在新乡滞留约18个小时后,车厢内终于开始卖盒饭,由列车员推着餐车到各个车厢里销售,刘月买到了一份盒饭,10元,里面是米饭、木耳和银耳,她所在的9号车厢有30人,每个人都买到了一份。



7月22日中午12时,刘月所在的Z236次列车上发放的盒饭。 受访者提供

食物和电源在列车上成了最宝贵的东西。和刘月一样,因为暴雨被困的人,分布在多辆列车上,人们上车时并没有预料到,暴雨阻挡了他们前进的路。信号时有时无,手机屏幕上的圆圈不停地转,人们的耐心和手机电量一样逐渐消耗殆尽。

好在也曾看见过一点希望,工作人员凌晨将水、面包、火腿肠等生活物资徒步搬运至车站,送上列车。附近村子里的老奶奶冒着雨,走过山路,给车上的人送来了饼和粥。

被困超过二三十个小时后,人们向外发出求助的信息,有人选择继续等待,有人砸开窗户跳下去。

列车外是被暴雨侵袭过的一片泥泞,山沟里树枝倾斜,满是淤泥,跳窗后,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停车

上车前,候车厅里的提示牌上,延误的时间一变再变:12时52分变成13时41分,13时53分又推迟至13时55分……晚点1小时10分钟后,14时02分,刘菲终于等到了检票的通知。这趟原计划7月20日12时52分从上海虹桥发车的列车,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在18时45分到达焦作。但刘菲依然觉得自己能上车便是幸运,候车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目的地是西安北,临上车前被告知列车停运。

列车开动后,刘菲拍了几张窗外的照片,朵朵白云缀在蓝天上,阳光耀眼。她乘坐的这趟G1811次列车载着她回老家探亲,目的地是焦作。

列车一路向西北方向驶去。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距离郑州50多公里的穆沟站,从福州开往洛阳的K31次列车已经停运接近24个小时。对在这趟列车上的席微来说,这原本是一个半小时的短途旅行,19日下午乘坐K31次列车从郑州到洛阳,她还在车上碰到了几个单位的熟人。“我就是把女儿送去郑州的夏令营后回洛阳,大家坐这个车也都是因为时间合适。”上车时为了减轻背包负荷,她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当天16时左右,席微发现火车忽然停下了,但不是既定的途经站。

“当时车一下子前进一点,又一下子后退一点,感觉像失控了一样,车上开始有人尖叫……”待列车停稳后,她知道列车停在了穆沟站这个四级小车站,这是在一个山沟内,因列车所经陇海线遭水害被迫封锁线路,道路被暴雨引发的洪水全部冲毁,前有塌方,后有山体滑坡,这趟车不得不停靠在这里,进退两难。

近千名乘客被困了。车厢里多的是和席微一样的短途旅客,没有多少人有过多的随身储备物资,大家手边的手机电池、食物纷纷告急。

车厢开始实行食物一天一次限量售卖,首先满足老人和孩子的需求,再售卖给青壮年。“我们等老人、孩子他们买好了,再去买点,能买到啥是啥。”席微说。

同样“趴窝”的还有刘月所在的Z236次列车,列车停靠的海棠寺站北,距离郑州站只有5.8公里,在几个小时前,列车按时抵达郑州站,因为空调故障停了一会儿,修好后重新行驶,直到在海棠寺站北停下。列车广播里一直不停地播报“因为大雨,接触网断电,本列车暂时无法行进,请大家耐心等待”。

刘月被哗哗的雨声吵醒了,发现车依旧没有动。最初她以为只是短暂地停留,随后她从手机上得知,在他们的前方,与他们相向而行的K599次列车因水漫钢轨紧急停车,那辆列车有两节车厢已经倾斜扭曲。

人们的手机上开始陆续收到暴雨橙色预警的短信,随后升级为红色预警,收到短信时,他们已经被困多时。K31次列车上,很多人的手机电量已经发出了红色预警。大部分人所在的硬座车厢里没有充电插座,大家就轮流去列车员房间里的一两个插口处充电。“每个人只能充十多分钟,轮流充电,维持在低电量但不失联的状态就好。”

