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这两个角色有分明的界限感的,是她强烈的性格:
对待工作精益求精,干事投入充满热忱,一路走下来都是优秀教师;
但教育小孩很“懒”,任她自生自灭,“她已经挺好的了,我就别费太大的劲了,未来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她觉得,未必说高考考成什么样子或者学习学成什么样子,就能代表,这就是她人生全部的成功。
申怡讲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因为她曾在人大附教书,看过太多优秀的小孩。
优秀到什么程度?如果 你看过人大附中门口那个外国人随机采访的视频就知道,英文对答如流的小孩,也就给自己英文打五分,说自己不行不行。
这些小孩,你点他一点,自己就能烟花灿烂,但也会有不如意。
她曾带过一个学生,特别优秀。人漂亮,性格也很好,还是团支书。多年前参加学校歌唱比赛,网上点击率就几百万。天籁之音,就是在人大附中的环境里,也是个目光追逐的焦点。
但是,就因为她太好了,周围环境给她的压力很大,她开始拒绝上学,开始请假,后来休学,最后,她也没有再回到学校上学。
还有一个学生,毛笔字写得极好,《道德经》倒背如流,少年时代就出了一本作文选。
他想学艺术学文最后当老师,但他父母就认为,你学习成绩好,学什么文啊!要学理,而且最后一定要学医。
于是,他就被迫去学了医。
学成毕业分到疾控中心,抱着铁饭碗,按爹妈的角度说,自己的筹划太完美了,最终帮你找到了一个挣钱不累的工作。但工作几年之后,他重新考到教师资格证,现在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转了一圈还是转回到自己的路上,何苦浪费十年的时间?
外界都觉得人大附的小孩足够优秀,家长不用管,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反而因为高知家庭比例大,有本事的家长多,都会觉得自己能策划好自己的人生,就能策划好他们家孩子的人生。这帮家长从高一就开始,详细到小孩学什么东西,参加什么活动,每一年取得什么样的证书都是策划好的。
申怡觉得,孩子根本不需要家长过多参与,尤其是高中生。“我作为老师,教好书是责任,但作为高中生家长,我的看法就是离孩子远一点,就是对她最好的帮助。家长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多了,反而让孩子乱了。”
看了太多教育不算成功的例子,到了自己这里反而内心佛了,女儿基本不教了,以至于到了最后,高考几科里面最差的就是语文。
女儿有时候会问她,作文应该怎么写。申怡就跟她说,那作文是别人给讲的吗?那都是自己阅读积累的,你不读书怎么提高作文成绩呢?
她说自己急、会喊,尤其是辅导作业跟普通老母亲没什么两样,有时候甚至坐在桌子上看着她,嗓门大、气又足,姥姥说从外面走过来,在校区门口就听到她吼叫的声音。
没有给女儿像老师对学生一样的谆谆教诲,申怡觉得当妈自己不及格,但又觉得,因为自己在做妈的角色上非常松弛,所以女儿自由长大,并没像其他老师家庭的孩子一样被“鸡娃”。
连补习班也没上过。
在东城那种佛系家长的圈子里待了十几年,申怡从来没有意识到小孩需要特别补习,因为只有极个别人在上辅导班。
感觉是调到海淀的第一天开始变的。
当她从海淀黄庄的地铁走出来,不,从地底爬上来之后,整个人感觉到一片眩晕。偌大的十字路口,周围四面高楼林立,上面是铺天盖地的辅导班广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某种东西裹挟。
“第一学期我就当班主任,就有学生寒假提前请假。我问他干嘛去?他说,我们去香港考SAT。我就问年级组长,考SAT能让他去吗?年级组长说去吧,经常的。然后我偷偷查什么叫SAT。之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SAT。”
一个东城的优秀老师就土老帽成这样。后来她发现,这就是海淀的孩子的日常。他们就在追求这些。
在这种环境下,人大附的学生压力巨大,“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同学和这么好的家长都在一起,大家就觉得你理应优秀,你不能有任何的懈怠,你不能有任何表现的有损于你这个红白相间的这个校服。”
她有个学生考去了康奈尔,美国排名前20的学校,应该很值得骄傲一把。但他一言不发,直到第一学期考试拿到全A的成绩,他才发了一个朋友圈,说这些年在学霸的压迫下,我终于熬过来了,我可得插腰多站一会儿。
申怡觉得特别理解他的心情,周围的孩子太厉害了,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在申怡的眼里,女儿一直都是一个温柔且听话的孩子。
“小的时候,我们坐急流勇进。我说,诗瑶你不要害怕,我保护你。她就坐在我前面,往下冲的时候我就喊,她慢慢地回头问我,妈妈,你怎么了?”
