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依蔓,头图来自作者
上海常熟路地铁站,报站的末尾永远是“去往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请从8号口出站。”
8号口在地铁7号线上,没有扶梯,沿只有两三个人身宽的狭长楼梯通往地面,出口是常熟路和五原路的交界处。作为连接延安高架和淮海中路的主干道,常熟路的街面永远车流繁忙,密集高效,行人需要等待的红灯也格外长。
但无论是直接拐进五原路还是往前再走150米拐进安福路,就会立刻进入另一个被悬铃木庇荫的世界。沿五原路直行至乌鲁木齐中路,向北至安福路,或沿安福路一直向西,10分钟就可以抵达话剧中心。
无论什么时候,话剧中心门口白色弯曲造型的长椅上总会坐有人。傍晚不必说,多是等候演出开场的观众,手里拿着食物赶紧垫点吃的。其他时间则有可能是任何人,在这条网红街区逛累了的游客,附近遛狗的、买菜途中歇歇脚的附近居民,保安、清洁工、黄牛。剧场门口有一座“篝火堆”,由剧目的海报立牌组成,最近在上演的戏是《浪潮》《天窗》《原野》《黑鸟》。
看一场话剧的最低票价是180元,勉强能在隔壁的西餐厅RAC吃两份招牌的Brunch,RAC COMBO。很难比较这两种消费的“性价比”。一种为你提供和朋友聚会的场所,众多更新社交媒体的素材,以及一些经过精心烹饪的食物,煎鸡蛋、培根、西班牙红椒香肠、炒蘑菇、焗番茄、洋葱土豆饼。另一种是由于真人呈现,每一秒都无法复制的现场戏剧演出,通过消费所得的是一种纯粹精神和情感的体验。而且因为演出期间不允许摄像和拍照,能够获得的社交媒体素材极有限。
会到话剧中心看戏的观众,和热衷于在网红店铺打卡或消费的游客,不好说有多大的重合比例。往往很多时候会有一种割裂感,话剧中心像置身于这个安福路、武康路“宇宙中心”十字路口的一块飞地,有着不同需求的人群奔向相异的目的地,很难留意到目的地之外的风景。
比如在话剧中心工作了26年的艺术总监喻荣军,到现在仍会把隔壁主营二手书的多抓鱼误称为“八爪鱼”。他也几乎没走进过这条马路上的大部分“网红店”。
一
1995年1月23日,始创于1950年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和始创于1957年上海青年话剧团合并,组建为上海唯一的国有话剧院团——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简称话剧中心。喻荣军就是在同一年加入话剧中心的。
1995年还没有现在的话剧中心大厦,看演出得到话剧中心的前身,安福路284号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或安福路201号的上海青年话剧团小剧场。演出票价15元、30元,标准相当于当年上海平均工资的4%,和现在差不多。
那时的安福路远不是现在的模样,除了看话剧,你在这条小马路上的消费选项只有另外三个可能:修自行车,买四五元一份的盒饭,以及去永乐宫电影院看电影,当年这间影院以音效好著称,传闻“连蚂蚁在地上爬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喻荣军叫小喻,修自行车的叫小熊,卖盒饭的叫小梁,另有一个在话剧中心餐厅做服务员的,叫小吉。小喻、小熊、小梁、小吉都是在1995年来到安福路,因为相近的家庭背景快速熟悉起来,变成了好朋友。
加入话剧中心之前,喻荣军是上海体育学院康复医学专业的大学生,从安徽考到上海,从没看过话剧。大三那年,同宿舍的上海本地同学游说他看话剧,许诺“很好看的,票价也不过是几块大排的钱”,并帮他买好了票。于是几个同学下课后骑了近两个小时的车,从五角场到安福路看戏。
那天演出的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剧目,《奥赛罗》。但喻荣军对演出内容几乎没有印象了,他觉得观众的状态更有意思。因为买的是学生票,喻荣军和同学们只能坐在地上看,挨着他的大概是一位上戏的学生,全程全神贯注地盯着演员,那种专注而渴望的神情让喻荣军记忆深刻。
散场后,几个演员正好碰上正要蹬上自行车回学校的喻荣军和几个同学,于是邀请他们一起喝酒聊天。如今在话剧中心任党委书记的田水当年也在,两年前刚从上戏毕业分配到上海人艺。一年多后喻荣军加入话剧中心,田水在食堂再次见到他,很讶异,问,“你不是体院的吗,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喻荣军笑,说,“我到你们这儿工作来了呀。”
