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编辑:Purple,题图来源:《去他*的世界》剧照
上一篇关于《会饮篇》的文章,很多读者总结它想要表达的,是“不要总谈论爱,而要去爱。”
文章当然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不过“不谈论,而去做”不会是这个文章的终点,毕竟,怎么才能少谈论而去做呢?
请想象两个方向的命题,一方面,爱是脆弱而不可能的,另一方面,爱是稳健而可能的。哪一个在你的脑子里不假思索地出现其命题的论证,哪一个像是一个全新的课题?
爱是一种脆弱飘渺,难以持续的瞬间感觉?爱是一种激烈又短暂的冲动?人与人无法理解,注定难以取得深度的共鸣?要先学会爱自己,才有余量可以爱他人?爱是一种高难度的平衡术,稍微的失衡都带来巨大的伤害?
爱是稳健的呢,我们可曾听到过类似的论证?如果我们所有对爱的谈论,都是否定和负面的讨论,我们又如何可能轻易地去“少谈多做”呢?
人是语言的,“逻各斯”的动物,我们很可能并没有一种不带理解不带着“谈”的“做”,而我们今天的问题,也许就是我们在以错误的方式“谈论”爱。
我们今日谈论“爱”的方法,受到20世纪以来各种理论的影响
我们今日对爱的谈论方法,可以看作是20世纪我们对“爱”的无数言谈的汇总和结果,对这个历程的回溯,可以一窥我们现在谈论爱的困境的来处,也许其中包含了可以让我们脱困的方法。
这是大规模谈爱的时代,很多理论都脍炙人口,因而广为我们所知。
20世纪以弗洛伊德谈论爱欲开始,法兰克福学派中有马尔库赛大名鼎鼎的《爱欲与文明》,有弗洛姆的《爱的艺术》。
在法国结构主义之中,从拉康在精神分析研讨班中对“爱”与“移情”的分析,到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对“爱欲”的讨论,到巴迪欧的《爱的多重奏》,以及新晋的“网红”教授韩炳哲的《爱欲之死》,构成了20世纪孜孜不倦对于爱的探讨。
他们的探讨方式被吸纳进我们对于爱的理解,主导,甚至可以说误导着我们对爱的谈论。
要一口气理解这么多理论实属不易,但有一个方法恐怕能够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即这些思想的时代背景和他们遭遇的挑战,在他们各自问题意识的引导下,我们将得以明白对于爱,他们想要说的是什么。
弗洛伊德:作为本能的冲动的“爱欲”
在我们当代所有对于爱的理解中,弗洛伊德是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位,其站在精神分析角度对于“爱本能”的探讨和理论构建,可以说是之后我们对于爱的讨论的起点。
弗洛伊德是心理学领域的“牛顿”,他采用牛顿力学方法,为人的心理世界构建了一套“推演”的方式。但这套方式的基础却远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科学”。
精神分析是德国人的发明,我们只消想想什么是“妄想症”就可以了,一种人的眼耳鼻等生理器官都没有出现问题,且理性的计算和交流能力也都正常,独独在人的“精神”上出现的疾病。
“精神”“意志”“心灵”这些德国人最着迷的概念,在贝多芬的音乐,席勒的诗歌,叔本华的哲学,瓦格纳近乎色情的歌剧下,成为人们行为和文化的归宿。
弗洛伊德中兴的“精神分析”,就是这样一种基于“非理性”的意志与冲动的意识形态,“潜意识”,是这个弗洛伊德式浪漫主义的全新发明,一种以力学结构为主导(压抑、防御、投射),理解真正控制着我们的非理性的一套“解释法”。
这里“解释法”的强调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看到台球桌上,一个黑色球被打击入袋,我们就可以说,是因为白色球撞击了黄色球,黄色球撞击了红色球,红色球撞击黑色球,黑色球运动中又遇到了被黄色球撞击的蓝色球,因而落入袋中。
这就像说,一个人为何陷入了所谓的“爱无能”呢?因为他的外婆从小错误地对待他的母亲,因而他的母亲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导致他对他人的信赖失能,早年亲密关系中又遭遇一位过度依赖的对象,最终导致他对依赖的全面抵触,形成了“爱无能”。
