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ID:pku_csmr),作者:郭雪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这个重新将知识赋魅的时代,专事于知识生产、传播乃至消费的互联网现象接连涌出,但我们不得不说,很多东西都变了。”


2021年3月24日,《十三邀》更新了节目,印象里第一次看到许知远这么直白地袒露对金钱的态度,喜形于色的他几近让人忘记他被外人熟知的知识分子身份。


和“胡润富豪榜”创始人胡润对谈后


胡润评估《十三邀》有5个亿,这不仅证明了节目本身策划的成功,更多的是暗含作为知识分子的许知远完成了一次商业上的赶超。


去年疫情,单向空间(许知远所经营书店)面临经营困境,一向视消费文化为精神贫瘠地的许知远也开始做直播、求生机。而让他收获最多关注的还是今年2月播出的《吐槽大会》,“CP是没有兑现的爱情”“审美的偏狭是一种智力的缺陷”,诸如这类的金句在网络上被广泛传播,网友戏称“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


许知远参加《吐槽大会》


出现一个许知远,就会接连有无数个“许知远”冒出来。在这个重新将知识赋魅的时代,专事于知识生产、传播乃至消费的互联网现象接连涌出,罗翔、梁文道、刘擎,知识付费、“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今天,人们对于知识的别样向往不禁让我们梦回2007年左右的“《百家讲坛》时代”。但时过多年,我们不得不说,很多东西都变了。


被误读的“知识”和“知识分子”


著名的模型DIKW体系曾为我们详细地指明“知识”一词的含义。该模型最早起源于英国诗人艾略特所写的《岩石》(The Rock),诗的首段写道:“Where is the wisdom we have lost in knowledge? Where is the knowledge we have lost in information?(我们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到哪里去了?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到哪里去了?)


DIKW体系


在这个语境里,知识是指一种能“提炼信息的关系,行动的能力”,它很抽象但却仍能让我们对知识的本质掌握一二,尤其是它为数据、信息、知识及智慧四个极易混淆的词语所做出的分类和排序,能让人有意识地区分四者的不同,并对知识所处的位置有所把握。


但伴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互联网塑造的知识却与这个传统定义下的知识大相径庭。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一书中把互联网时代的知识定位为“网络化的知识”,其著名的论断:“当知识变得网络化之后,房间里最聪明的那个,已经不是站在屋子前头给我们上课的那个,也不是房间里所有人的群体智慧。房间里最聪明的人,是房间本身:是容纳了其中所有的人与思想,并把他们与外界相连的这个网。”很好地阐释了互联网所铸造的知识的新涵义。


我们或许很欣慰,因为这个“房间”(互联网)现正允许所有人使用,但拥有了“最聪明的房间”的我们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误把外包给机器的知识当作自己内化的知识。 


历史学家许倬云


首先,互联网可读可写的能力开始让人们将个体的认知奉为圭臬,克莱·舍基在《未来是湿的》一书中提到的“大规模业余化”恰巧证明了这一点。其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个体代言人的出现,就像陈欧说的“我为自己代言”一样,每个人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品牌”。


而“我为自己代言”的美好愿景于个体来说很有说服力,但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互联网极具错觉的开放特征却会导致他们的知识系统崩溃,其表现则是:一直被公众需求的知识分子话语体系地位不断被削弱,甚至被贬低。


知识分子泛化则是其中最显著的特质,譬如当下盛行的“伪知识分子”。泛滥成灾的伪语录被不停使用,“不要在互联网上看到什么都相信,尤其是名人名言。”尼科尔斯教授的告诫在今天的互联网世界振聋发聩。诚然,有些伪语录的传播只是单纯为了好玩和解闷,但假久必真的道理却不能不当真,特别是在今天记忆碎片化的互联网场域。


马思纯微博引用曾被网友吐槽


2007年前后,《百家讲坛》带火了一批知识分子;紧接着2009年和2011年微博、微信相继出现,人们找到了一个“解放嘴”的大舞台,乐此不疲;一直等到2016年知识付费兴起,大家才又开始寻找所谓的传统知识,即知识分子传播的知识。


于是,一种大规模的知识回潮现象在互联网空间浮现。一方面,我们渴望“知识”,但我们实际完全不清楚那是不是“知识”,诸如沟通课、情商课这样的知识产品本质并不是教会知识,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而希冀仅凭几堂课就将“沟通”这样的需要靠个人经历和磨炼的生活智慧学到手,或许这才是今天人们对于“知识”的最大误解。