90年代,除非学习戏剧相关专业后被分配,很少有大学毕业生加入剧团。并不是专业限制,而是压根没人想来。影视行业给剧场行业带来剧烈冲击,无论是收入回报还是名声、影响力,戏剧都完全没法比。不仅没人想入行,不少演员、导演、编剧还纷纷出走,很多国营剧团因此倒闭,有的地方剧种甚至就此失去传人。
但已经确定要被分配到广东做医生的喻荣军,反而放弃了医生职业道路来做话剧,颇有些戏剧成分。
毕业前的实习,喻荣军被安排在话剧中心附近的华山医院。有一次来看病的病人,正好是时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艺术总监俞洛生,两人聊起来。喻荣军说自己看过戏,喜欢看戏,俞洛生说正好自己在排一个小剧场话剧叫《陪读夫人》,便邀请喻荣军来看。
喻荣军看完后,给俞洛生写了篇戏剧评论,俞洛生看小伙子文笔不错,打电话来表示可以推荐他上海戏剧学院和文化局办的两年制编剧专业班,毕业后到话剧中心来工作。喻荣军很高兴,想着有机会正式学编剧。
没想到过了两天,俞洛生又打来电话,说,要不编剧班你别去了,直接来我们剧院工作吧,你不是想写戏吗,学那些不见得就会写戏,你得多看戏,做具体的工作,了解一个戏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样才能写。
喻荣军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进了话剧中心,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非戏剧专业的大学生,还是逆流“自投罗网”的。他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说服了父母,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没有太多必须承担的责任。
26年过去,小喻还在原地,小吉则在前两年离开话剧中心。小熊的修车摊得到社区支持,搭起了棚子。小梁两张桌子的盒饭摊变成了武康路上的东欣酒家,大厨和喻荣军一样是安徽人,会特地为喻荣军做他爱吃的一道菜,“安徽鱼头”。
喻荣军在去年年底偶遇了20年前认识的一位外国记者,记者惊讶地问喻荣军,“你还在这儿啊?”随后他热情地把喻荣军拉进了一个安福路的微信群,里面全是在安福路上的店主。这位外国记者告诉喻荣军,安福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在一起可以搞搞活动什么的。
进群之后喻荣军才发现,安福路上竟然有那么多自己之前没留意过的店。
二
1995年喻荣军进话剧中心时,职位是宣传经理,后来做了市场部经理。简单说,就是张罗演出,卖票。
那一年对上海人而言颇为重要。上海火车站至锦江乐园的地铁一号线正式开通,这座城市第一次拥有了地铁。高468米的上海明珠广播电视塔落成,伫立于浦东陆家嘴成为城市地标,上海东方电视台和日本广播协会(NHK)还在全国范围内首次联合举办“亚洲歌坛实况传送”并获得成功,电视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那一年年底,上海成为全国首个电话号码由7位升为8位制的城市。一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谁还要花钱买票进剧场看话剧呢?不仅观众这么想,剧团的人也同样悲观。
那时话剧中心自营的一个小剧场一个月只有几天有演出,其他时间空着,便租给别人办舞会,从早到晚。因此当年可以在剧场看到最多的演出不是话剧,而是“舞蹈”,演员多是附近的居民。早上从市场买完菜回来,鱼、虾、青菜往门口一放,买张门票就进去跳舞了。跳完舞出来,拎上菜回家烧饭。从另一个角度说,是运营得极好的社区服务中心。
如果看数量,当年话剧中心一年上演的剧目只有几台,全年的演出量只有200多场的计划,包括在自营剧场和外部演出的场,能不能完成都是没谱的事。谁也没想到喻荣军刚来一周,就谈下两台小戏在上海高校的46场演出,一年200场的目标瞬间完成四分之一。
要说特殊诀窍也没什么特殊诀窍,就是打电话。
