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郭杰瑞(Jerry Kowal)习惯性地扬起声调,用中文谈论新冠疫情、基础设施建设。他的中文大多数时候够用,但遇到书面词汇仍要由摄影师解释才能听懂。
“我是郭杰瑞”的视频账号在B站拥有600多万粉丝。2017年开始拍视频的郭杰瑞,整个团队一共3个人——纽约人郭杰瑞,成都人摄影师黄女士,负责联系对接的福建人郭先生。
视频弹幕里,常常能看到观众评价他真诚、老实。一个毕业于美国查尔斯顿大学国际商务学院的美国犹太人,被中国网友评价为老实人,这多少有些古怪。
“他是觉醒的那批美国人之一,正视中国的发展和超越,并希望能吸取经验。”郭杰瑞的摄影师黄女士说。
在纽约经历了一整年的疫情之后,2021年3月,郭杰瑞重返中国。在上海一结束隔离,他就到商场里买了一双运动鞋,中国品牌李宁。
郭杰瑞在上海黄浦江边 李楚悦 摄
“中国老师用自己的钱请学生吃饭吗?”
“I feel freedom.(我感到自由。)”到达上海浦东机场后,郭杰瑞在镜头里兴奋地说。
来上海之前,郭杰瑞做了两项检测,分别鉴定目前是否携带新冠肺炎病毒,是否曾经感染过新冠肺炎病毒。查看检测结果时,郭杰瑞极度紧张。弹幕调侃,气氛堪比高考查分现场。“那不是演的。”他说。
在纽约,他有很多朋友被感染而不自知,也有亲戚罹患新冠肺炎去世。疫情暴发前,郭杰瑞在云南的咖啡生意刚刚起步。但现在,他找到的“全纽约最好的咖啡烘焙厂”已经破产了。
相比曾经一天确诊20万病例,目前纽约的疫情略有好转,“但相比中国,那就是What the hell's going on?(到底发生了什么?)”郭杰瑞说,“我现在不敢跟纽约的朋友联系,他们会jealous(嫉妒)我。”
2010年,郭杰瑞第一次来中国。一位来自山东济南的教授带他去中国台湾,在陌生的东方,几乎所有事物都令他感到震惊。“像是在电影里一样。”郭杰瑞记得。
在此之前,他对中国的印象停留在纽约并不正宗的中餐馆、功夫明星,以及电影《一个都不能少》。2021年,郭杰瑞在隔离酒店房间里又看了一遍这部电影。
“这次我看哭了。”他说。这部1999年上映的中国影片,20年前郭杰瑞第一次看,那时候年纪很小,但他对电影情节印象深刻。“我知道这不是现在的中国了,但是人的关系还是一样的,老师和父母特别在意孩子。”郭杰瑞说。
在台北,中国的教授请他吃早饭。“在美国,没有教授会请学生吃饭。”郭杰瑞说。“中国的老师是用自己的钱请学生吃饭吗?”他追问。
几乎是同时,郭杰瑞在中国感受震撼,摄影师黄女士,则在美国经历了另一种冲击。结婚后,她随丈夫一起去美国生活。“真正出去了,发现好多事情跟国内了解到的不一样。”她说。
她和郭杰瑞很早就认识,经常讨论“美国人眼里的中国”与“中国人眼里的美国”,这也是他们的许多朋友极为好奇又缺乏了解的话题。社交网络和自媒体日渐兴盛,2017年他们开始合作拍视频,让大家认识真正的中国,也看见真实的美国。
2010年,在台北3周的交流期结束后,郭杰瑞回到美国换了专业,从商科转到了国际商科,并且辅修了与中国文化相关的课程。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校园里,他知道了蒲松龄,还比较了孔子和老子之间的差异。
不过,书本与现实相距太远。在Quora网站上,一个问题保持着非常高的讨论热度:“你去过的哪个国家与你的印象截然不同?”各国网友纷纷晒出自己的经历,回帖里答案各异,但达成的共识是:非亲身经历,无法真实判断。记者没有找到郭杰瑞的回答,但他的视频一直在回答。
在成都的公园里,有他至今难忘的拍摄经历。一位中国的奶奶会熟练使用智能手机,郭杰瑞觉得惊讶。“因为我的grandma(外婆)不会用智能手机。”那天拍摄结束后,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心有歉疚。同很多美国老年人一样,郭杰瑞的外婆住在养老院里。两人很少联系。今年来上海前,在旧金山转机,他特意去看望了外婆。
“有人说我是走狗”
5年前,在上海人民公园,郭杰瑞看见好些中年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自己孩子的情况,身高、学历、个人爱好……“我以为他们丢了孩子,直到有个阿姨来跟我攀谈,说我很帅,问我在上海有没有房。”郭杰瑞在饭桌上讲了这个小故事,带着几分戏谑。
郭杰瑞出生于1990年,相较于何伟、欧逸文这些较早记录中国的美国前辈,他不太一样。没有供职于美国媒体的身份,不再选择文字作为媒介,没有通过乡间自驾《寻路中国》,也不再选择采访名人构建《野心时代》。时光流逝,记录者与被记录的中国,都在改变。
起初,郭杰瑞的视频从生活出发,比较中美美食、文化、风土人情的差异。记录作为美国人在中国看病的体验,比较中美医疗差异,也尝试在中国挑战通宵卖烧烤,感慨为啥美国没有这个。大多数视频里,他走上街头,把镜头对着普通中国老百姓。
但疫情改变了许多。2020年开始,郭杰瑞的视频中,吃喝玩乐的选题越来越少,疫情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身处纽约的他,只能实拍纽约医疗船和野战医院,感叹停车场改成了停尸间,或者探究美国枪支销量暴增80%背后的美国人心态。