来自豆瓣网友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如拉塞尔·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所表示的惋惜一般,如今活跃在互联网社会事务讨论最前方的文化人,无疑是老一批知识分子,年轻知识分子的缺失促就一种断层现象的出现。


而即便年轻知识分子走到荧屏前,他们也多半顶着名校的光环,曾经红极一时的知识竞赛类节目《一站到底》和《最强大脑》,连同已经办了七季的《奇葩说》与年轻知识分子携手,开始大刀阔斧地在互联网空间进行大范围文化重建。


陈铭(武汉大学老师)和 詹青云(毕业于哈佛大学、律师)


于是,知识的定义开始动摇,相比于机器外包知识带来的错觉,由互联网知识分子带来的“知识改革”就像一只密不可拆的箱子,让人找不到任何缺陷进行攻击。因为普遍看来,今天人们对于知识分子重获大众喜爱的讨论还仅限于“知识分子是否应该走出象牙塔”“知识分子参加综艺是否在迎合大众”的两难发问中,不管写作者回答“是”或“否”,都会招致巨大的质疑,可是事实上,这些问题的核心根基已经发生变化,知识已经不是当初的知识。


所以,站在今天的“知识”围栏里寻找这个两难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太可行,而只有脱离由互联网所打造的新“知识”定义、重新梳理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来路,才能真正认清问题的根源、找到答案。


标准化生产:知识分子的出圈之路


互联网时代,年轻人成为商业的宠儿。一方面,算法、大数据无限挖掘人们身体的需求,外卖点餐和送菜、直播买货和快递……这些技术对人们的吃喝拉撒睡进行全方位进攻,知识分子如果想要获得引人注目的成就,走“精神”路线毫无疑问会受到青睐并获得必要的资助。


于是,上综艺节目、参加采访办讲座、开知识付费课程成为了当下知识分子出圈的标准化路径,例如《奇葩说》第七季的导师刘擎几乎就按照这样的方式走红年轻人圈层。


《奇葩说》第七季导师刘擎


而相比知识分子过往最擅长的观点输出,今天的他们还增加了各种各样的“业绩考核”,譬如在综艺节目上要有意识地制造金句或者段子、讲座或者访谈要提供更多实用且解释力够强的观点,只有完成了以上两步,才能在知识付费阶段获得良好的反馈,书和课程的畅销就是检验标准


由此可见,标准化路径的每一项都是奔着产生效果去的,知识分子的“产业链”无疑塑造了知识的“产业链”。譬如,今天的知识以一种段子、实用的方式出现在大众视野,堙灭了原始知识的非功利性,营造了一种“学到就是赚到”的幻觉,尤其是一种有知识傍身的精英幻觉,这对于年轻受众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标准化生产模式的确给今天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就像莱克维茨在《独异性社会》里说的那样:“当人、物、地点和集体显得很独特的时候,它们就被赋予了价值,它们看上去对社会来说就是有价值的。” 当知识分子不再像以往被拥趸,这种模式的重新回归显然给了他们很大的发挥空间。


得到口碑榜


可是传统知识的消解是应该的吗?不适合新时代就该被改写甚至毁灭吗?如果我们试图寻找一个责怪的对象,依靠知识成就自身的知识分子该为此负责吗?


蒋梦麟先生曾在《西潮》里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我们中国对一种东西的用途,比对这种东西的本身更感兴趣。”“学以致用”的观点一直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传承,但事实上,真正有益于人一生的反倒是那些重思考并且不求收益的知识。美国实用主义代表人物约翰·杜威尊崇实验哲学的理念就与中国人讲求实际的心理不谋而合,但是他却警告我们说:“一件事若过于注重实用,就反为不切实用。”


我们在这里所提倡追求的传统知识就是这样一种重思想启蒙的知识,回想当年看《百家讲坛》的时光,多数人或许还记得里面讲述的生动故事,却从未有意识说“我要把它背下来,学以致用”。


而对于知识分子是否该被责怪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看。首先,知识分子附庸消费潮流、迎合受众的确是铁打的事实,但要清楚的是,今天的知识分子正面临着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现状,单向空间曾经的经营困难就是实证。其次,老一批知识分子的确开始被当今的互联网文化规训,但这种规训却是源自一种新的认可和喜爱机制的建立,以及被互联网知识分子所塑造的“知识生态”新规则。


“许知远们”既是在夹缝中保留初心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又是努力适应新时代变化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在今天被互联网重构,一如知识被重新解读一样,所以,他们对知识的消解或许并没有原罪。