在这里,每一次的“遭遇”,就像一股力量,将潜意识“撞击”到一个特定轨道中,而这个潜意识状态,决定了描述对象的某种对他人的“力学状态”。
不管捍卫心理学的人如何说明心理学界批判弗洛伊德的人远远多于现在还接受他的,但作为一种基于“潜意识”的“解释法”,弗洛伊德的方法符合直觉,简单明了,已经成为了几乎最容易被理解的一种谈论方式。这其中包括了大量对于“爱欲”的谈论。
在弗洛伊德的笔下,沿袭叔本华关于“生的意志”之看法,爱欲是“生的本能”,一种强大的,寻求快感满足的冲动,是一种发源于性欲,却更加广泛地支配着几乎一切人的“创造冲动”的力量。在这里,爱获得了一种“冲动”与“自我满足”的性质,爱欲是一种强烈的,不由分说的力量,其带来的伤害,大于它可能形成的建构。
因此在这里,“爱”脱离了传统的“永恒”或总是指向生活福祉的特征,而成为了一种“冲动”,这是“爱的去伦理化”的过程,爱在此处完全失去了道德与伦理的特征,而仅仅成为了个体的一种“动机”与“冲动”。
在这种情况下,与“爱”最相关的词汇恐怕是“满足”,也就带来了一种“满足”的张力,即“对等满足”的最佳状态,和“希望被满足但却无法被满足”的失望,前者是基于match的最佳亲密关系状态,而后者成为了一种基于满足的恐惧。
而满足与否,成为了驱动我们内在潜意识与人格力量改变的力学,爱是危险的,爱欲的交锋与争斗,成为了每个人为了内在“安全感”或“人格完整性”的交锋与争斗。一种被“爱欲”直接作用,构成满足或失望的状态,成为了弗洛伊德留给我们的一种关于爱的遗产。
弗洛姆&马尔库赛:爱欲是现代人获得自由的必经之路
弗洛伊德之后的德国思想家,大多经历了一战和二战,在他们的年代里,反思一战和二战就成为重要的目的。因此,法兰克福学派中的弗洛姆与马尔库赛都在延续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基础上,将“爱欲”纳入到政治学的框架内思考。
对于弗洛姆而言,《爱的艺术》可以与《逃避自由》一起理解。
《逃避自由》这本书意欲通过弗洛伊德的方法解释纳粹独裁统治产生的心理学基础,大略是说现代人进入个人主义时代后,社会制度成为一种对人的压抑,而并非是对人与人形成纽带的支持,在这种普遍的不安全与归属感的失去时,个体反而开始逃避自由,追求破坏与死的本能,追求一种在威权主义之下的受虐倾向。
他依然遵照弗洛伊德关于破坏的死本能,以及创造的爱本能的二元角度分析和认识现代社会,因此人如何不要“逃避自由”呢?便是投身到爱的创造行为中。当然,在《爱的艺术》中,弗洛姆也勾勒出了一种“应然之爱”,即模仿母爱式的,关切、责任、尊重、知识这种导向彼此接纳对方自由的爱的形式。
在弗洛姆这里,一种经过反思和智性锤炼的爱的技术,是抵抗个人主义社会本身对于人的压抑的方式。
马尔库赛共享着同样的问题意识,只是他的理论方向比弗洛姆更为极端。弗洛姆正是意识到了弗洛伊德原始结构中爱欲本身的破坏性和冲动,因而在构造他的爱的技艺的过程中,他强调兄弟之爱、母爱、信仰之爱的特征,而对性爱,他却有很多怀疑。
马尔库赛更激进地用弗洛伊德的方式洞悉一切文明都是对人的某种压抑特征,因而爱欲对社会压抑机制的对抗,恐怕不会像弗洛姆追求和描绘的那样,是一种温情脉脉的爱的模式。
马尔库赛更认为生命本能和爱欲,对于现代文明,应当是一种拒绝和破坏的形式,爱欲恰恰是意识到现存秩序不可持续,对压抑性环境和压抑性的生存的彻底反动和改造。
在马尔库赛这里,爱欲拥有更加非理性的色彩。社会规制在马尔库赛这里是一种“压抑性的反升华机制”,而爱欲冲动本身却是一种“非压抑性升华”的机制,爱欲的冲动将会使无爱的东西爱欲化。
他也强调爱欲解放的初始并非是压抑的减少而是增多,我们首先得克服“压抑性的反升华机制”,从压抑性的富足状态中脱离出来,扭转进步的方向,从解放异化劳动,建立劳动和爱欲的方向开始。当然马尔库赛所诉求的爱欲也是“快乐导向”的,而马尔库赛强调“乌托邦”的价值,强调爱欲想象和冲动与未来实现的关系。
在爱欲的引导下、快乐、审美、劳动中的本能、感受和升华,成为他所设想的乌托邦的现实形式。当然,沿着这样的路径,在弗洛姆温情脉脉的爱,和马尔库赛革命性的快乐和升华之下,同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威廉•赖希的性解放作为解放的形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延续佛洛伊德的压抑与自由的分析框架,在一种现代性的背景下,将爱欲当作一种解放性的力量,认为爱欲是现代人获得自由的必经之路,是法兰克福学派诸位留给我们的遗产。
