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肉饼,原文标题:《你还会去裁缝铺子修衣服修鞋吗?|555 Project》
三月初,因为555 Project的采访任务,我来到上海短暂出差了一周。没想到,一个月以后,我已然住进了这片街区。
我与一些多少有些“了不起”的人聊了聊天,并需要写出他们的故事。但如果真正生活在这里,我日常接触到的,是老公房里的邻里、乌中路巴比馒头店的小哥、罗森里的光头售货员,还有每天深夜在涮羊肉店抽烟的人。这些与“微不足道”的人建立的联结,对我来说更珍贵。
我回溯着出差那一周留下的音频,大多是我漫无目的在街头闲逛时,以“采访”为名义打开的聊天。这些即兴的非正式聊天,留存了555街区最原始的声音与活力。
01
散步时,我总是不自觉被路边那些看起来有些古怪的招牌所吸引。
在乌鲁木齐中路与五原路的十字路口,经过乌中公厕,黄色油漆墙中间一个四方形的小窗洞口,放着一只红色的细高跟皮鞋,鞋筒里一张白色卡纸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鞋类:贴掌、翻新、修复、粘胶”。比起窗户后面墙上写着“服饰美容服装”的泡沫广告板,这只孤零零的皮鞋更吸引人注意。
这爿不到6平方米的裁缝铺里,黄师傅正隔着拉起的帘子和帘子后面正在换衣服的女孩讲话。过了一会,帘子拉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只穿了一条黑白吊带短裙:“阿姨呀,这里大了点,要改小一点。”
黄阿姨熟练地向女孩腰部掐了掐尺寸:“没问题。” 帘子重新被拉上,女孩换上自己的毛衣与羽绒服,一边跟阿姨说:“阿姨,你算算我总共几件啦,微信记一下。”
一件、两件、三件……阿姨从凳子上收拾起一条红色长袖连衣裙、一件衬衫,又从右边天花板挂着的一堆衣服里数出几条裤子,拿起手机记起来:“总共11件,算你280块钱啦!”
我问女孩:“你是这里的常客吧?”
“不呀,我第一次来。”但她与阿姨谈话的熟稔程度就像是在这里改过好几年衣服,“我也不住这边,上海现在改衣服的地方越来越少啦,我从大众点评上找过来的。”我以为现在年轻女孩时兴在网上购物新衣,没有在裁缝铺改衣服尺寸的意识,黄阿姨补充道:“她很时髦的啦!”
2000年以后的二十多年,五原路和乌鲁木齐附近的裁缝铺确实越来越少了。曾引领上海时尚潮流的华亭路服装市场搬迁到了襄阳路,留下的是华亭路上安安静静的地中海式小洋房。还能在555街区上找到修衣服的裁缝铺子,确实有些稀奇。
黄阿姨从2000年出头开始开店,原来开在五原路,2015年前后才搬到乌鲁木齐中路。我从店铺右边的弄堂口拐进矮房,拉开一扇白色小门,正对着女孩刚刚换位置的区域。没人换衣服时,帘子便打开,店面显得更宽阔一些。缝纫机正对着窗,旁边是熨衣服的台子,上面密密麻麻挂着衣服。黄阿姨告诉我,最开始她做的是裁缝店,从2007年“马爸爸”开始做生意以后,来裁缝店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索性就全部做衣服修改的活计。搬到乌中路以后,她跑到广州去学了修鞋和修包,又开辟了新的业务。店里的招牌中文均配上英文,黄阿姨有不少外国客户。
在我们聊天的二十分钟里,一个扎着黄色马尾的年轻女孩骑着电瓶车停到窗口,从托特包里拿出一个皮包和一件衬衫:“阿姨,这个包这里缝线掉了,帮我缝一下;这件衬衫是这里。多少钱呀?”
“两件算你五十。”女孩扫完二维码,飞快地骑走,“我过两天来拿。”过了一会,一个短卷发的老奶奶两只手拎着两只外型一模一样的细高跟皮鞋,一只红色、一只黑色,要贴底,“两只多少钱啦?”
“一只三十,两只六十。”
“哎呀,两只五十可不可以啦。”黄阿姨一口回绝,老奶奶又拖拉着还了一会价,见黄阿姨不松口,留下一句“这个鞋也不是我的,我先回去问一下”,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问黄阿姨:“老年人非要还价,年轻人现在倒不还价,很爽快。”黄阿姨表示赞同,提起前几天遇到另一个顾客女孩:“她很真诚地跟我说,她那天过来还价,被男朋友说了,‘人家做手工的十块五块你还还价?’现在的人比以前素质都高了很多的。”
黄阿姨的店并不赚钱。她说起自己做月嫂的朋友,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一万块多。“那为什么还在坚持开店?”她笑嘻嘻地说:“朋友圈里那么多人,离不开我呀!”