所以,高一女儿提出自己想学美术的时候,申怡没太在意,想着就是个爱好,想调剂下学习压力吧,于是给她找了个小学美术老师,带着画画。
拉拉杂杂不正经地学了两年,升高三的假期,要开始补课了,女儿跑到申怡面前说,你帮我找个画室吧,我要学画画。
申怡当时情绪很稳定,说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第一,你是不是逃避文化课?她说没有,学美术比学文化课累多了,事实证明确实累多了。第二,你拿什么证明你喜欢美术?她有一个大桌子,桌子有一个抽屉,一打开抽屉,整整一抽屉自己刻的那个橡皮章。
她一看,刻得确实好。这平时在桌前坐穿板凳,成绩也没提升,感情都是在刻章。那行,咱们去画室。妈妈爽快答应了,女儿反而觉得有点突兀。
申怡对这件事的看法很通透,诗瑶不是那种资质过人的孩子,就必须承认这一点,普通孩子,没有过人的天赋。
但是不是没有天赋的小孩,就注定要做牛娃的陪跑?把时间都耗费在全心全意的刷题上?其实,只要集中力量,目标明确也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在距离高考300多天的时候,申怡带女儿绕到了一条弯路上,从此再也没有回人大附上课。高三全年,就在家自己学。
前九个月蹲画室,开始正经学素描、速写和水彩。
这个赌注下得挺大的。如果9个月后,美术联考三门专业课拿不到180分的话,诗瑶连美术生的高考资格都没有,结果最后她过了240分的重点线。
“后来我在想,你说这个孩子有基本的这种能力和素养吗?我一直不认为,因为我们家没有学过,而且我们家没有一个搞美术的。你在好的学校,经过这一番的训练之后,她自身的学习能力很强,同学们听都没听懂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所以她很容易过了美术生的重点线,人大、地质就都可以考了,我就放心一点。”
女儿又去参加校考,最后北服、北印、鲁美和北工大都过了,母女俩又踏实很多。
踏实不过两秒,摆在她们面前的,是距离高考还有100天,而诗瑶已经9个月没读文化课了。
申怡决定不让她回校了,3个月的时间跟着学校走综合复习,肯定是没有希望了。于是,她第一次为了女儿用尽自己所有的朋友资源,组了个名师天团,在家给她补课。
说是补课,就是每周老师给布置一次学习任务,然后自己在家按任务复习。一周交一次任务,查漏补缺,继续接新任务。
一天学没上,全靠在家自学,母女俩拼了高中最后三个月。
临高考之前,吃完饭散步,申怡跟女儿说,你要考得好,咱们就冲人大,你成绩要低一点,北工大肯定能上了;如果你要成绩考得特差特差,咱们就复读一年,你零基础学美术都能学到这样,复读一年有了基础,文化也行,那咱得考一个多好的学校啊!
申怡说,“我都不是装给他看的,是真心实意的那么想,真心实意的开心,她也就没负担了。怎么考都是好事,所以她最后高考也很顺利。”
申怡特别感谢老师这个职业。“有时候人家说得努力小升初,我说急什么啊,有什么可着急的?后来我想我这个话说的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自己的职业,让女儿的求学之路异常顺利。
诗瑶刚出生的时候,自己在东城区当老师,就把她送进了附近的东华门幼儿园,真的是很难进的幼儿园,赶巧了就去了。
小学的时候,因为自己工作的机缘,又到了景山学校,别人望而不得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自己还没开始考虑要送女儿上什么初中,人大附中招揽她说,你要不要来?
她说,那可以,就去了人大附。当时老师的子女给解决入学,女儿也顺势进了人大附读书,从初中上到了高中。
母女聊天的时候,女儿调侃地鼓励她自鸡,说妈妈你好好工作,将来调到北大去,把我也调过去。
申怡说,这个本事我是真没有!
女儿觉得北大是最好的学校,因为申怡会鼓励学生考北大考清华,但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也没做过女儿会上北大清华的梦。她觉得女儿就不是那种孩子。
但诗瑶有她的优点,比如独立。尤其是在高三画室的9个月,学习到报考都是自己从头到尾做下来的,考的学校是自己报的。
有一次,她通过印刷学院校考通知书的时候,特别高兴。
申怡就很奇怪,说难道你想上印刷学院吗?