那个年代有《电话黄页》,相当于整个城市的纸质通讯录,喻荣军给所有上海高校的校长办公室打电话,给他们发演出信息的传真,解释这是一个什么演出,问对方有没有兴趣让他们在学校里演。校长办公室不管演出,于是把信息传给办事科室,办事科室拿不准从校长办公室递来的这个消息是什么来头,总归会多一份重视,一来二去,演出合作大多都能谈成。
照现在的营销方式看,有场地的学校相当于经销商,有学生也不愁消费者,有的和剧团谈分成,有的用几千块钱买断演出费用,自己再对外卖票,挣到的钱就都是自己的。合算买卖。
但在惨淡的大环境里,要把剧场填满还是艰难。那时喻荣军最怕的就是打电话请朋友来看戏,总觉得是给别人找麻烦。别人认为自己是来凑数的,来了不开心,不来又怕喻荣军不开心。不管怎么着,请人看戏,谁都不开心。
喻荣军在很多场合都讲过这个故事。1997年的某一场演出刚好赶上上海暴雨,那场演出连送带卖出了32张票,可是开场前半个小时只有2个观众来了。喻荣军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到最后只有这两个观众看戏,他就不干了,去报社做记者。但那天晚上32个观众最后莫名其妙全到齐了,喻荣军看着他们趟过安福路面的积水,走进剧场。
直到现在,喻荣军最喜欢的剧场时刻不是开演,不是谢幕,不是排练,而是7点半之前的观众入场。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在一楼大厅找个地方待着,看观众推开玻璃旋转门,检票进场。等开场了再钻进剧场找个地方猫着,看演出。
现在的话剧中心一共有三个剧场,艺术剧院、戏剧沙龙和D6空间,如果当晚三个剧场同时有演出,最多会有近1000位观众进入安福路288号这幢建筑。喻荣军能认出那些在话剧中心看了十几二十年,甚至每部戏都会来看的老观众,最年长的一位有70多岁了。
他们也认得喻荣军。
三
1997年,安福路284号的小剧场所在的地块要盖商品楼,其中一栋18层的高楼将连带新建的剧场,归话剧中心所有并使用。2000年,全新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大厦落成,话剧中心告别了只有100多个座位小剧场的窘迫局面,第一次拥有了三个全新的、不同规格的剧场,以适应不同的演出要求。
2000年上海的文化生活和几年前相比又有了新变化。创立于1996年的上海双年展成功举办了第三届,首度将国际策展人和艺术家引入,也首度不局限于“美术”,广泛接纳装置艺术、影像艺术等不同形式的作品,上海双年展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的艺术双年展。那一年的上海市民,还在电视上见证了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与加拿大多伦多电视塔使用国际通讯卫星进行的中外主播实时对话,这样的互动在电视史上也是首次发生。按理说,市民们对于文化艺术生活应当是更拥抱了。
喻荣军也对新剧场的“光明前景”充满希望。新剧场建成后,喻荣军被剧院安排负责三个新剧场的经营管理工作,场地不仅可以上演话剧中心的自排剧目,还能接外来的演出。他乐观地想,自己坐着等电话就行。结果没想到,三个新剧场在建成后的六个月,一个找上门来的也没有。
喻荣军觉得不能守株待兔,得主动出击。出击的目标是观众。
那时还是媒体的黄金时代,报纸上半个通栏只能写下几个演出名称的广告位就要3万一次,喻荣军舍不得多投广告,就想办法找合适的客群。当年上海的高级商场里都有一个叫王磊形象公社的美发连锁品牌,会员制。喻荣军猜想愿意花大价钱做造型的,也许也愿意尝试新鲜事物——看话剧,于是去和他们谈,向他们的会员推荐演出或赠票。几年下来,话剧中心用这个方式积累了3万多个会员。
喻荣军还想起大学时常看到一句广告语,叫“逛逛看看其他路,买卖请到四川路”,广告语一旦被人记住,是能够产生“催眠洗脑”的功效。于是喻荣军想,不如仿造这个格式也给话剧中心编个广告语,叫“看话剧就到安福路”,反正当时安福路也不出名,先通过宣传让大家把话剧和安福路联系起来,想来走走看看,体验体验。
除此之外,喻荣军和同事们借鉴国外演出宣传的经验,把海报设计得更吸引人;引进外国院团的优秀剧目,把几个单独演出组合成演出季的概念,制造宣传热点;做大学生戏剧节,培养年轻的戏剧爱好者和创作者。
