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小饼干,题图来自:Jazar Crew
巴勒斯坦边境的围墙布满铁丝网。巴勒斯坦城市拉姆安拉这边,Odai Masri在墙根摸索着——找到了铁丝网那个缺口,就能通往以色列。
边界的士兵不允许没有通过许可的巴勒斯坦人进入以色列,凭Odai的职业,他很难拿到许可。但这阻止不了他。他爬上从人口走私贩那买的梯子,纵深跳进耶路撒冷境内,着陆时脚下一滑。
两名同样“偷渡”过来的同胞扶起他,他们必须尽快闪人——墙这边总有以色列的军用吉普在巡逻。Odai放弃了就医,因为一旦违法出境被发现,他就惨了。
他打开背包,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粉碎,两部DJ控制器也摔坏了。只能到了派对地点再想办法。
每天都有巴勒斯坦人翻过耶路撒冷边上的围墙,有人为了去以色列打黑工,赚取三倍于家乡的工资;有人为了去被敌国划为首都的圣城祈祷。而作为DJ的Odai,是为了去打碟。
派对在以色列北部城市海法郊外的森林里进行,同样由巴勒斯坦裔组织。朋友帮Odai草草处理了腿伤:用夹板绑上、再给他两片止痛药。直到打完了开场的set,Odai才坐下来休息下腿。
两天后,腿上肿起来的地方已经发紫,他才回到了居住的拉姆安拉。回去比出来容易得多:他对检查站的士兵说,自己从芝加哥来,弄丢了护照。毕竟,对行动自由的严格限制,只适用于巴勒斯坦人,不适用于外宾。
多亏这趟旅程,这位被巴勒斯坦朋友尊称为“爸爸”(baba)的DJ完成了他卑微的梦想:
“我只想打一个完整的set,哪怕一次。”
想实现这个梦想,唯有翻到巴以边境的另一边。
1948年,以色列建国。和Odai立场相同的巴勒斯坦人,遵从国际上的叫法,将包含拉姆安拉在内的约旦河以西的巴勒斯坦领土称为约旦河西岸。至于边境墙另一边,他们不爱叫它“以色列”,只叫它“被侵占的巴勒斯坦”,或“48区”。
接下来的事你可以预见:一边贫穷且守旧,女人上街不戴头巾会遭到侧目,午夜后灯火稀疏;另一边的夜很躁动,玩过了acid、psy trance派对,近年成了世界EDM爱好者的麦加。
然而即使在锐舞了几十年的以色列,巴勒斯坦裔能从容蹦迪,也是近十年才有的事。
新世纪初,DJ组合Jazar Crew的两人还是少年,身为阿拉伯人的他们自小就和身边的以色列同龄人一样能说流利的希伯来语,但想进入以色列人开的夜店玩耍,就会被门口的bouncer要求出示军人证。而巴勒斯坦裔才不会在以色列军队服役。成员之一Ayed Fadel急了:
“去他的,我们做自己的派对。”
他们办派对抱着一个念头:让每个到来的巴勒斯坦裔同胞都可以做自己。
他们从50人的小派对做起,严格执行邀请制。任何恐同、厌女、种族主义、大沙文主义者都被排除在外,为了“让18岁的阿拉伯女孩也能在舞池里坦然抽烟”。
“不过我们不会查身份证,看看来人是否是以色列人。”
现在,Jazar Crew开在海法的夜店Kabareet(意为“火柴”)成了成长在以色列的巴勒斯坦裔的大本营。
斑驳的红色砖墙围成了战时防空洞一样的结构,容纳所有流散在巴勒斯坦领土外,年轻自由的灵魂。
它甚至吸引了世界范围内流亡巴勒斯坦人的后代。
全球知名的智利裔美国制作人Nicolas Jaar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发声明称绝不在以色列的地界上演出。但2017年的一夜,他在Jazar Crew的Kabareet惊喜亮相,在场的人都忙着给朋友拨电话:
“Nicholas Jaar在放歌,快来!”
甚至远居南部城市特拉维夫的巴勒斯坦人驱车90多公里赶来,只为了和同胞们一起蹦Nicolas Jaar的最后一曲。
相比“48区”,约旦河西岸像滞后了20年。对巴勒斯坦领土上的巴勒斯坦人而言,毫无顾忌地锐舞只是一场奢望。
动荡的局势理所当然地扼杀欢乐。Odai准备了三年才从开罗邀请到了音乐人Spy,没想到支持绝食巴勒斯坦囚犯的暴动爆发,活动被迫取消。他一度气得心脏病发作,在医院躺了三天。
但相比偶尔的不稳定,保守的文化才是更顽固的阻力。午夜后的警察总在搜寻太躁的音乐和太放纵的玩乐。每一家夜店都短命夭折,包括Odai自己的的店。
没有真正的夜店但仍然想跳舞,约旦河西岸的派对动物们,早就学会了把任何地方改装成俱乐部。
被称为“巴勒斯坦的techno女王”的Sama’ Abdulhadi说:“想不惹事儿的时候,我们就躲到山里。”
至于在城市里,所有隐秘的角落都可以是他们遁入夜色的入口。
Sama’回忆,他们曾经在一间地下厨房里蹦开了,DJ就在烤箱上搓碟,机器的光就从通风口里透出来。
“有天晚上,厨房里挤了600多人,人们都跳疯了……外面的警察只看到人们凌晨两点从一扇没有招牌的门鱼贯而入,都在纳闷:这是去什么鬼地方?”