接下来紧张的是用水。这一日,热水和自来水只有部分车厢供应,很多人只能走到有水的车厢去接。到了中午,乘客们收到来自列车长的提醒,列车上的水已经到了警戒位置,大家需要节约用水。

23时左右,刘菲的车受到暴雨影响,停在了开封北站。在高铁上,刘菲所处的环境要好得多,她可以随时给手机充电,流量充足。但她同样遇到了应急餐数量不够的问题,高铁上,老人和孩子每人被优先分发了一桶泡面,刘菲被分到了一瓶水和一根火腿肠,她没舍得吃。



7月22日早上,刘菲发朋友圈表示自己在G1811次列车上已度过41个小时。受访者提供

接下来是返回上海,还是顺利到达终点,或是被困原地,对刘菲来说是个未知数。但她知道,这一夜,她得在高铁上度过了。

被困

车停滞在车站上不动,窗外暴雨如注,一时间眼前皆是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列车上的人们从手机了解到,郑州市区暴雨成灾。郑州市气象台于7月20日6时02分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提示郑州市区及所辖县市降水量将达100毫米以上。7月20日这一天,16—17时郑州本站的降雨量达201.9毫米,超过我国陆地小时降雨量极值。从7月18日18时至21日0时,这三天里,郑州的雨下了以往一年的量。

7月21日凌晨1时12分,刘菲乘坐的G1811次列车又从开封北站缓缓开动。列车员告诉他们,前方开到郑州东站,但后面未知。“能进入此前严重受灾地区,应该是缓解了。”刘菲心想。然而,凌晨2时58分,列车到达郑州东站,又停了下来。

K31次列车上的人开始往外扩散求助信息,席微很犹豫,不知道该把求助信息发给谁:孩子还在郑州的夏令营,不敢打扰她,又怕和家里老人说了担心。这时她看到在美国的侄女正好在转发河南暴雨灾害的消息,她就告诉侄女自己被困在火车上了。

侄女觉得事态严重,帮助她发布微博求助。凌晨,#K31乘客称在火车上滞留超过24小时#冲上热搜,阅读量超过1.8亿。同一时间,和K31次列车一样受到河南特大暴雨影响被困的还有K226、K15、K330、Z236等数十趟列车,这些列车上的数万名乘客和他们的家属、朋友在微博等各个平台上发布求助信息。

席微侄女发出的求助微博被转发几千次,附上了席微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她写下的列车实时情况是:断水断粮,有人饿晕,有人跳窗逃生。夜里,有个别乘客情绪激动,用安全锤砸了车窗,跳了出去。后来,这些被砸坏的车窗很快被列车工作人员用木板做了简单的修补。

安抚乘客的广播在列车上响起,但耐心还是一点点被磨没,大家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一阵阵的喧闹声从餐车里传出。从20日起,一拨又一拨的乘客拥到餐车所在的9号车厢。他们要求工作人员解决吃饭问题和充电问题,更急切的疑问是,“何时可以下车?”有人在争吵中提出要求下车。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得到了“等待上级统一调度”的答复。

餐车里的灯一直是亮着的。除了中途抢修过一次,车上的空调和照明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有乘客待的时间久了觉得温度低,向列车长反映后,很快将温度调整了。

微博发出后不久,救援队和媒体的电话便打了过来。然而,当时因为暴雨,进山的道路多被洪水冲毁,救援困难,救援队也无法及时赶到。车上的食物越来越少。但是车外就是山区,暴雨、塌方、泥石流、水灾的威胁无处不在,列车员只能守着列车的门,坚持不让旅客擅自冒险下车。

21日凌晨5时30分,铁路部门紧急安排了工作人员将30箱水、400个面包、5箱火腿肠等徒步搬运到车站,送上列车。还有附近的村民奶奶冒着雨,走过山路,给困在列车上的乘客送来了粥和饼。

早上,大家终于吃到了免费的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和一瓶水。

21日中午,被困30个小时后,封闭的车厢里,所有人的体能和精神到了极限。车上有人开始商量着从车窗跳出去先走,这个办法得到了不少人响应,席微也是其中一员。

“当时我精神状态还算好,可我的一位20多岁的小同事意识有些模糊了,他饿了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席微说,因为这个男孩子听了列车员老人、孩子优先买食物的号召,根本连餐车都没好意思去,就一直干饿着。“无论如何,今天要把你带下车。”席微对那个男孩说。

