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厌世,认为一切美好都不可能,放弃一切后,投身唯一的真诚:放弃的真诚,否定的真诚,讽刺的真诚,麻木的真诚。这些甚至不能被称为真诚,坏是好的劣化与匮乏。因此,只有真钞与伪钞,这是一张真的伪钞,这本身就是一句荒唐的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编辑:Purple,原题《在这个不断反转的时代,重新看待互联网上的“真诚性”》,头图来自:《我们与恶的距离》


互联网没有记忆,但互联网确有一种面相。人与事来了又走,但他们关涉的东西总是类似。事情在网上发酵,随后是强烈的道德判断,强烈的反转,再反转。这对涉事者本人,毫无疑问是一种折磨。


在这些来了又走的互联网面相中,有一样东西站在争论的中央,成为争论的核心,那就是——“真诚性”。这关系到每个具体事件中,我们如何面对个人或者企业对他们言行与动机的“表达”。


在很早的文章中我们就提到互联网强烈的“猜忌”属性,而猜忌本身就是对“真诚性”的反动。可以说,互联网交锋与批判的面相,就是关于“真诚性”的交锋与批判。


在过去的一篇文章中,我已经谈及一次“公共言谈”真诚的重要,那篇文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可以太轻易断定一切都不真诚,并对发言者没有任何真诚的要求。


因为一旦如此,我们面对互联网上他人的发言,就直接跳过对他发言“本意”的讨论,而进入“言外之意”和“背后利益”的猜忌和构陷,这我们已经见得太多了。


而在那些少有的我们认为其具有“真诚性”的人与事后,我们的视线又突然面对新的简单事实的冲击和模糊,这种“真诚”判断一再剧变,则进入“剧情反转”的模式。可见面对互联网,更好地理解“真诚”,成为一个紧迫的问题。


互联网缺乏判断“真诚性”的基础


谁是真诚的?谁的话可信?在互联网,最粗暴的方式是依据于立场,凡我支持的都真诚,凡我支持之敌人都是骗子。


这个结论看上去粗暴,但在一个前提下就显得可以接受。即人的言论必然是包含偏见和价值判断,纯“价值无涉”的客观事实并不存在,因此“真诚性”问题就是一个“敌我问题”。


从这个看法入手,可以看出“真诚性”绝不简单的是一个“事实符合”问题,很多的前提假设决定着我们如何看待真诚问题,而这就是今天我们要一起探讨的。


真诚和真相是非常不同的两件事。昨天有没有下雨,是一个真相,调集昨天的气象记录就可以证明;桌上有个苹果,到底谁吃了这个苹果,只要有监控,就一目了然。


但一个人告诉你他昨晚做的梦呢?我们该如何知道他昨晚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个梦?同样,一个人告诉你他的心绪、情感、动机,这些事情与梦类似,而不是像他说昨晚吃了什么样的晚饭那样。


我最近讨论互联网的文章一再把互联网与现实生活对比,这种对比中的综观大多时候都会帮我们一窥互联网的特殊之处。


我们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也考虑“真诚性”问题,判断的方式并不复杂。


例如言论的互相证明。你的朋友喜欢上一个人,他也许三番五次地和你表达过这种喜欢,或这种喜欢带来的衍生情绪,我们一般会认为这样的表达是真诚的。请注意,表达的重复数量在这里不是唯一的重点。现实表达和网络上的表达是非常不同的,现实表达有语境,有表情动作。


比如某次,在朋友聊天时,他把毫不相关的话题引向自己的爱慕之情;又一次,在谈起其他人亲密关系的时候,他表达出强烈的羡慕;还一次,他争取到约会的机会,便和你长时间地讨论如何能好好进行约会。


这不是同一种喜欢重复了三次,而是你以三种不同的视角目睹了这个喜欢,这当然比一个人只每日把喜欢提在嘴上要真诚得多。但这种对话的产生需要大量的语境作为基础,这是互联网所不具备的。


除了言论的互相证明外,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判断一个人整体的可信度。例如,你的朋友在之前的情感生活中总是始乱终弃,则这次他不管表达得多么真诚,你都会在心里打下问号。


当然没有人会被自己的过去决定,有时候面对我们的朋友,我们也作出”这次好像不一样“的判断,这是过去与今天对比的结果。


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则是一种现实的信任参考,一个人,如果受到你信赖之人的信赖,你对他的真诚性也就会多一份信心。


现实生活人与人的承诺、请求、保证、甚至情感的展露,我们都会进行“真诚性”的判断。但与网络非常不同,现实的“真诚性”嵌入到我们的整个社会生活中,我们从来不是通过单一的言论或行为的互相印证,或是时间线的梳理猜测,来“逻辑地”分析一个人是不是真诚。


可以说,我们越是了解一个人,越和他有更多的生活交集,我们就越可以有把握地判断一个人真诚与否。


我们必须首先承认,面对一个互联网公共事件,我们对其中的主人公则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背景”,我们不了解其过去和为人,不和他直接打交道,和他没有生活交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并无判断其是否真诚的能力,不管是感动地判断其真诚,还是气愤地认为被其欺骗,这种真诚判断都是缺乏依据的。


