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家住河南驻马店的吴瑞新老人准备出一趟远门。这是一趟目的明确、意义重大的相亲之旅,他计划先去一趟郑州,看望女儿一家三口,顺道拜访促成这桩缘分的“恩人”——网络红娘徐姐,最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晋中,见他的相亲对象乔姐。乔姐今年54岁,住在晋中县城,丧偶。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成家,二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两个人通过微信聊了小十天,双方状况都已坦诚,心意也确定下来,吴瑞新强烈地感到好事将近。他装好行囊,为避免耗电,腾空了冰箱,切断家中电器电源,关闭了天然气阀门,仔细检查一圈后,锁好房门,上路了。
吴瑞新眉目浓重,宽鼻翼,眉毛呈倒三角。出门时,他有时戴鸭舌帽,有时戴许文强式的软礼帽,在老年人中显得时尚,仿佛归国华侨。
吴瑞新生于1949年的上海,幼时父母离异,先是随父亲去甘肃,又被寄养到武汉姑妈家。姑妈家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七口人,过于拥挤,他念书至小学三年级,就跟着亲戚进了河南的杂技团,几年后参军,在广西柳州当了三年兵,随后转业回老家进了油脂厂。他好钻研,很快升任车间主任,干了十来年,为挣钱补贴家用,又下海做服装生意。凭借傍身的技术,1998年,他被江苏一家进出口公司聘请,到尼日利亚做技术管理人员,指导培训工人安装榨油设备,后来,又被安排到塞拉利昂,在国外干了将近十年。在尼日利亚,他甚至遭遇了匪徒的抢劫。土匪们包围了工厂,抢走他身上的现金和手表,在他脸上砍了一刀。他是个经历坎坷,见识丰富的老人。
■ 吴瑞新(71岁)
2012年,妻子因病去世,两年后,他还完了给妻子治病欠下的债,不再工作。独居的晚年生活开始了。
吴瑞新身体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年轻。2013年,他曾因心肌肥大造成的胸闷住了几天院,医生开了强心的药,他觉得太贵,没有持续吃下去。他自行上网查资料、研究医生的药方,网购了一些中药,每天泡茶喝。现在,他坚持服用消心痛和阿司匹林,几年过去,没再进过医院。
他所住的老公寓楼房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退休工资是每月3200元,他会拨出1000元补贴女儿家,剩余的用于自己生活开销之后,还能存下一点。他早已戒烟,日常不喝酒,没有什么花钱的嗜好,学会网购之后,他在网上选购比街面上便宜一半的生活用品。他坚持着一些健康的生活习惯,比如,蔬菜换着种类买,有时给自己炖只鸡,做饭少油少盐。炒菜的油,是他自己按比例用多种菜油调配出来的低成本“保健油”。过去,他在晚饭后沿着马路牙子散步两小时。路上昏暗,有一回,他被电动车撞倒,所性没有大伤。此后他就改为下午散步。
总的来说,吴瑞新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蛮好,他还养了花草和鸽子以怡情。可是,一个人过,不知不觉就过得潦草了。在两居的家中,他的生活空间退缩回自己的卧室里。吃饭就在摆放杂物的矮折叠桌上腾出一个角,蜷在塑料板凳上吃。有了智能手机后,屋里的电脑也不大用了,他经常长时间地靠在床沿,眯着眼看手机。另一间卧室闲置已久,堆放舍不得扔的旧衣物。由于没有客人,客厅的沙发积了灰。
时间太多、太安静了,日子很难捱。偶尔他会突然产生恐惧:万一自己一个人在家出事了,也许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他便嘱咐女儿时不时地给他打个电话,万一没人接,就是有事儿了。女儿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忙起来常常是记不住的。
71岁这一年,吴瑞新下了大决心,决定给自己找个伴。他把将自己牵绊在家的鸽子和花草转赠给了朋友,做好了出远门相亲,搬出家门的准备。
山西晋中的乔姐在红娘徐姐的直播间和相亲群里注意到了吴瑞新,她观察了几天,加上了他的微信,聊了一阵,表达了处对象的意愿。吴瑞新起初没有答应,他想,乔姐54岁,比他小十几岁,假如他俩成了,按照自然规律,未来自己先走了,又剩下她一个人,这岂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她的痛苦上?他委婉地拒绝了乔姐,两人互认兄妹,继续聊着,彼此解闷。过了两天,乔姐告诉他,他介绍的那位男士和她聊不来,他们已经互删了微信。这样有来有回地聊着语音,彼此之前好像有了牵挂。一旦迟迟没收到她的回复,吴瑞新就有些着急。她联系不上吴瑞新,语音里也很是担心。有一回,她见吴瑞新在群里与另一位女士多说了几句,就在两人聊天时反复提起,仿佛心里很介意。
有一天,乔姐对他说:“吴大哥,我不在乎你年纪大,你上门来我养你,别的事你什么也不要管。我不图什么,就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真诚、老实的人。”
几天接触下来,吴瑞新感到乔姐为人实在,会关心人,她会在视频时主动拍自己家的房子给他看。她的小女儿也曾在视频里热情喊话:叔叔,来我们家跟我妈做伴吧。乔姐不会在聊天时打探他的经济条件,也从没提过结婚要彩礼的事,这让吴瑞新感动又敬佩。他就告诉她,我到你那儿找你去。
乔姐随即在微信给他转来一笔路费。这个举动令吴瑞新心里一热,他想,她是真心,我亲自掏钱去也是我的真心。随后,吴瑞新坚决拒收了乔姐的钱,勇敢地踏上了追求幸福的旅程。
一个独身老人应该上哪儿寻找自己的爱情和姻缘呢?
