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和爸妈说我想学神学后他们错愕的表情,还有随之而来的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提问。
“是在开玩笑吗?”
“神学出来后可以占卜吗?”
“出来只能当神父吗?”
我爸修的是哲学专业,平时经常自嘲读了个没啥用的东西,可能他当时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去读一个比哲学更 “不正常” 的专业吧。
我喜欢宗教与神学,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对国外的宗教制度很感兴趣,教皇的选举,梵蒂冈的形成与历史,西方国家的宗教氛围,雄伟恢弘的大教堂,还有各种能引人深思的外国艺术作品,比如奥古斯汀在忏悔录中对自身反省与对自身信仰的忠诚,都令我十分着迷。
我自身并不是教徒,所以最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宗教对教徒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毫无条件的相信宗教,有些甚至为捍卫宗教信仰献出自己的生命,例如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殉道者 Polycarp。
从一个非信徒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能带来不同的价值,是我想学习神学宗教的初衷。除此以外,当时有些中二的我认为神学总是比其他的学科境界要 “高”,神学更注重思想上的学习,不像其他学科一样肤浅。
在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胡搅蛮缠)的攻击下,父母终于同意让我学神学。
比较各种学校之后,我选择了英国杜伦大学。杜伦的神学一直以来都是学校的王牌专业,神学院世界排名也都一直稳定在前三,具有和哈佛,牛津神学院分庭抗礼的能力。
杜伦独特的 “学院制” 管理方式更让从小看哈利波特长大的我更加痴迷。更别说学校坐拥在整个世界宗教界都举足轻重的 Durham Cathedral (杜伦大教堂),让我心向往之。
杜伦大教堂,哈利波特拍摄地
英国的高考制度 A-Level 在选课阶段就要求学生们选择与以后大学学位相关的学科,比如读神学的话就需要选择 religious studies (宗教研究)。我并没有系统接受学过 A-Level,所以第一节基督教历史的教授让大家列出所知道的教皇名字,我一个都写不出来。
紧接着的圣经研究,教授上来直接讲课,不用任何辅助教学材料。我仿佛在托福听力考试现场,一时间手忙脚乱。周围同学的笔记满满一本子,我的只有小几行,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差距。基督教神学课的教授开口就是,“你可能已经学过..." 我当时真的好想大喊一句:Not Everyone! 不是所有人!我就没有!
对了,神学还要学希伯来语,用英语来学一门古老的语言,对于一些英语母语的学生来说都不太容易,于我而言更加雪上加霜。每周一周三的希伯来语课对当时的我来说真的是“上课如上坟”。
学习之外的社交对我也并不友好,这一届神学院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平时上课的时候看头发都是 “万黄丛中一点黑”。用我的 advisor 的话说就是神学院的本科非常“British” ,而英国人天生自带 ”莫挨老子“ 的属性也让人难以接近,开学近一周我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哪怕有时候能说上话,比如上课的笔记来不及记向同学借的时候,看到他们的花体英语笔记也只能默默说谢谢。每次 seminar 讨论的时候,大家齐刷刷地看向我,我紧张的一个单词也说不出来。
有时候,我能碰到一些机缘巧合下选了神学课的中国同学来问我学习感受。我跟他们说还挺难的,他们却说觉得还算简单。我只能苦笑,真正的神学可没你们想那么肤浅。
如果不是身处在同一个专业里,别人大概很难理解这个学科真正的难度。自己磕磕绊绊地走在这条路上,其中的难却没有人知道,这种想法影响了我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的我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没法静下心来学习新的知识。
真正的转折来自一次小小的 formative 分数。formative 是指英国的练习测试,不记到总分里。
59 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分数。英国的一等分数是 70 分,59 算二等二。虽然这个 59 不会计入总成绩,但对于心高气傲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耶稣被犹大出卖了一样,神学出卖了我,我这样差的成绩都是拜它所赐。那天我睡了一下午,起床之后也一直浑浑噩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适合学神学,就在这种状态下给我的 advisor 发了一封心灰意冷的邮件。
很快,他回复我,让我和他在线上谈一谈。
谈话过程中,我问他,像我这种没有任何宗教背景的学生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学神学。他顿了顿说,没有宗教背景进修神学或许很难,但这不是你需要关注的事情,你需要关心的是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
回答显而易见,我怎么会不喜欢这个专业呢?我从中国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英国就是为了学习神学,我当然喜欢。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又说,那么不要放弃神学,就算你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我们老师有信心。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体会神学,学着去接纳这门学科。神学也只是一门普通的学科,需要时间和精力去练习。