但我绝对不是要说,公共事件的“真诚性”,对我们只能是个迷。首先,互联网的真诚与生活的真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真诚,我们得获得判断互联网真诚的视角。


互联网式的真诚判断:“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


有人说,互联网上就没有真诚的人。我们的愤怒,来源于我们最初的轻信,如果最开始大家不那么容易被感动,现在也就不会这么愤怒。所以,以后面对任何网络事件,都保持一种“普遍怀疑”的态度就好。


在过去很多所谓“反转”的公共事件中,都有人表达这样的看法。他们总是像智者一样品评着:让子弹飞一会儿,轻浮且油腻。


人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来当法官的,生活的目的不是分辨真假,我们不是世界的观察品评者,而是世界的参与者。在这个意义上,探讨一种互联网“真诚性”的新伦理,不可能接受普遍的“不真诚”。


可以说,这是社会的全新考验,即通过互联网手段,大规模参与到其他人的生活中,并就其他人的言行进行真诚性评价。面对这样一种介入他人生活的方式,以微博为代表的互联网平台,几乎已经被对立者骑劫,每次的对应方式,皆是推至“最坏的恶意”。


简单举例,什么叫做我们来到世界,不是来分辨真假的。现在路上若有一个人倒在地上,向周围呼救,如果我们的生活实质是分辨真假,那我们应该盯住他,揣测他的动机,作出或真或假的判断,然后离开。


但生活赫然不是如此,当我们看到这样一个人,我们会自己给予帮助,或者帮助他寻求别人的帮助。原因非常简单,人更需要与其他人发生真实交互,而不是对其他人给予评价。


而“最坏的恶意”,就是近乎每次在路上遇到呼救求助者,都上去揪住衣领,向周围人展示并大喊“假的,看,假的。”这和我们的生活目的南辕北辙。


我们远未学会在互联网上共存,这件事,还需要反复练习。


厌世让人投身“放弃的真诚”


我们在互联网上普遍地怀疑一切人的真诚吗?其实也没有,有一类言论和观点,我们是不怀疑其真诚性的,就是否定性的言论。在这样一种非对称里,我们可以开始理解一种互联网的共存。


破坏性的意见,归罪、谩骂、指出虚伪、毫不留情、瓦解一切;而反过来的,积极情感、自我诉求、平权主张、调解与宽容,都会遭遇激烈的“真诚性指责”。


一些互联网红人嘲弄一切,瓦解一切,尤其瓦解一切体面与价值,但我们从来不质疑他们的“真诚性”。


某条热转的微博这样评价最近的网络事件:


我现在算是看透了,建议大家以后上网看到啥事儿,比如谁家死人了,谁让人摸屁股了,就当个八卦算了,千万别动感情了。别为陌生人付出太多的爱,他值不值得你爱,还真不好说,把多余的爱留给自己和家人吧。也不要去恨别人,别人再坏,也没伤害到你,恨半天把自己给气够呛,有啥用?有人说,你不关心别人,等你有事了,就没人关心你了。你可拉倒吧,你想让别人关心你,可你有林爸爸的演技吗?有敲锣女的魄力吗?你没有这些,谁能搭理你?


如果这就是互联网的真正底色与终点,那么互联网就是一个只能瓦解与破坏人的生活,不能树立与帮助人的生活的场域。除了在瓦解与憎恨中靠流量与广告赚得盆满钵满的人之外,互联网对所有普通人都是一种厄运。不管你有所主张,或是需要帮助,你能得到的只是更大的嘲弄和厄运。


我一点没有要说这样的人在蛊惑受众,恰恰相反,这种“瓦解者”最无自己的主见,最迎合,最谄媚,最谨小慎微。他们提供的,都是受众渴望的,在这个“真诚性”的非对称后面,还有一个更深的缘由——厌世。


先有厌世,认为一切美好都不可能,放弃一切后,投身唯一的真诚:放弃的真诚,否定的真诚,讽刺的真诚,麻木的真诚。这些甚至不能被称为真诚,坏是好的劣化与匮乏。因此,只有真钞与伪钞,这是一张真的伪钞,这本身就是一句荒唐的话。


破除这种厌世没有简单的方式,不过倒有个关键视角,刚好与互联网的“真诚性”相关——我们对道德态度的转变。


“绝对道德”与“道德运气”


厌世总是因为我们殷切希望的一再落空。所以人们总说,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我倒觉得这句话得改改,没有错误的希望,就没有失望。


这个道理不深奥,生活中我们也总说:要求放低一点,就不会那么失望。但这里稍微复杂一些的是,这不是个单向度的高低问题,而是个多视角的希望问题。也就是说,综观我们的希望,让我们可以希望更好的方向。


在有关于“完美受害者”的讨论中,我们已经三番五次地在不同事件中呼吁,不要发明和期待“完美受害者”。也就是,不要因为受害者自己的瑕疵,就质疑其“真诚性”。“完美受害者”当然是个与“真诚性”高度具有张力的概念。