2002年,话剧中心邀请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来演出话剧《威尼斯商人》,喻荣军尝试让观众用身份证号和手机号提前订票,提前两三周就把演出票都卖光。虽然这个尝试以很多观众爽约、亏损了十几万票房宣告失败,但话剧中心也借此升级了会员模式,建立信用系统和爽约黑名单,为真正想看戏的观众提供更好的服务。
喻荣军还从1997年开始,试着写适合观众口味的原创戏,头三部戏一上演就满场。二十几年下来他写了70多部作品,超过一半都在话剧中心排演,不少拿了奖,被翻译和邀请到国外演出。
“那些年,观众其实是被我们一个一个拉进剧场的。”喻荣军说。
从2000年开始,话剧中心演出的剧目和场次,无论原创还是引进,都以成倍的速度逐年增加,票房情况也越来越好,动辄满场。喻荣军记得2005年上海的一家媒体评选上海四大时尚,其中一项就是“到安福路看话剧”。话剧中心用了几年时间,把看戏从“麻烦人”的事,变成了“时尚”。
回头来看,安福路之所以能够成为今日的“网红打卡胜地”,得部分归功于20年前不遗余力想让大家来安福路的话剧中心。
四
到了2005年,来安福路看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周边的商铺也陆续火了起来。
那一年媒体人陆晓逊在话剧中心斜对面开了咖啡馆马里昂巴,卖咖啡卖简餐也卖酒,话剧散场后年轻人们有了聊天的去处。再早些时候,永乐宫电影院因为设施老旧被迫关张,亲民的小食店“家家旺”在电影院原址上出现了,卖花枝丸、甘梅地瓜条和大鸡排这些台湾小吃,还有奶茶和汉堡。演员任泉开的蜀地辣子鱼也是安福路上有名的餐厅,尽管在2013年闭店,但大众点评上仍留有不少观众当年因为看戏而去吃饭的评论。
那是还能吃到很多中餐的安福路时代。
话剧中心自然也没放过这些新开的店铺。每开一家店就有同事去沟通,达成两边都为各自客人提供对方打折福利的共识,促进更多的联动消费,同时在店里张贴演出海报,话剧中心的小册子上也印上合作商铺的信息,一举两得。
2017年,话剧中心封闭400天大修,敲掉所有的内部结构进行升级改造。也是在那段时间,喻荣军发现安福路上的人流量以及外国人比例一下猛涨,“你都会觉得到安福路上来是要拿护照的。”
话剧中心的观众和逛街的游客也大致从那时起,有了更明确的分野。
更多人从好奇体验开始,慢慢沉淀成为剧场的忠实观众,“看话剧到安福路”也不再是需要“灌输”的广告,成为了自然而然的事。就连剧院门口的黄牛都极为专业,喻荣军记得有一位黄牛每个演出剧目都会看,看完再决定自己的“倒票策略”。
和北京人艺更稳重和注重传统的风格不同,话剧中心也发展出和上海这座城市气质更贴合的创作和演出风格,更年轻、更大胆、更国际化、更不拘一格,即便是曹禺先生的经典剧目《原野》,也能有让人出乎意料的舞台呈现。这对于一个国家级艺术院团来说,更为难得。
同时,安福路连带周边街区的商业形态也变得愈发多元,Sunflour的小太阳和海盐咖啡手指泡芙总是让人惦记,在mbd能顺利卖到黑豆松子或腰果花椒恰巴塔的概率十分随机,越来越多的设计师品牌或独立服装品牌入驻。
前不久,紧邻上话中心的门面又开出了新店,家居买手店Cabana。Cabana的开幕展由著名设计师青山周平策展,开业那天店里挤满了妆容精致举着酒杯社交的男女。近几年无论活动主题是否和建筑有关,主办方都热衷于邀请这位一口流利中文的网红日本建筑师出席。
但这样的变化并没有给喻荣军带来太多影响。
来到话剧中心的26年,喻荣军无论怎么搬家,都住在距离话剧中心骑车几分钟可达的地方。做剧场不需要太早上班,也不打卡,工作日上午避开早高峰晃晃悠悠来,钻进剧场就像钻进了时间的黑洞,一待就待到演出散场。喻荣军很少和打卡人潮打照面,也不怎么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
2014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喻荣军都是深夜10点、11点才离开剧场,现在有时也会。夜晚的安福路静谧,路灯暖黄色的光透过悬铃木密密匝匝的叶片间隙,打在柏油马路上,形成细细碎碎的光斑。这一幕天然的舞台布景,和1995年喻荣军刚来安福路的时候几乎还是一样。
当年的人和事仍在路面上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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