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ZY,题图来自《我的姐姐》剧照
《我的姐姐》火了。
我也是一个姐姐。
然而在《我的姐姐》火之前,我以为,我遇到的问题都是个性问题,我以为,我只是在我的家族范围内,被“重男轻女”的暗箭灼伤。
早知道这竟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我或许不必独自在黑暗中走那么长的路,或许可以很阿 Q 地告诉自己:我遇到的事都不算事,还有那么多人不如我呢!
一、一场不自知的心理疾病
我小时候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这是我最近几年才慢慢意识到的。
是的,从 10 岁开始到高中毕业,我一直活得非常痛苦,我不知所措,没有求助途径,完全靠自己受着挨着挺了过来。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心理疾病,我会在心里反复出现一些秽言秽语,很多时候辱骂的对象竟然是我父母,不仅有语言的侮辱,还有一些我没法用语言表达的恶毒画面,那些不堪的画面里受辱的依然是我父母。
我曾经试图向父母倾诉,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但因为我内心的想法太过污秽,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启齿去描述我那个失控的世界,因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们。
我的外在表现是那么懂事乖巧,我从不给父母生事,我总是学习优秀。放学回家主动做家务,事事顺从父母,我对父母充满敬畏,他们在我眼里就是勤劳善良、努力为我们家奋斗拼搏的完美父母,我怎么可以有如此肮脏不堪的想法?
我真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一面是不可遏制地强迫想象那些语言和画面,一面是深深的罪恶感,我觉得自己要被压死了……
我至今不知道这心理疾病怎么命名,我没有去做过心理咨询,即使今天我感觉自己已经痊愈了,我读了不少心理学的书,但也依然无法对号入座地找到这病的门类,也许是“强迫症”?又或许不是。
当时,我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原因归结于学习压力大。以我当时的学习状态,这是解释得通的。
是的,我从小学习很自觉,上小学时我永远是回家先写作业的那种孩子,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寒暑假,我会给自己制定很多计划,假期作业从来都是早早完成,还要每天坚持阅读很多书。
记得我刚上初中,第一次摸底考试排名在中游,这对我来说就像天塌下来了。于是,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等公交车的时候背课文、背英语单词,晚上学习到半夜,第二天 5 点多起床继续努力……我的成绩很快提升到班级前十,但我不满意,我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因为班里总有人在我前面。
后来,我进入了高手云集的重点高中,那压力更是让我不敢丝毫懈怠。我早晨起得更早,晚上宿舍里熄灯,我拿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但即使这样,我也拿不到小学初中的好名次了,我觉得吃饭睡觉都是在浪费生命,真希望能一天 24 小时不停歇地学习。在那几年,我的世界只有学习,简单纯粹,我要考得更好,我要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我要让爸妈引以为傲。
与此同时,我压力大的时候,我的心病——那些想法就会来势汹涌,尤其是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那些语言、那些画面就像恐怖片中从地缝里钻出的虫子一样,密集地朝我爬来,那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我表面上还是个正常的孩子,我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我只是不太开心而已,我依然懂事乖巧、体谅大人、认真学习。当然,我并非天天要和这些让我痛不欲生的“虫子”作斗争,在我比较放松的时候,在我考试考得好的时候,它们就会消失,直到我上了大学,学习压力减轻了,我不治自愈。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坚定地认为,我的心理问题全是学习压力惹的祸。
但,我忘了,我是 10 岁时发病的,对于小学三四年级的我,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几名,其实谈不上什么学习压力的,但那时却是我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反倒是读初中、高中时,按说学习压力是直线上升的,我被这病侵扰的频率却越来越低了。
这依然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
二、为什么是 10 岁
有一次,我在下班的地铁上看一本心理学的书,犹如神助,我脑子中突然“叮”一声响,我突然明白了,10 岁那年,我的生命中并不仅仅只有学习,我们家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弟弟出生了。
我不是失忆了,我当然一直都知道我有一个小我 10 岁的弟弟,我只是恍然大悟,我那奇怪的心理疾病原来是因为 10 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弟弟。
我从小就被妈妈告知,因为我是女孩,我的爷爷奶奶不喜欢我,妈妈为我受了很多苦。后来,在妈妈讲述为什么要生弟弟时,被反复说到的一句话是“我要争气”。在妈妈看来,“争气”的方式就是要生个儿子。
我至今都记得一件事,妈妈生弟弟的时候,我二姨去医院陪产,回来二姨给我讲:“你不知道,你爸知道是儿子的时候,在医院楼道里就蹦起来老高,手都碰到房顶了!”我没有去医院,但我那画面就像我亲眼看到一样,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我后来总在想:我出生时,我爸肯定没有蹦起来过。