在与我们同一身份的人中,我们不要求“完美受害者”,但只要移步换景,这个主张立马就被遗忘,说明我们有些重要的东西没看清。


这个视角就是“绝对道德”与“道德运气”。我们就是因着对“绝对道德”的期待,才失望并导致厌世,现在要把道德评判转向一个带有”道德运气”的视角。我举两个例子:


A:捏造自己生病的事实,提出自己治病需要50万,成功筹到50万,用于自己改善生活。


B:确实得了大病,医生评估治病需要100万,自己加码成功筹到150万,最后确实100万治好了自己的病,多的50万用于自己改善生活。


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人同样“骗”了50万吗?常识上后者都比前者的行为更可以理解。另举两个例子:


A:醉驾肇事,撞伤一个年轻小伙子,致其左脚面骨折。


B:开车时低头看手机,当着一对父母的面,撞死他们的孩子和狗。


后者比前者的内疚和憾恨恐怕要大一万倍,但我们应该觉得后者比前者更不道德吗?


这两个例子,是为了说明,运气要素在道德中非常重要的构成。而我们对“完美受害者”的诉求,则是希望排除一切运气要素,希望这个人可以靠他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排除一切瑕疵,来保证他的动机“纯洁无暇”,或他的处境“无可指摘”。


在最初的论述中,我提到“真诚性”问题与前提假设高度相关,我们需要找到并克服这个假设,这就是“绝对道德”的假设,我们需要学会一种“道德运气”的视角。


对于道德动机偏执狂一般的要求,带来这种病态的道德判断。我们要学会接受运气在道德判断中的重要性,这对互联网“真诚性”有非常巨大的价值。因为在互联网上取得我们关注的事件,大多具有强烈的运气要素,要么这个人承担了巨大的厄运,要么这个事情本身的发酵有强烈的外部运气要素。


例如很多人在“水滴筹”大病筹款,却被发现家境并不特别困难,这被看作不道德。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绝对道德”思路,缘由是这些人挤占了大家的善心,没有让这些钱被更困难的人获得。但仔细想想,你确定最困难的人你可以在”水滴筹“上看到吗?那些无法熟练操作互联网的人。


如果我们的所有善意都需要给予“最苦难的人”,不然就是一种伪善,那是不是99%的公益项目都可以被斥为伪善。我们也确实如此做,我们谴责帮助城市野生动物的公益组织,认为还有很多偏远农村人的问题尚未解决,他们却把钱花在动物上。


但我们要意识到,道德行为具有明显的“运气构成”,受到行为者自己的视野与遭遇的限制,你的视野和遭遇,是改良这种道德行为的意见,而不是对其的否定。


同样,一个遭遇厄运的人,厄运本身已经成为我们对他给予帮助的足够理由。他是否炒作他的厄运,他是否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厄运,他是不是“足够惨”并依然“足够惨”,这种损失“绝对道德”纯洁性的强迫症,不应该成为我们对他人“真诚性”质疑的理由。


因此,在这个损失了日常生活情境的互联网之上,独立和抽象的事件和个人,确实容易将我们逼入“绝对道德”的病态语言游戏中,这甚至成为大量炒作否定文化与仇恨的媒体,攻击他人与牟利的温床。


尊重道德构成中的运气要素,将成为我们在互联网判断他人真诚性的一个实用视角。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我们接受好运而不完美的人,不对他们报以怨气;我们同情遭到厄运而不完美的人,不对他们吹毛求疵。


在“绝对道德”支配下,没有什么禁得起“凭什么”的拷问


运气要素不仅作用于我们对其他人“真诚性”的判断。


想想那些中彩票的人,你会不会这样想:这些人其实在生活中不是很勉力或作出贡献的人,很多人甚至是职业彩民,他们靠这样的“歪门邪道”,就可以赚得你一生都无法积累的财富;而你兢兢业业生活,却只能艰难维持,很不公平。


即使你不主张直接夺取他们的钱财,你会不会希望大幅提高大额奖金的税金,让他们最多只能拿到奖金的20%,其他钱都要还给社会?


想想那些早年买房的人,你会不会这样想:这些人只是虚长几岁,就可以因为好运而坐享不动产的增值,而你面对高企的房价束手无策,甚至还租住着这些人的房子,每月把工资的一大部分交给他们。你会不会希望强制收回长期非自住房屋,直接摇号分配给无房的人?


你会不会觉得一些商人凭什么可以赚那么多钱,明星凭什么仅靠长相就能锦衣玉食......以上这些全不是我的脑中臆想,而是一种逐渐升温的情绪。在一种简单的“绝对道德”支配下,没有什么禁得起“凭什么”的拷问。


然后我们让好运成为厄运,让厄运的救济成为如履薄冰的集体审视,稍有闪失,我们就给予更大的厄运。我们将极大的权力和判断交予“厄运的代理人们”,让炒作仇恨者发明打碎美好的游乐园。我们不相信合作与调节,不相信共识和同情,只对绝望与残忍,对丑恶和不公,抱有巨大的信念。


这是我们所有人在互联网共存15年左右,所形成的面相。希望下一个15年,我们不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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