没过多久,厨房也被警察端了,不过Sama’和她的朋友们已经习惯——他们只需再找下一个地方。
直到Techno惹来了牢狱之灾。
这次Sama’都没有组织群魔乱舞,只是录制一段set,只有一小撮参与者在旁边做做样子搞搞气氛。拍摄地点Nabi Musa清真寺虽然传说是埋葬摩西的圣地,也已经被部分改建成青旅,为世俗所用。何况这场拍摄还取得了巴勒斯坦当局的许可。
然而音乐声响起没多久,就在2021年触发了一场驱魔仪式。
“一群人抡着棒子、摔着炮仗就冲进来,大喊着让我们走人。”
暂停拍摄的Sama’以为可以息事宁人,第二天却从自己家被警察带走拘留。
似乎是担忧驱魔还不够彻底,冲进来的人群第二天重返,把拍摄现场使用过的桌椅和设备从天台扔下,再在沙漠中点起一把大火。
若有人从中世纪穿越过来,他对这一幕应该不会感到陌生。
保守派谈Techno色变,折射出的是自身的不安。
“他们的所作所为伤害了我们的感情……” 电视制作人Nader Bibar声称自己是建造事发清真寺的苏丹的后裔,他公开发言,“正是由于他们这种人,我们每天都需要为自己的身份与传统做证。”
对于分隔各地的巴勒斯坦人而言,认同感与归属感的话题,谈起来会觉得奢侈,还有些伤感。
当一个民族独立自主的渴望碰撞上迷茫的前途,宗教、传统及其他尘封在时间里的东西,就难免被当成救命稻草。
微妙的是,新一代只是给同一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式:一起跳舞。
如果你去夜店不仅仅为了结识异性,你应该体会过那种感觉:请陌生人喝酒,在4x4的节拍中所有人同频摇晃,并且在低音骤然加重或节拍加快时一齐欢呼……那一刻,我们都是自己人。
巴勒斯坦的年轻人更珍重那一刻的狂喜。
“这是一场针对我们的身份认同危机的心理治疗。” Jazar Crew的 Rojeh Khleif说。
巴以边境两边的年轻人们各自发挥DIY精神,让“48区”和约旦河西岸的夜色中,都有了自己和朋友们可遁入的角落。不过,他们最终要聚到一起。
2018年6月22日,Jazar Crew排在浩浩荡荡的边境车队里。他们持有以色列护照,按法律并不能入境巴勒斯坦领土,但边境的军人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走私DJ”。这不是“48区”的他们初次这样和约旦河西岸的同好重聚,不过今天尤为特别:Boiler Room将在西岸城市拉姆安拉举办它在巴勒斯坦的第一场派对。
Boiler Room是一家直播电音派对的平台。当天的活动播出后,Sama’的set至今被浏览了700多万次,成了这一平台史上最热播的set之一,Sama’本人也被世界范围内的俱乐部邀请,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内收到40个邀约。
然而这一场派对的意义,不止于“让世界看见巴勒斯坦”。
在没有俱乐部的约旦河西岸,即使是Boiler Room也要在一家餐馆将就。5个小时的活动里,餐馆的露天小花园挤满了人,他们比你在北京上海任何一个夜店见到的锐舞客都要嗨。
天生卷发的姑娘挥舞长发,大胡子男人扭动水蛇似的胳膊,人群中闪现的赤膊男子身着皮绑带——要不是有个戴头巾的女孩,你都要忘了这是在阿拉伯地区,更不敢相信这是在巴勒斯坦。而那个女孩穿着露脐背心,眼角隐约露出一粒眉钉。
他们各自狂舞,又和着同样的律动。油管评论中有人说:
“第十次重复播放这视频,我有种感觉:这些蹦迪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传统的巴勒斯坦人爱大摆婚礼宴席,也爱在宴席上跳舞庆祝。这一天,巴以边境两边、散落在各个城市的年轻人赶来,同赴一场宴会,从下午跳到傍晚,跳到不远处的古城被黑夜淹没。
“我们分开了太久。而现在,我们不再是被他们区隔开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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