朋友几次试图给吴瑞新介绍对象,对方听说他的年纪都拒绝了,连面都没见上。至于婚介所,他看过不少欺诈新闻,持警惕态度。作为一个会上网的老人,吴瑞新搜索了许多婚恋征友网站,网站上到处是收费项目,看个资料也要钱,加个好友也要钱,看起来实在太像骗钱手段。他下载了陌陌、探探,还有好几个征友手机应用——它们全都不是为老年人设计推出的,里面充满了花花绿绿的年轻人。常常他一看手机,就收到短信提醒:附近20米有个小姑娘在等您——那不是坑人吗?吴瑞新感到愤怒,老年人已经够可怜了,当年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要一个孩子,现在孩子不在身边,许多人都成了孤零零的空巢老人,为什么没有人为老年人办点事呢?
接着,他发现了红娘徐姐的直播间。
徐姐55岁,开封兰考人,是个烫着棕色短发,戴棕红框架眼镜的中年妇女,说话语速很快。徐姐开朗热情,交友广泛,早在念高中时就热衷于给同学朋友牵线搭桥。后来她到郑州的铁路上工作,常常给同事孩子介绍对象,成功率不低。她总结出经验,牵红线这事儿,最重要的就是丰富的人脉资源。
2018年,徐姐从铁路上退休,闲来无事,去老年大学学书法,后来在直播平台玩起了字画直播。做了三个月,她在直播间认识了不少朋友,一聊起来,发现许多都是单身。那颗做媒的心按捺不住了,把直播做成了相亲节目。自得其乐地干了一阵,积攒了不少粉丝,徐姐和朋友们都认为相亲事业大有可为。2019年10月,新注册的快手账号“红娘徐姐”正式开始直播,每日早晚,她雷打不动准时上线,粉丝积累得很快,一年内突破25万人,目前粉丝数量已达35.6万。徐姐发现,其中绝大多数为中老年。
许多征婚老人跟她说起心事,哭得稀里哗啦。有人早年丧偶,独自把孩子拉扯大,怕孩子受委屈不敢再婚,等孩子成家了又帮忙带孙子,自己在孩子家里仿佛一个多余的人。有人独居,特别寂寞,夜里生病了,想找个帮忙倒水的人都没有。有位81岁老太太的故事让她难以忘怀。老人一个人住,不小心摔伤了腿。养伤期间只好由五个子女轮流照顾,一周轮一家,每个礼拜挪地方,来回折腾。有一天老人家就哭了。儿女不懂了:“我们不孝顺吗?你哭啥?”老人说:“我想老伴呢,没有老伴就没有家,给我抬来抬去的,都是别人家。”这些老人的讲述更让徐姐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有意义。
■ 红娘徐姐(55岁)
她通过直播将寻觅姻缘的用户引流到自己建立的微信群。如今,她手头四五个微信账号,管理着三十多个微信群。微信群的划分极其精细,除了全国大群,有按十岁一个年龄段划分的年龄群,有按地域划分的“南方群”和“北方群”,有诸如“丧偶群”、“不带子女群”、“养老金群”等依据特定状况设定的群,甚至还有根据文化素养划分的“普通群”和“高雅群”。交费166元,即可依据个人情况精准选择四个群加入,在群聊过程中对谁产生了兴趣,可以直接加微信私聊。此外,徐姐还会为缴费的会员制作个人视频,直接面向粉丝发布。
