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陆飞,编辑:苏小七、袋米,监制:猫爷,题图来自:《东城梦魇》
“……这是我们经历过的最安静的革命之一,如果一场瘟疫在中西部夺走那么多人的生命,那将被视为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可是,正因为它的缘由是蓝领岗位的减少而不是细菌感染……覆灭几乎被视为正常。
—— 乔治·帕克《下沉年代》”
最近,口碑剧集《东城梦魇》颇受好评(豆瓣评分9.0,IMDb评分8.6)。
阴郁的画面,经济衰败、毒品肆虐的小城镇,丧失希望的人们,失踪和谋杀,这让人不断想起《真探》和《利器》。
然而,独特的是,《东城梦魇》明明是一部犯罪嫌疑剧,各种线索情节也引人入胜,但到了最后,凶手是谁,好像并不重要。因为“真凶”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这个名为东城的,再普通不过的美国小镇。
更触动人的,是主角梅尔(凯特·温斯莱特饰)在警探、母亲、祖母、女儿等多重身份前的喘息与挣扎;是生活在这个因成为“铁锈带”而分崩离析的小镇中的人们,在灾难和绝望之后,一点点艰难地重新靠近彼此。
一、小镇之罪:没有标新立异的恶,才更让人绝望
在《真探》《利器》,以及绝大多数罪案故事里,恶都是耸人听闻的。传统的罪案故事,探索个别的人性案例,会让你在夜里熄灯入睡时,不禁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在走动着而害怕。而《东城梦魇》则像是你醒来后的噩梦: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地方,除了人口流失和经济凋敝之外,再没什么出现在大众媒体上的新闻。在这里,除了偶尔见到的新款手机以外,没有任何知名大公司和崭新生活方式的身影;学生们在唯一一所中学里念书,成绩几乎一样差,未来的职业选项清晰可见——与父母一模一样。
突然有一天,一名高中学生,也是一位17岁的未婚妈妈被人杀害。悲伤是有的,但周围的人似乎并不太诧异,仿佛这样的事就是这个地方的日常。
随着案件的侦查,细节也渐渐清晰。有娈童嫌疑的牧师、吸毒的男男女女、代代继承的未成年父母、家暴的父亲、自杀的孩子、乱伦的叔叔......这些人遍布小镇,有加害者,也有受害者,但看完剧集会发现,谁也算不上是十恶不赦的人,人们都陷在一个巨大的困境中,各自有各自的泥沼,无处可逃。
是谁让小镇成了这样?又是什么力量使当地人对悲剧失去了愤怒?更隐蔽的,是什么样的社会,让屏幕之外、东城之外的人们,遗弃了这些同胞,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
这些问题的答案,才是《东城梦魇》最后交出的凶手——无声笼罩的恶。
对“恶”的探讨视角从个体转向系统,并不偶然。
在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崛起后,美国知识分子开始了广泛且长期的反省:为什么经济看似还在持续增长的情况下,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为什么标志着进步的全球化和科技行业没有惠及中下阶层?为什么底层人民抛弃了对民主的信任,宁可选一个“乱来”的人,也不要另一个建制派?
如果批评处于底层的“红脖子”们愚昧落后或不够努力,是毫无意义的。表面上的“不努力”并不是原因,而是社会撕裂的结果。更应思考的是,人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他们从前不是这样,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近几年博得大名的著作《扫地出门》《乡下人的悲歌》等,都在阐释这个转变。其中出版于2013年的《下沉年代》,更可以说是《东城梦魇》的脚本。
《下沉年代》通过几位美国“60后”(剧中女主梅尔的妈妈那般年纪)的人生轨迹,串起近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描绘出“美国梦”大厦的缓慢解体。解体的并不只是中下阶层的物质梦想,更在于不同阶层的国民之间,失去了命运共同体的联结感。
用作者乔治·帕克的话说,“许多美国人觉得他们在孤军奋战……精英阶层蒸蒸日上,而普通人,包括那些过去或许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的人,却在生活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当我们说起“美国梦”或是中产阶级的体面生活时,往往有一种过分简单的想象,以为那是一个人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富裕的自由。
事实上,这样的阶层流动得以实现,隐含着很多的条件。帕克列出了一长串的制度设计和社会支持,譬如工会、联邦住房管理局、本地的大型企业、地方党派利益集团等。
在上世纪60年代以前,各股政治和经济力量彼此博弈,才最终形成了有利于大多数人实现梦想的稳定环境。
而随着上世纪80年代后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兴盛与全球化生产方式的扩张,这种大环境不复存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产业结构变化,让蓝领工人失去了大量的工作机会,甚至再也没有上升的余地;中产阶级也因为大型连锁公司的挤压而陷入萎缩。
大型连锁商店使人们得以买到更便宜的商品。然而,《下沉年代》中,一个在本地经营加油站和快餐店的人算了一笔账,发现每当一家大型零售商进入社区后,当地人花在那里的每1美元中,就有86美分流向其它地方,并非留在当地,惠及当地的经济。而被大型商超冲击的本地小企业,原本都是社区的支持者。
讽刺的是,美国是过去半个世纪商业活动和全球化的赢家。只是赢家们数量很少,集中在银行和科技巨头里,在国会山和荧幕里,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关心的是如何长生不老、如何到太空旅行、如何更加成功,而不是帮助其他人。
在下沉的年代里,与其说下沉的是所有人,不妨说是,上升的兀自上升,下沉的兀自下沉,整体表面上仍是一个国家,只是彼此的命运已经毫无联结。
而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年代里有自己的位置,不是身在下沉之中,就是对下沉充耳不闻。
二、“生命中不存在随机的痛苦,你必须为此负责”
《下沉年代》的原版书名是The Unwinding,直译过来是“解体年代”。正如前文所说,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一部分人蒸蒸日上,更大部分人越陷越深,而不复存在的是彼此间的理解。“光明中人想到黑暗中的同类,能不催泪唏嘘”,这份命运共同体之感已然解体了。
《东城梦魇》的一大优点,在于它通过剧情的进展,让观众体会到了这种理解与共鸣的变动,只不过它是反过来,让解体的各部分重新联结。
人物刚出场时,似乎都是黑白分明的“问题”角色——瘾君子、未成年父母、叛逆期青年。他们让观众很难遏制住“怒其不争”的心情,叹息的同时也会指责剧中人“为什么就不能努力一点”。
然而,他们能怎样努力呢?是好好学习,成为“小镇做题家”,离开这个地方?或是拒绝躺平,拼命工作,实现财富跃升?