彼时,要二胎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我身边的邻居、亲戚,因为要二胎,被单位辞退的,到处躲藏的,生了孩子不敢带回来养在乡下的……当时,妈妈在医院工作,爸爸是单位的干部,他们一起想办法搞到了二胎指标。而且,我知道,我妈妈为了生弟弟,其实从我 7 岁起就开始准备了,我妈的身体并不好,中间流了几次产,依然还是要生。
在弟弟没有出生之前,我是独生女。虽然,在我 7 岁的时候,要二胎的家庭计划就频频出现在我爸妈的口中,但对于未见到结果的事情,一个 7 岁的小孩还是会选择性忽视的。
然而,10 岁那年,当这个活生生的小人,终于“哇哇”哭闹着来到我家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威胁。原来我的存在真的是父母的“缺憾”,他们需要用儿子来填充他们的人生,原来我真的是不配独享父母之爱的,原来我是女孩真的是如此糟糕的事情。
当然,这都藏在我意识层面下很深的角落里,从妈妈一次次义无反顾地要生儿子到爸爸知道生了儿子在医院高兴得跳起来,我已经在内心深处开始自我攻击:我不配、我不好,我的性别是被唾弃的,我给妈妈带来不幸,我是邪恶的。
但与此同时,我愤怒,我怨恨父母,他们对儿子的渴望让我变得微不足道,他们夺走了我想要独享的父母之爱,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的需求,他们只想自己。
所以,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么多针对父母的恶毒的语言和画面,是我潜意识里想要否定他们从而肯定自己,想要从不被接纳、不被认可的现状中拯救自己,想要告诉自己我的父母并不爱我,他们是应该被责难的。
但以当时我的心智和胆量,我无法当面把这愤怒发泄出来,那是大逆不道,我只能用这种隐蔽的、自己潜意识里觉得最丑恶的方式去满足已经破碎的自我。我本想要挽救自己,但却被“乖孩子”的道德枷锁挤压得更加惨烈。一面怨恨父母,一面谴责自己,我被撕裂着,啮噬着,在小小的身躯中绝望地呻吟着。
如今,梳理这些过往时,我清晰地看到那个无助的 10 岁的我,那么孤独的、痛苦的、可怜的小女孩。我好想抱抱她。
三、无法追赶的距离
后来的我,做所有事情的内驱力都是为了被父母看见,用尽浑身力气都是为了证明我不差,我值得被爱。
我努力学习,永不满足,我鞭策自己,一路狂奔,事事争先,唯恐落于人后。我那么拼命不是因为我多么热爱学习,而是我要争气。我妈的“要争气”是生儿子,我的“要争气”就是比你的儿子强。我拼命努力工作、用心经营婚姻、靠自己的力量买房买车……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让父母看到我的优秀。
平心而论,我爸妈虽然重男轻女,但对我的关爱依然多过同龄人,他们尽其所能地给了我最好的教育,在我的成长中给予了我充分的爱与呵护。我人生中每个重要的阶段都离不开爸妈对我的支持和鼓励,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前半生活着的所有动力。
但,我始终明白,在他们心里,女儿永远比不上儿子。
尽管我两三天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嘘寒问暖,每逢过年过节我总记得给他们发大大的红包,我总会惦记着他们的健康,每年安排他们体检,只要想到就会及时给他们添置各种生活用品。而他们的儿子,我的弟弟,很少给他们打电话,也常常想不起给他们钱,各种生活细节的关注更不必说。
但,儿子就是比女儿重要!
儿子才是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人,女儿是没资格参与商量处置祖产的。儿子结婚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事,一辈子的积蓄都要留着给儿子结婚买房,女儿是没资格分的。儿子有什么需求,女儿便应该有求必应,甚至应该主动提供帮助,谁让你是姐姐呢?
是啊,我是姐姐,我就应该有个姐姐的样子。我妈也是姐姐,她的两个兄弟——也就是我舅舅,年轻的时候都有过各种轻狂之举,全靠我妈管教,每次我妈说起来都是居功至伟的语气。
她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这个弟弟够给你省心了,你该知足!那意思好像是说,我没有摊上一个如我舅舅一样瞎折腾的弟弟,我根本没发挥什么作用,我这个姐姐当得有点不配。
是啊,我长弟弟 10 岁,我和他的人生阶段并不在同一个赛道上,我上大学他才上小学,他上大学我已经结婚了,按说没什么可比性,但在爸妈心里,两个孩子高下明显,我弟比我优秀比我能力强还比我讨人喜欢,不论我怎么做,我都比不上弟弟。这原本就不是靠我努力可以追赶的距离。
也因为我被这根深蒂固的偏见深深地伤害过,我落下了严重的“性别歧视障碍”,我怀孕的时候,天天祈求上天让我生个女儿,因为如果是个男孩,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我无法爱一个“儿子”。
四、无人区
记得一诺曾说过,每个女孩在自我觉醒的路上都要经历一段无人区,这里四处荒芜,没有人烟,你没有人可以求助,只有你自己。你在这里会待多久没人知道,你只有不断地向内求索,独自走完这段孤独的旅程。
我被重男轻女的毒瘤困了如此之久,我似乎已经进入了一诺说的无人区,我正在一点点地破除那让我步履沉重的镣铐,开始明白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我之前背负的所有自责、愧疚、自我怀疑、自我否定都不该是我的。
我的弟弟也没有错,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由他选择。他真的很善良,从没伤害过我,如今随着父母日渐衰老,他的的确确是我心理上的强大支撑。
我的爸妈有他们的局限性,这是那辈人的集体意识。即使现在,很多人依然固守窠臼,女孩被轻视始终都存在。我的爸妈已经为我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对他们应该感恩,更应悲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又何尝没有呢?
感谢上天,我生的是个女儿,我没要二胎,除了财力精力的顾虑,我还是担心老二是个男孩,我依然无法面对“儿子”,我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成为“姐姐”,我希望她独享父母之爱。
现在,我有勇气把这些都说出来,我想我已经学会了面对,学会了接纳,我松弛了很多,也放过了自己,我有了更多力量走完这段无人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ZY,诺友,在现实和理想的夹缝中求生,时而摇摆,时而坚定,不断自省,努力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