据她统计,建立这个平台一年来,男女双方都进了群,且牵手成功后对外公布的,共计128对。如果算上未公布的和未进群直接通过视频信息联系上的,成功数得超过600对。
吴瑞新在徐姐的直播间谨慎观望了两天。他听徐姐介绍,进群首先要提供证件验证身份。除了身份证,还要提供单身证明,离婚的提供离婚证、离婚协议书或判决书,未婚的提供户口本显示未婚状态,丧偶的出具当年的结婚证和死亡证或火化证。在此基础上,徐姐会跟想进群的人拨打视频,以亲眼判断,排除掉一些脾气恶劣、素养低下的人。徐姐反复声明:“咱这里把关严格,我作为红娘,不坑人不骗人,不用婚托,没有套路。”
这些话让吴瑞新放下心了,看直播的第三天,他联系徐姐,缴纳了166元进群。很快,徐姐发布了吴瑞新的视频:“这位大哥49年的,71岁,丧偶的,家是河南驻马店的,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四,月收入三千。他有个女儿已经结婚了,没啥负担。他是有退休金的哈。他想找一个人品好的,地区可以不限,城乡也可以不限,上门也可以。”视频背景是一张吴瑞新穿着米色风衣内搭格子衬衫,在蓝天下笑得喜气洋洋的个人照。
吴瑞新进了“高雅群”,他是群里年纪最大的,表现得很活跃。当群友讲述各自的经历时,他就以过来人和老大哥的身份,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建议。见群里安静,他就拿出军人作风主动带头唱歌,群里的气氛就热闹起来。他还在群里组织辩论,领着大家探讨什么是“三观”——那是找对象的重要标准。“高雅群”每天都聊得热络,群友之间形成了兄弟姐妹似的亲切关系。吴瑞新的微信好友增加了许多人。
后来,他又跟群友学会了如何在直播间和徐姐连麦,成功在徐姐直播时上了一次麦。上麦相当于一次生动的个人展示,那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发来的好友申请、打来的电话,令他措手不及,整个晚上忙忙碌碌。
在群里,吴瑞新自认年纪大,不主动加女士微信,采取一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态度,等待女士的选择。有些女士主动加他,表达了处对象的意愿。一位女士心思比较多,说话拐弯抹角,通过各种渠道试探调查。吴瑞新不喜欢,他提倡坦诚相待,就像他的微信名“真诚”所展现出的态度。另一位女士曾与他谈到了打九十几分钟视频的程度,但最终因为4万块彩礼的要求被他拒绝。吴瑞新坚决抵制送彩礼,他说,“两个人好的话还讲什么彩礼呢?不是说我给你钱就有了感情,这个老的观念是不对的。”
总之,他尝试着处过几段,没有成功。不过他依然收获了许多快乐。现在,他每天早晨一睁眼,第一个动作就是划开手机看微信。徐姐的直播间和微信群让他渐渐忘了情伤,晚上也睡得香了,精神头又回来了。更何况,如今他还在这里遇到了乔姐——一段大有希望的缘分。
12月,从驻马店出发后,他首先来到郑州拜访徐姐,刚见面他就说:“我要感谢你啊,如果不是你这个网,我身体都垮了,你是我的恩人啊!”