随着越来越多的情节填充进故事之中,黑白的界限逐渐模糊,观众会发现自己对每个角色的软弱和瑕疵都多了几分理解,也一定会产生疑问:过上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他们不努力,还是大环境下的习得性无助?
在不公的命运和恶劣的生存环境前,个体的责任边界到底在哪里?或许这样的问题具有更大的普遍性,而不仅仅局限于美国。
譬如教育,《东城梦魇》中,女主角的女儿通过教育离开了家乡,成为了可能是家族几代人中第一个大学生。可惜这样的安排或许并不符合普世的现实,道理很简单,有人得A就有人得BCD。另外,读不起大学的人又该怎么办?
何况教育并非灵丹妙药。美国教育“再生产”理论的两位著名学者鲍尔斯和金蒂斯早在上个世纪中期已经提出:
“……学校是被资本赋予重任的机构,任务是为工业秩序再生产劳动力;在这个工业秩序中,工种有高低之分。学校不可能成为民主前哨,因为它在结构上无法催生这些结果。公共教育的目标是为不同层次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生产不同的工人。有些学校培养经理人;有的培养技师和专业人员;大多数则为工厂和大型企业提供产业工人和办公室文员。除少数例外,学校的课程设置,权力关系和教师生活其实都是在说服工人阶级和贫困人口,使他们相信他们注定要留在社会底层。”
而在社会学经典著作《学做工》里,作者保罗·威利斯通过对工人阶级子弟的观察,更进一步地告诉人们,即使一个人擅长读书,学校也给予了阶级流动的机会,一个人也可能“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因为他生长在工人阶级的现实与文化环境里,成为一个“擅长读书”的人,会让他成为学校里的怪胎,社群里的异类,简而言之,不再是自己人。这又是一重阻碍。
将生活的困境完全归因于个体自身,这种新自由主义的视角,正是导致“下沉”和解体的“罪魁祸首”。它把系统性无力转嫁为个人责任,好像一个悲惨的人必定懒惰且道德败坏。
而事实是,在屏幕之外,美国此刻有1250万的孩子,他们的母亲和剧中的受害人一样,在生育时未婚且不满18岁;还有多个州正在推动《心跳法案》,几乎要使堕胎不再可能,使未来的年轻人更容易被早早困住。
作为“小镇做题家”的成功代表,法国哲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在自传性社会学著作《回归故里》中,提出了另一种声音。他写到左翼话语是如何渐渐消失,让受到不公的人不仅得不到理解,甚至还会内化自己的失败:
“人们不再谈论探索与抗争,而是谈论‘必要的现代化’和‘社会重建’……‘个体责任’的话题取代了社会对于个人命运影响的话题……兴起的是‘社会契约’‘社会共识’这样中性的概念,在这些概念搭建的框架中,每个个体拥有的权利是平等的(平等?多么可耻的笑话!)……这一‘政治哲学’想要达到怎样的意识形态上的效果呢?一方面鼓吹‘自由个体’的概念,一方面试图用历史和社会决定论的想法来消解‘自由个体’的理念。”
既然“每个个体拥有的权利是平等的”,结局如何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不是也有从小地方出来的成功代表吗?马斯克不是移民吗?奥普拉不是单亲家庭的黑人吗?既然他们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
这种逻辑取代了理解和干预,以“平等”的口号成为社会主流的优绩主义(或功绩主义/精英主义)。优绩主义的核心思想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崇尚机会平等——同样的大学入学分数线,同样的工作录取标准,同样的社会支持——假设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那么成功就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应该受到奖赏,而失败者只能责怪自己。
然而很明显的,是社会发展中早已累积的各种结构性的不平等。这时候宣布,大家就以各自今天的位置为起点向前跑,第一个跑到终点的就是赢家。那么赢家,当然会是已经领先的人。
在哈佛大学教授桑德尔看来,优绩主义不仅是一种自带幻觉的骗局,更重要的是,它滋长胜者的傲慢,让人们觉得自己过得好、考上名牌大学、获得高薪工作、从未沾染不良嗜好,完全是自己的功劳。
是谁决定了升学考试里小提琴可以加分而种花不可以?为什么擅长理论的人获得大学文凭的机会要大于擅长手工劳作的人?是因为数学的社会价值更大吗?那么华尔街里制造金融危机的人,在社会价值上又比疫情下送外卖的人大多少呢?