她说,不是。妈妈你不知道考印刷学院那天可冷可冷了,出来之后手机都冻得都开不了机,找不着学校的大巴,后来我终于找到学校的大巴,就觉得这要考不过太对不起自己了,结果考过了。
原来申怡没觉得这有什么,后来家长群里讨论“你孩子过了几个学校”,然后提到家长反复琢磨给孩子报哪些,校考之前给他踩点,全家一起送考,在哪儿吃饭,在哪儿休息…她说,你们做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考的。因为女儿始终跟着学校坐大巴去的。
这次群聊之后,申怡第一次问女儿,你中午吃的什么?她说,妈妈你放心,我带的面包。
后来女儿选了地质大学学珠宝设计。
申怡说自己特别世俗地跟女儿建议,说你一个女孩子在高校当老师多好?课也不重,有很多的社会资源,将来你再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加上我的资源再帮你卖卖珠宝(我就逗她)。我说,这样的话多好啊!
她说,不,我不想当老师。
申怡以为她看着自己当老师太辛苦了,所以不想当老师。女儿很坚定地说,我要当老师,再努力也不可能像你一样牛,所以我一定要换一条路。而且,我对当老师也没兴趣。
申老师不觉得被打击到,她觉得女儿长大了,在朝着超越自己的路上温柔而坚定的走着。
这挺好。
申怡说,自己最喜欢的一种母女相处的状态,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之前女儿读书,跟着学校去英国美国什么的,各种活动各种长见识,每次出国回来就特别高兴。她说,我把你都忘了。然后申怡也特别高兴,说我也把你给忘了。
“好的状态就是你也别找我,我也不找你,我们高高兴兴的各自把各自的日子过好,你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来,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就跟你念叨两句,我觉得这个状态其实挺好的。”
其它时候,妈妈带着女儿一起“作”。
疫情没结束,申怡趁着姥姥没在北京,就鼓动女儿,说你相不相信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可以拉一个双眼皮。
女儿说,啊?能吗?
申怡说,放假在家别人都不知道,人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变成大双眼皮了。
俩人戴着厚厚的大口罩找了一个美容院。
诗瑶到了现场说,我害怕,妈。
申怡就劝,咱就去让人看看,看着看着…大夫说可以了吗?我说可以了。稀里糊涂就把双眼皮给拉了,眼角也开了一点点,回来天天帮女儿上药。
“我觉得她就很感谢我,她同学做的都很生硬。我们还经过了长长一段时间养,特别好的在家休养。现在我们理发、纹眉干什么我们俩都一起去。”申怡说。
拉完双眼皮,当妈的回来逮谁跟谁说,你知道吗?诗瑶拉一个双眼皮。
然后还问女儿,你告诉了多少人?她说没有啊,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我是比较喜欢得瑟的人,她很稳重。”
后来申怡说,你的鼻子还可以再动一动。女儿坚决不同意,说我不是靠脸吃饭的。申怡用遗憾又骄傲的语气说,“这像我闺女,有强硬的一面。”
对于女儿交男朋友,当妈的挺支持。还说她的优势得天独厚,要是喜欢谁,信当妈的都能帮她写,一定写的特别好。诗瑶说,忙还忙不过来呢?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啊,这多耽误时间啊。
问申怡担心不担心以后女儿不找男朋友。
她也很随性地说,不担心。一个人生活得也很好啊,多自由啊。
如果她不要小孩呢?
那就不要,要小孩多麻烦啊。
反正就怎么都好,人生只要过程努力,目标随性就很好。
作为一个职业上一直跟自个儿较劲的妈妈,对女儿反而不较劲了。空间和时间给够,松弛得刚好。
诗瑶读初一的时候,有一次没考好,特别生气,一生气就说,妈妈就是虚荣心,就是好面子,就喜欢和同事去比较她的成绩。
然后申怡就地反击说,诗瑶你才没出息呢,我要是虚荣心,我要是好面子,我就不让你上人大附中了,我不可能丢脸丢在我面前啊。所以我才不在乎你考什么样。人家好是人家的,咱们是咱们自己的。
女儿早就忘了这件事,妈妈一直记了许多年。看着这个曾经因为活在妈妈的光环背面而不太开心的小孩,一点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并充满勇气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申怡觉得,女儿一定会超过自己。新一代一定会超越曾经的他们的前辈。“虽然从某种意义上,她还缺一些信心,自信。这一点我觉得可能跟我有关系,就是我还是很强势。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非常严肃地跟姥姥说,您不要再说我妈妈好了,我知道她很强,但是你不要当着我说她好了。”
诗瑶没有照着妈妈的路线走,但越来越笃定,成为了自己要成为的那种人。
在和申怡的对话接近尾声的时候,诗瑶也加入了我们的话题之中。
她确实像妈妈所说的那样,性格截然相反,慢热且不太爱讲话,经常用几个字结束我的一个好奇心。
但当她讲到自己喜欢的专业,自己选择的珠宝设计,自己未来的方向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像每个在人大附里读过书的孩子一样。
话题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太多和妈妈的比较,没有一路名校中等生的压迫感,只有一个普通女孩,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光芒万丈。
申怡被沐浴在这片光里,欣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