那一刻其实她自己也很犹豫,留在车上不知道还要多久等来救援,会不会因为饥饿而体力不支,但起码暂时不会遭遇自然灾害的直接威胁,出去情况复杂多变,但也确实能早点吃到食物,免得体能迅速下降。

逃离

约200人选择了跳车窗逃生,大多是体力不错的年轻人。大家都是排着队的,有的人先跳下去,负责接应后面的人,还有人把自己随身带的被子铺在地上,避免其他人跳下去时直接倒在铁轨的石子路上,但席微还是不小心擦伤了。

这场逃生大概持续了1个小时。等到大家都下车后,一群人又开始摸索逃生方向。他们先是沿着轨道一个方向走了很久,发现没有通路了,又折回原路,朝相反方向走。为了安全起见,席微和4位男同事一直在结伴走。

“天还下着大雨,我刚开始还打伞,可后来风越来越大,还因为紧张出汗了。我干脆收了伞就这样淋着走。当时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具体走了多少路,实在记不清了,所有人的手机都没电了,周边这些地区受暴雨影响,也都停电断网。”席微回忆。

一行人还是从穆沟站出站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就是劝阻我们不要出站,但也不能强制把我们留在那儿。”席微说。

出站后,她看到的是暴雨过后一片狼藉的景象,路面上有积水和泥沙,最险的地方,淤泥都到了膝盖,他们走走歇歇,还路过了一家小工厂。工厂也是停水断电,但工人们拿出了最后存着的一点馒头分给他们。席微想到这几个年轻同事在车上吃得实在太少了,就让他们分了馒头,她把在车上买的最后一盒泡面也分给了他们。

又缓慢走了3个多小时,大部队到达了附近的村子里,这里是地势相对高的地方,也相对安全。村民们包下了一个饭店给他们煮饺子、派水。年轻人大多身上没有现金,村民们给大家分发食物,没收钱。

在这里,他们被耐心的村干部告知已经在修复物资运输桥,方便物资运输过去。前一天晚上,村子里很多村民因为暴雨陷进泥里,村干部一整夜急着从已经塌了的窑洞里救人。大家都在饭店里联系家人,等待家人来接。席微一到镇上,手机充上电就开始求助朋友,当天下午她在朋友越野车的接送下顺利回了洛阳。

21日下午,到了洛阳的家以后,席微一直在昏睡,这次30多小时的K31车厢被困和最后五六公里的逃生路几乎耗尽了她所有体力。

K31次列车上,留下的人在14时30分终于等来了好消息,16辆大巴车抵达穆沟站附近,这16辆车按照旅客的意愿,把他们送往洛阳、偃师等地。

依旧被困在Z236次列车上的刘月,终于在21日16时吃到了当天的第一顿饭,盒饭内容是米饭,配上白菜、木耳和芹菜,虽然只是简单的蔬菜,但是对于饿了一整天的她来说,这些就是最好吃的东西。



7月22日,乘客在新乡站排队买泡面。 受访者提供

刘菲在高铁上,成了最后留下来的人。上车26个小时后,列车依然停靠在郑州东站。这时,刘菲离家还有2站,128公里。列车员通知,如果有去往新乡、徐州东、武汉方向的乘客可以转乘其他列车分流,而包括刘菲在内,依然有200多人的终点是焦作站,他们选择留下来,等待列车员安排。

7月21日,发了一瓶水、卤蛋和面包后,刘菲依然饿到没有力气,她托付旁边的乘客去三楼候车大厅买了两桶泡面,一口气吃完后,终于恢复了体力。

她一直在车上等待列车员的安排,直到22日,她和最后滞留的十几个人自行联系了两辆车,一辆车1200元,空车从焦作赶来接他们。11时左右,在经历了漫长的滞留后,刘菲发了一条朋友圈信息,“终于可以回去了。”

(文中刘月、刘菲、席微皆为化名)

(作者:张凌云、杨书源、李楚悦、实习生张琬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