去年9月,桑德尔出版了新书《优绩的暴政》,从反抗优绩主义的角度,解读美国底层这几年来激增的民粹表现。
他认为优绩主义的暴政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它无视了一部分人的贫困,在全球化的经济结构下,知识精英取得巨大利益,而多数工人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成功者却忽略了其中的经济结构和分配不公;另一方面,它还鼓励了对贫困者的轻蔑。
在宗教式微的年代,人们终于摆脱了“原罪”。然而,一部分人却发现自己又被另一种罪迎头赶上,而这一回,他们是自作自受,因为不再是所有人都有罪了。承受不公已足以令人愤怒,在不公之上还要强加道德罪名,怎能使人不怨恨。
三、道歉与自我原谅
然而《东城梦魇》中几乎没有表现恨,不仅没有恨,甚至也没有愤怒。这在一开始会让观众忘记“局外人”的责任。但抽离了激烈的怨恨与愤怒之后,局内人的挣扎和痛苦才更显露无遗。
相比起许多破案剧主角,本剧主角梅尔算不上多厉害,她之所以成为东城最有力量的人物,并非出于才智,而是因为她的人格特质——她和所有人生活在一起,同时,她始终不接受小镇的“日常”。
从第一集开始,梅尔就展现出一种宝贵的特质:一方面,她身上没有憎恨,她好像能够原谅所有人做出的所有龌龊苟且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她有种朴素的坚持。看过剧的人可能还记得,第一集时,梅尔有一幕非常讨嫌。她遇到了自己的老同学,同学的女儿Katie已经失踪一年。显然,这位同学有无比正当的理由对警方不满。但是梅尔非但不安慰她,反而不停在她耳边强调自己为此做了哪些工作,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随着剧情渐渐推进,我们才知道,原来梅尔也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和Katie一样,是个瘾君子。当梅尔向同学不停地强调自己的付出时,事实上是她想要说服的人是她自己。对于她儿子的人生,对于这个小镇,“我尽力了”。
梅尔不是英雄,不仅没有任何拯救世界的超能力,自己的生活也绝不成功。正因如此,她的坚持才让人萌生希望,让整部剧不至于全是合乎人之常情的软弱或指责。
剧中梅尔的女儿说,梅尔不会离开东城,因为她舍不得这个地方。如果更好的人都选择了离开,这个地方会怎么样?《回归故里》中,放弃了家乡的埃里蓬分享了自己的负罪感:
“我的两个弟弟……主动离开学校,然后在非常有限的几个选项中选择自己的职业,这些职业是给这些辍学生准备的,不过他们认为辍学、工作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于是我问自己,我关心他们吗?我曾经在学业上帮助过他们吗?我曾经尝试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吗?因为在思想上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并且热爱书籍,渴望读书,不是被普遍赋予的秉性,而它们却与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其拥有的社会条件密切相关。……我没有在任何一个方面成为兄弟们的‘守护者’,于是我很难没有负罪感。”
尽力而为,然后原谅别人,是小镇里唯一可能的和解方式。全局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集,梅尔的母亲,一个暴躁老太太,向没说过一句好话的女儿道歉:
“我当时很愤怒,又没办法治愈你父亲的问题。”
“我原谅你。”
“很好,因为我也早已经原谅我自己了。”
说完,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道歉是有用的,因为它向人们宣告,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不是你的错,它能让你卸下屈辱。但道歉同时也是无力的,仅仅是调整对事情和他人的看法,远不足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事实上,我们太习惯于用调整心理的方式去适应问题,让996变成打工人的自嘲,让阶级流动僵化变成佛系躺平,因为我们意识到了个人在困难面前的渺小,无限地提升自己又是不可能的任务,与其受挫,改变心态要容易的多。
《东城梦魇》的结尾用了类似的方式,让主要角色们通过心理的调节达成和解。那是一抹略带虚幻的温暖,既肯定了梅尔的努力和小镇中人和人尚存的彼此支持,也弱化了现实的矛盾,真正需要改变的议题,仍然只是轻轻掠过的背景。
全剧里,梅尔只哭过一次。是在她去向被害同事的母亲道歉时。她带着同事一起排查嫌疑人,结果同事不幸牺牲。她当然没有得到原谅,而是得到了重重的巴掌。
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对破案的偏执,间接导致了别人的牺牲?她会不会懊恼自己不是个更优秀的警探,从而可以保护好身边的人?
然而,这个巴掌不该打在梅尔脸上,这些眼泪也不该由她来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