拉康之后:爱欲是“克己复爱”的现代修炼
在当代关于“爱”的讨论中,还有一个词汇是非常高频出现的,那就是“他者”,拉康、列维纳斯、巴迪欧、韩炳哲的笔下,这个词汇与爱欲高度相关。
在20世纪反对启蒙思想的路途上,有两个最主要的方向,一个是从德国浪漫主义开始对“理性”的反对,另一个是对笛卡尔“我思”视角的反对。
这个反对的思想资源,来自早期黑格尔关于“承认”的理论,不过在黑格尔那里,承认理论还是一个主要外延在于政治哲学的理论。但20世纪,借道科耶夫将此理论在法国的发扬光大,“他者”开始成为一个神秘的对象,一个爱的对象。
受到科耶夫影响的拉康,在他的哲学中强烈地树立了“他者”,将其当作比“我”更有实在性的存在,我们必须通过“他者”,才可以真正通达我。不管在他那里,他者理论有多么复杂,例如他者与无意识的关系等,这个以基本“他者”作为首先认可的思路,你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与“爱”有多么大的关系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后人们都继承了“他者”的浪漫地位,并通过语言游戏玩弄着我们对爱的理解。如列维纳斯的《总体与无限》就是要讲如何从个体的需求,上升为对他者的欲望,因而能够走出有限的自我,而通达无限的外在他者。理性一再被看为单向度的权力,而欲望才是具有超越性的一种冲动。
在他的理论中,需求可以被满足,而欲望由于是被可欲之物激发的,则是不可能满足的,只能被无限的加深,就像是善。因而需求是纯肉体的,而欲望是超越肉体,纯粹外在。我们并不会直接将一个他者纳入我们之内,这也不可能,相反,我们总是为他者付出,爱欲的目的在这里不仅不是自我满足,还是一种对他者的强化。
而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延续了列维纳斯将“他者”纳入到一种伦理学秩序的努力,巴迪欧更大胆地将爱看作这个时代的政治动能。正是因为在列维纳斯那里,“欲望”甚至像是“真理”了,我们总说:“我们无法掌握真理,只能无限接近真理”。在巴迪欧这里,爱也一样,成为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伟大冒险,成为一种通向真理的过程。
两人的爱,被称为“最小的共产主义单位”,因而从小集体到大集体,也是一种爱的秩序的扩展,而整体的平等筹划,也是一种爱的伟大冒险。
而韩炳哲不过是在这个思想脉络上,指出“消费主义”和“效率思维”具有将欲望还原为主体针对自我满足的“需求”,而抹杀了“他者”,并导致爱欲之死的一种个时代分析。因此当代之爱,在他的笔下,甚至有一种牺牲自我的意味,个体需要有勇气消除自我,以便去发现他者的存在。
在拉康以及其后继者的框架中,爱与“他者”发生了直接的关联,成为一种“反主体”的,反现代性的实践,成为一种西方式的“克己复爱”的现代修炼。
对爱的解释,让爱变得更加困难
我们到现在发现了主宰我们谈论爱的至少三种方式,来自弗洛伊德的,将爱视为一种危险的冲动和情感的,难以持续的本能;
来自法兰克福学派的,将爱视为一种可以打破理性枷锁的浪漫冲动,用这个欲望重塑关系与生产,摆脱社会体制对爱欲的压抑,个人就可以获得巨大自由;
来自拉康及其后人的,将爱视为真正能够与“他者”连接,因此爱的求索,又带有一种舍弃自我,对他者跳出信仰之跃的英雄主义气质。
但所有这些,真的解释清楚了“爱”为何物吗?弗洛伊德怀揣对精神和意志领域的牛顿物理学再造,马尔库赛和弗洛姆想反思20世纪德国的教训与现象,而拉康与他的后人们想在形而上学宣告破产时彻底来个反转,树立一种全新的整体解释,对于“爱”,他们并不那么在意。
他们的解释,都指向“爱的危机”,即在弗洛伊德那里,爱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且总是遭遇着压抑,它像一股难以驯化的冲动,当然可能带来伤害;