那这个罪责要推给谁呢?是喜爱这些文化的受众、是极速发展的互联网、还是被痛恨的万恶资本?我们理应看到,在这些主体关系的反复缠绕中,人们得出的答案很难统一。不过,有一点却很清楚:不管这是谁的罪责,知识和知识分子都要面临这样的挑战,就算不是今天,未来也会出现。


解绑“知识偶像”,重塑知识边界


在2007年左右《百家讲坛》流行后,人们在媒介平台接受的“知识哺育”经历了大概5年的“空窗期”,这也就是为什么2016年知识付费会爆火的原因,尤其是针对年轻人,因为他们觉得此时真的需要“知识”普及。因此,一种以崇拜方式塑造的“知识偶像”开始诞生。


但这样的崇拜姿态并不会显出这些知识的高级或者说大众的思想进步,被知识分子垄断话语权的现状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但好像又有些许不同。所以,我们是时候重新看待知识和知识分子了


首先,强调节目与知识分子的解绑。譬如许知远和《吐槽大会》、刘擎和《奇葩说》,任何节目应该当做了解知识分子的契机,而不是就此绑架于身的枷锁。


记得《十三邀》第一季许知远与马东的对话,就曾引起巨大的讨论。许知远的“哑口无言”让观众在屏幕前都替他尴尬,彼时无法与娱乐文化很好适应的许知远受到嘲讽;可今天,许知远上《吐槽大会》玩梗的做法,却又被质疑忘记知识分子初心。前后矛盾的大众解读该如何调试?


或许,适时松开给知识分子系上的绳子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撇开节目的性质,单看知识分子,他们给大众传播知识不好吗?撇开知识分子的标签,一个综艺节目里能听到这么有意思的段子,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其次,强调知识分子与个体的解绑。去年在《十三邀》走红的人类学家项飙在近段时间大受追捧,其与《单读》主编吴琦完成的访谈录《把自己作为方法》成为了2020年年末最受欢迎的图书之一。可是,该书在豆瓣上的评价却褒贬不一,一条占据前排的长评更是花了大篇幅指出书中所有的矛盾与立场问题。


豆瓣《把自己作为方法》的一条短评


众多持批评态度的书评中多是强调项飙应该“担负起知识分子的责任,传递价值”,但是事实上,希冀一个人类学家解答所有疑问、提供所有答案的要求本身就显得十分苛责,要记得除却知识分子的身份外,他们也还是一个个体,用一种知识分子的理所应当来审视个体的对错是否是一种误解呢?


当然,有需要解绑的认知观念,也就有不能解绑的认知观念,尤其是知识和讨论环境的解绑。项飙曾在《十三邀》中提出的经典观点“附近的消失”、刘擎在《奇葩说》发表的“人是目的,不是工具”的金句,因为其具有的强大解释力让年轻人趋之若鹜地争相使用,从而成为个体的社交谈资,但同时,也正因为它的强大解释力,让年轻人找到了某种借口,“人是目的,不是工具”变成了各种社交场景的自我托词。


见解基础上的一致,永远也不能变成普遍的一致。每一个自以为是普遍性的信念,也就是说普遍接受的信念,都必定会引发出一个以同样理由而产生的反信念。在不明智的人中传播名符其实的智者获得的知识,这不会有任何帮助,因为通过传播或者稀释,知识不可避免地将自己转变成了观点、偏见或者仅仅是信仰。”[1] 知识需要边界,尤其需要与场景相适应,标榜来自某位“知识偶像”的语录和断章取义的做法不应该成为逃避问题的投机取巧。


结语


抛掉过往、凝视今天。的确,这已不再是知识分子以一对多的的传播生态了,每个人都拥有知识获取的选择权、使用权,甚至颠覆传播生态,开始掌握定义权。但在这个新的、似乎由大众主导的互联网世界里,人们也尤其需要真正的知识:人文知识、科学知识、医疗知识……


看待知识,我们应当重新阅读列·斯特劳斯的观点:“用确切的、普通的、对专心于自己日常谋生的男人和女人讲得通的语言来解释一个思想,它能被解释的越少,它就离人文学科的标准越近;根据实际收益和作用,或者根据附属于其上的超市或股票市场里的标价来证明一个思想,能被证明的越少,那么它的教化的价值意义也就越高。正是积极地追求市场价值和鼓励直接消费,在威胁着思想的真正的价值。”知识会随时代改变,但有关知识的讨论定会不绝于耳。


参考文献:

[1] 流动的现代性.(英)齐格蒙特·鲍曼著,欧阳景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2] 专家之死:反智主义的盛行及其影响. 托马斯·M·尼科尔斯著,舒琦译.中信出版社.201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ID:pku_csmr),作者:郭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