他的话令我醍醐灌顶,我一直以来都将神学看得太不普通,我想它应该处在一个更高的境界里,所以总希望从别人问我专业后惊讶的表情中获取满足感。是我自己给神学捆上了包袱,把它当成了一门不同寻常的学科。真正的神学其实很普通,和其他学科一样,需要练习,需要时间。
于是我开始尝试放下心中的包袱,不再认为神学比其他学科高深,而是潜下心来认真对待神学的问题,频繁地去图书馆踏踏实实学。
在 Thinking about Trinity 这本书中我发现作者将一些神学问题与哲学某些观点相结合产生了不错的效果,于是我模仿他,试着将在神学课上所学的知识与哲学理论相结合。
有一次论文的题目是上帝能否创造上帝本身。当我将奥古斯汀的神创论与之结合后发现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上帝不会主动创造事务,上帝就是存在本身,上帝的本质与存在是一体的,当我们思考上帝是应该排除一切运动(remotion),因为上帝是永久伟大的本身。
这种头脑的激烈思考与各种知识的碰撞突然震撼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喜欢神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神学的档次更 “高”,而是因为神学带来的在思想上激烈的碰撞。
我将那篇论文发给了教授,忐忑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感觉一个世纪后我的邮箱闪了闪,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来自教授的邮件,第一眼就看到那个醒目的 72。72,相当于一等学位的成绩。我知道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往下看就看到了教授的评语,我很高兴看到你能够辩证地思考,并且敢于纠正题干的错误。顺便说一句,你在这过程之中的付出真的很让人敬佩。
我开始大胆的主动与同学们交流,主动和他们聊一些有关上课的内容或作业。我一般会从一个非宗教信徒的角度出发去分析问题,他们则站在信徒的教徒发声。不同的角度之间经常会碰撞出很多有意义的理解,虽然我们的观点不相同,但我们双方都可以从中理解双方的思考,这或许也是神学的魅力所在。
在讨论的过程中,其他人无意识下运用的课堂以外的哲学理论,对没有系统学习过哲学的我来说受益匪浅。自那之后,我发现之前并不是英国人太冷漠,而是我们都没有给彼此认识对方的机会。
当我和一个朋友变熟之后他告诉我,他之前一直想认识我,不过看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以为我不愿意交朋友。他的话一时之间让我哭笑不得,是啊,只有真正地放开自己,才能更好的接纳他人。
谈完热爱,就到了大家最关心的就业问题。坦白地来说神学的就业确实比较窄,常见的有三种选择。
很多人会选择毕业后进入教堂,我的同学们有很多是一开始就抱着做神父,做牧师的想法才选择了神学,所以大多毕业后直接进入宗教机构,例如教堂修道院等等。我们杜伦就有专门对应的神学牧师学位(Theology and Minister),类似于牧师资格证。杜伦和剑桥是英国唯二有资格颁发这个学位的非宗教大学,修这个学位的同学会强制要求在教堂实习一年,所以需要四年完成英国本科的学业。
还有一种选择是在神学领域进行更深的学术研究,将神学作为终身事业。一般会一直读到 Phd 然后进大学做专门研究神学与宗教的学术人员,研究如何通过上帝的视角解决当代的世界问题,或通过研究宗教问题来解决社会争端。
对于想要回国发展的同学,可以回国后申请加入国家宗教事务总局,运用自己学习的宗教知识帮助国家更好地分析因宗教产生的分歧。随着中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往来日益频繁,宗教作为西方世界构成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国家对于这类人才的需求会日益增加。所以,进入体制内工作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算是一份真正对口专业的工作。
现在的我依然会有听不懂的课,做不好的作业,不喜欢的内容,但我比以前更坚定地走在学神学的道路上。我不会再因为没有同专业的朋友而烦恼,也逐渐开始和朋友一起讨论神学问题,享受思想上的碰撞与神秘事物带给我的惊喜。这些坚定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真正的认识到了尼采说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昨天,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哥林多前书 13:4 写到,“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我想,我对神学的态度也应该做到不自夸不张狂,我也应该对神学恒久忍耐,因为爱。神学研究的是一个永远的迷,一个似乎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迷。但这个迷,并没有把所有的思考和逻辑都拒之门外,相反,它给永不停歇的思考发出了邀请。
面对神秘,我们永远不灰心,永远不放弃,永远在思考,永远在捕捉,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神学生应该做到的事情。
记得在我们由奇迹构成这部日剧中男主曾说过,“我觉得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是很难得的。”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神学,那就请坚定的选择神学,不要畏惧外界的其他因素,即使失败一百次,也不要后悔一次。非宗教背景的学生学习神学是一条等待开辟的路,神学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会被人误解,但它对我来说是瑰宝,透过神学我能看到未知的世界,也能认识自己。
无论如何这门学科承载着我的梦想,它一直在提醒我,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