在马尔库赛他们那里,整个现代社会的理性就是反对爱,压抑爱的,一切体制都想利用爱的欲求,压抑与释放性欲,阻止着爱的神话;
在拉康他们那里,在所谓与“他者”的复杂辩证关系中,不如说爱就是一种神话,拉康不也说其实我们通过他者的想象是要完成自恋吗?因而从列维纳斯往后,爱欲才有一种不可为而为之的意谓。
因而在他们的视域中,我们该如何对待爱欲呢?在弗洛伊德那里,我们当然要学会驯服这头猛兽,驯服与识别我们的冲动,不如说,恐怕要在无甚爱欲之处,一种好的关系才有可能,很多人也确实如此来想象婚姻。
在马尔库赛他们那里,我们当然要恣意挥洒我们的爱欲,因为这种源初的欲望才是我们的真正自由和解放,我们还得想象这种欲望本身的升华属性。
在拉康他们那里,我们得明白这个爱的对象是我们完全不可捉摸,也不可理解的,因而要通过对“自我”的完全克服,方才能实现爱欲。
按照他们的说法,那么爱又怎么可能呢?这也不怪越是随着理论的高涨,我们越是认为爱已经不再可能。
这个从弗洛伊德而来的“爱欲”的冲动,以及此后发生的一切推演和演绎,都应当被我们看作人理解他们生活中所染的一场疾病。所谓死本能,爱本能,压抑投射与移情,潜意识的根深蒂固,他者的神秘莫测,都是一种解释的戏法。
想象一种根源性的名为潜意识的,难以遏制的心灵之力,如同想象世间万物因为“灵魂”元素的充盈与否而区分善恶;
想象文明就是对本能的全面压迫,因此需要一种本能爱欲的解放,如同想象一切社会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剥削的存在,因而需要一种所有制的全面改革;
想象存在一种完全无可捉摸,但又对每个人都极其根本性的他者,如同想象支配我们生活的,全是那些根本的,而又无法完全把握的“客观规律”,除此之外我们无所依靠。
在一切顺利之时,我们并不困惑,但当我们恐惧怀疑或是生活行将崩溃的时候,对爱的解释和方法开始被我们迫切地需要。
在这个时候,一种解释的清晰过瘾,恰恰可能是对现实的极大歪曲,它最轻易地确证了你的处境之坏,确认了一件你搞砸的事情之难,但却未必能够告诉你如何能够做好。
在这些解释中,爱欲,要么不可能,要么极端冲动,要么极端牺牲和伟大。仿佛一个人如果不要探究或行动到各种极端的地步,爱就并不可能。
但反而就是这样浪漫而激进的想法,让爱变得更加困难。
对于爱,唯一能够确知的,是我们不可能设想一种无爱的生活
实际上亲密关系之爱,我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常识,这其中当然有冲动与爱欲,但也有对肉体和生活形式本身的倾向和赞许。
这其中有很大的承诺和责任,就像我们从“我喜欢你”的表达升级到“我爱你”,也并不是内心感受有多么大的改变,而是一种承诺和责任的升级。
当然要化解矛盾与不理解,以及面临背叛和冷漠的可能,这些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要说当下的时代和其技术与文化,是否对爱本身造成了影响,那当然也是值得分析,但也许这种分析不需要任何形而上学的要素,都是些呈现出来,就很简单的生活现实。
其实就像上次我们提到的《会饮篇》,也并没有要就爱欲的问题提出任何整体性的解释,而是指明那些我们可能难以察举的更深的危机。
从这些简明的情况开始,精神分析、心理学、哲学的所有解释和分析,是加深了我们的认识,让我们更好地去爱,还是向我们展示了一副既不真实,也无甚帮助的图画?
不管这个图画解释得多清楚,就像“阶层固化”所勾勒的一个像自动扶梯一样一阶一阶高低有别,但现在已然卡住不动的图画一样,其中蕴含的“阶层跃迁”,到底是一个现实的目标,还是一个被发明的焦虑?
就像上述关于爱的理论,到底给了我们明确的目标,还是发明了一些过于浪漫的概念终点?
因此和其他领域一样,我们所面临的不是一个理论和知识的匮乏,而是一种理论和知识过剩的误导,解释和理论的冲动,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过于复杂。
我想,对于爱,也许我们唯一可以认识并确知的道理,就是我们不可能设想一种无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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