■ 吴瑞新和徐姐。
吴瑞新告诉徐姐即将去晋中牵手乔姐的消息,徐姐一个劲地祝贺他,替他高兴。徐姐说:“这要成了,春节就能结婚了。”
12月19日早晨,坐在开往晋中的高铁上,吴瑞新给乔姐打了个电话。“起床了吗?”他问候到,“电话呢拿在身上不要关机,在家里等着就行啦”。今天他们就要见面。
晋中的冬季比驻马店还冷上五六度,道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空气是凛冽的冬天的味道。吴瑞新往乔姐居住的小区里走进去。他裹着一件显年轻的厚夹克外套,戴上了自己的黑色软礼帽。他看上去很镇定,走了几分钟,没找着路,只好原地站定,等待下来接他的乔姐。
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个视频里熟悉的身影,轻微肿眼泡,短发烫着小卷,快步走过来了。吴瑞新咧开嘴笑了,迎上去,跟她重重握了握手。乔姐只穿了身桔红色毛衣,似乎来不及披件外套。她解释:“刚给女儿做晚饭,热得不行。”吴瑞新说:“快上楼吧,你别冻着了。”
■ 吴瑞新在等乔姐。
■ 两人正式见面。
进了门,乔姐给吴瑞新倒了水,请他稍作休息,她送女儿去车站。小女儿每20多天回家一趟,这一天正好要走。 母女俩关门出去,屋里一下就安静了。
吴瑞新脱去外套和帽子,随后又突然想起,路上念叨着买点水果,又给忘了。他喝了口水,回想起刚进门时,乔姐小女儿热情大方地跟他打了招呼,感到自己的到来受到了欢迎。环境陌生,他坐在客厅长沙发的正中央,有些拘谨,一会仰靠在沙发背上,一会儿俯身从茶几上拿水杯喝。然后他打量起这间宽敞的客厅,采光充足,收拾得干净整洁,乔姐显然是个勤快的女人。木地板、靠墙的橱柜和餐桌、门上的大红中国结、沙发上方挂着的毛笔字画,和他在视频里看到的一样,他又感到了一点亲切。
乔姐回来了,跟他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个人聊天。
吴瑞新说:“我这次来就是敲定咱们俩的关系,咱们俩是不是要结合在一起,就是,我们俩是对象,定死了没有?”
乔姐说:“我定死了。”
吴瑞新说:“我也定死了。”
两个人好像都放下心来,慢慢地聊开了。聊各自经历,过去的配偶,孩子。聊未来生活,喜欢大米还是面,每天一块买菜,吃完饭到公园转转。乔姐邀请吴瑞新参观两间卧室,先看了眼二女儿的卧室,又走到乔姐的卧室。吴瑞新走到卧室窗边往外望,可以看见对面的公寓楼。“每次我女儿走了我一个人干啥,我告诉你”,乔姐说,“我坐在这儿就看,看对面那个屋子里有几个人影。好了,我就想,我这屋子里什么时候能再有一个人啊。”
转眼傍晚了,乔姐已经调好了猪肉馅,和好了面,准备包饺子。吴瑞新洗干净手,进厨房帮忙。两人一个擀面,一个包馅,自然而然地一边唠家常一边忙活。吃饭时,吴瑞新当着乔姐的面,删掉了微信里几位之前和他聊过对象的女士。他往群里发了个红包和一条高兴的长语音:“妹妹们,弟弟们,我正在你们新嫂子家。大哥这是一次不要彩礼的女方,还给我送路费的女方,确实让我很感动。这说明我们是有一定的运气和福气的。而且我处这个你们的新嫂子,还愿意养活我,什么也不要我的,太让我感动了,这一生中可能就这一次被我遇到了。谢谢大家,谢谢你们这个新嫂子。”
■ 吴瑞新在乔姐面前删除之前和他聊过对象的女士的微信。
■ 吴瑞新在听群友的祝福语音。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吴瑞新又累又高兴,整夜睡一阵醒一阵。他打算尽快回家收拾安顿,随后搬到晋中来。第二天早上,他去和乔姐道别,向她保证,最多10天就回来。
经过4小时高铁,吴瑞新回到驻马店家中。他发现从踏上这趟旅程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再服用过安眠药。此时他感到周身舒畅,好像卸下了原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他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东西,许多旧衣物要找人回收,厨房剩下的土豆和挂面得趁这几天抓紧消灭,阳台上种的花草打算拎两盆送给女儿。在屋子一角,他看到已故妻子的彩色遗照。该把它挪个位置摆了,他想,因为垫在相框下的拉杆箱他要带走了。
那天晚上,他写下酝酿了一路的分别感言,发给乔姐:“哥走了,心酸痛,舍不得,想痛苦。今生怎么像是你,只恨晚,昨相见,今又别,让哥痛苦辛酸泪,难舍妹。急挥手,车已走,只有妹妹在身后。暂分手,缘分在,哥哥有备再回来,同船共度。”
然而,一周后,吴瑞新接到乔姐来电,亲戚希望他上门时能提供一些见面礼。吴瑞新拒绝,两人分手。
找寻真爱,吴瑞新老人还有一段漫长的旅程要走。而更多的独身老人,则无缘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