02
2000年以前,五原路曾是裁缝一条街,家家户户的女人把自家的缝纫机摆在门口,吱吱呀呀给一家人做衣裳。每家四五个孩子,为了节省开销,大孩的衣服修修补补总能给小的穿,过年则买了新布,熬着夜给一家人做新衣。后来街道整改,不允许临街放缝纫机,一些女人又把缝纫机集中搬到里弄去。那时的裁缝都是极精细化的专业分工,你做剪裁,我做缝纫,她做锁边,大家形成一种职业共识,没有人去抢别家生意。2000年初动迁,大部分原住民从五原路搬了出去,里弄也不再能够摆摊,又消失了一批缝纫机。
只有美美的缝纫机,一直摆在五原路上。1996年,从外地嫁到上海的美美在五原路的婆家决定做起裁缝生意。最开始,并不会做衣服的美美也只是在家门口摆一台缝纫机给别人改裤脚,后来招了一个从服装厂出来的小姑娘,便在自家楼下开了一爿店铺。一家人6口人挤在二楼阁楼上,一楼是裁缝铺。美美的裁缝铺没有招牌,只有一台缝纫机,摆了个小字“找裁缝往里走”,有人按门铃,店里便有人出来开门。从缝纫机推开门,细窄的走廊上贴着一张“酒香不怕巷子深”,走进去,十几平米的店面里摆了五六台缝纫机。
2000年左右,一个小姑娘说自己是《申江早报》的记者来做采访,“酒香不怕巷子深”被照下来印在报纸上,美美的裁缝铺一下子火了,铺天盖地的人找上门来,有的做衣服,有的想要合作。座机上常有越洋电话打过来,美美只能回一句“哈罗”。美美曾让一个台湾的顾客帮忙翻译一封从美国寄来的英文信,大意是想要合作,美美诚惶诚恐地把信丢掉了。现在讲起来,美美有些遗憾:“一方面我不懂英文,另一方面也是眼界小,当时就想着挣口饭吃,如果合作了,说不定有更大的发展。”
当时,对于美美来说,光是开在五原路上的生意,就足以忙到深夜了,裁缝师傅常常是天光黄昏了都还手拿粉饼在料作上画线。本地的裁缝艺高胆大,随便从外国画报上剪下来的一张时装照片,就敢照着样子帮人裁。
冬季,衣架上挂满了经典款大衣
一对年轻女孩被门口站着的大衣所吸引,走进来一件件细细地看着,美美如数家珍地介绍。一个大爷过来拿走了他的两条裤子。他最喜欢的一条在膝盖两侧有大口袋的裤子,已经穿了几十年,因为在别处买不到,便拿到美美裁缝铺按照原样用不同的布料再做了两条。过了一会,又一个短头发的妈妈带着幼儿园刚放学的儿子进到店里,取回了自己脱线重缝的羊绒毛衣。
美美语气快速利落,没有任何假惺惺的寒暄。就在我们聊天的这个下午,两个地推的男生过来问能不能放共享充电宝在门口窗台上。美美挥挥手,“不用!”,礼貌地拒绝了。
03
在新新水果店与店主聊天时,窗外停下来一辆垃圾车,穿着制服的大姐把扫帚靠在垃圾车旁,走进来挑水果。大姐身材高大,一口嗓音嘹亮,边聊天边挑走了一大袋红富士,挂在垃圾车头,推着车接着扫街了。她属于轮班制,每天早上4点多就要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虽然我在心里暗暗为她的生活感到辛苦,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疲惫,向我解释轮班制与跑班制的区别时,她开玩笑似的说:“跑班的也幸福,今天扫这个,明天扫那个。”说完又马上否定:“也不好,总是要跑来跑去。”
她建议我去武康路看看,“那里拍婚纱照的人多呀,还有冰淇淋店”。说着,她摆摆手离开了。她要抓紧时间扫完街,好腾出空来把苹果送给住院的朋友去。
我似乎从她的话中读懂了一些生活的道理:生活都是多面的,比起羡慕谁的生活,过好自己的更重要。
每天晚上8点半,负责回收垃圾的卡车会停到乌鲁木齐中路,穿制服的小哥挨家挨户到门口去挥一挥手,每个餐厅的员工便提着自家的食物垃圾桶出来了。乌中路一整天的剩饭剩菜都乘着这辆卡车离开。
而中午十二点,正是乌中路上的小面馆与馄饨店挤满了人的时候。我能看到很多穿黄色制服的工人,紧挨着吸溜着一碗雪菜肉丝面。我也加入了他们。
即使隔壁的游客一边小心翼翼地吃着80元一份的沙拉一边拿着智能手机给刚刚拍的食物加滤镜,这并不妨碍我在千里香馄饨店里吃上一碗热乎乎的三鲜馄饨,再一闷头把汤喝得见碗底。食物吃到心中的熨帖和饱足,只有自己的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