有粉丝调侃,郭杰瑞从美食博主变成了战地记者。他只觉得无奈,因为没有美食可以拍了,疫情之后,纽约的商场饭店都关门了。
在中国,郭杰瑞有许多粉丝,他享受和粉丝互动的快乐。但在美国,他很少被真正理解,有时甚至被误解、曲解。去年4月22日《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点了郭杰瑞的名。文章写道:“他的视频使他获得了在中央电视台——中国国家电视台上,一段长达50分钟的出镜,谈论纽约中央公园的野战医院和防疫物资短缺。”
有人认为郭杰瑞被“洗脑”了。还有一些人,认为郭杰瑞对中国感兴趣,是走狗。
在美国,有人觉得不戴口罩是自由,但郭杰瑞觉得“你的自由侵犯了我的自由”,因为你不戴口罩,让疫情无法得到控制。他仍坚持美国需要了解中国,郭杰瑞把中国抗疫的措施和防控效果做成英文视频,放在海外社交媒体上。他希望美国人能看到,有所借鉴。
郭杰瑞(受访者供图)
“没有办法”
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需要正视中国。
“你知道吗,坐高铁从北京到上海只要4小时18分,坐火车从纽约到芝加哥却要21个小时,这两段距离是差不多的。”两个月前,《纽约时报》专栏作家、《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马斯·弗里德曼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采访。一番话毕,主持人眉头紧锁。
郭杰瑞也在关注同一话题。在最近的一个视频《美国要大搞基础建设和中国竞争!美国人怎么看?》中,郭杰瑞对比了他“中国的老家”成都和“美国的老家”纽约的地铁。
他在视频里介绍,成都在10年内修好了12条地铁,但在纽约,10年只够修3个地铁站,且花费了45亿美元。“95%的纽约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成都这样的地铁。”郭杰瑞说。
美国总统拜登近日宣布推出一项耗资高达约2.25万亿美元的基建计划。美国的大部分基建设施修建于70年前。近期为了推进基建计划,不少美国媒体一反常态,开始以褒扬的姿态介绍起了中国基建。
《华尔街日报》最近的一篇文章《美国可以从中国对基础建设的痴迷中学到什么》介绍了北京大兴机场、高铁、鸭池河大桥等等。但即便媒体报道解决了“为什么要搞基建”的问题,“钱从哪里来”却是更关键的问题。
“中国把钱花在基础建设上,美国把钱花在战争上。”视频里,郭杰瑞介绍了一位网友的观点。随后接着说,“虽然很多人讨论钱的问题,但我觉得,制度才是美国基础建设最大的问题”。
他列了五条理由:“第一,美国没有大国企,只有非常大的私有公司。比如美国的电信公司都是私有的,从经济利益出发,并不会在人很少的地方修基站;第二,美国人工很贵,而且做事情很慢;第三,美国是联邦制国家,联邦政府不是领导,没有权力管州政府,所以很难统一计划基础建设,我们没有控制好疫情也有这个原因;第四,美国大部分资产在公司或私人手上,政府要修一个高铁,如果一个人不同意,那真的好麻烦;第五,我们两个党的利益集团很不一样,他们想法完全不一样。比如民主党支持环保,但共和党特别反对这个。所以他们一直吵架,没有做事情。”
这样的总结陈词,是视频前期唯一需要悉心准备的部分。团队里的摄影师黄女士,虽然是会计专业出身,但在新媒体领域能力过人。在策划阶段,通常由她和郭杰瑞一同探讨选题,各自提供中美视角,共同决定视频的内容逻辑。此外,她还负责拍摄和后期剪辑。
策划阶段遇到分歧,两人会分头找资料,最终说服一方。大多数的街头采访靠郭杰瑞自由发挥,但结语会提前准备好提纲。不进行劝服,只摆出事实,郭杰瑞和黄女士达成共识。
视频结尾,郭杰瑞总结道:“总的来说,在美国无论共和党、民主党,还是一般人,都支持基础建设,但如果要做成中国这个样子,我觉得没有办法。”
郭杰瑞的视频团队在工作 李楚悦 摄
两个美国
“没有办法”,提到美国的许多问题,郭杰瑞常常以这四个字悲观结尾。
“美国有很多人是井底之蛙。”郭杰瑞用了一个成语。长期往返中美两国,他意识到中国人比美国人更愿意了解对方。“因为美国人觉得美国是No.1(第一)。”郭杰瑞说。傲慢的心态让部分美国人不愿意了解中国,郭杰瑞觉得价值观差距太大,无法沟通。相比之下,他和许多中国人的共同话题要多很多。
在纽约采访反对戴口罩打疫苗的人时,有个美国大妈告诉他,疫情是假的,疫苗里有芯片,打疫苗会改变DNA,她甚至相信外星人在跟特朗普合作,郭杰瑞在口罩后很难忍住不笑场。这部分人宁愿相信网上的谣言,也不愿意相信科学家的言论。“我觉得中国有儒家文化,中国人相信权威,但在美国,没有办法。”郭杰瑞把原因归结到文化层面。
我们有“两个美国”,郭杰瑞说,这在美国几乎众所周知。他在纽约的朋友大都属于精英阶层,受过高等教育,颇具全球视野。即便对中国不感兴趣,也会对其他国家有所了解。但同在美国的另一部分人,令郭杰瑞感到“没有办法”。郭杰瑞概括了这群人的特征,他们没有护照,不了解别的国家,支持合法持枪,支持特朗普。他估算美国有40%的人如此。
“我没办法和他们对话。”郭杰瑞说着摊开了手。他尝试过影响他们,但发现改变何其艰难。郭杰瑞说,每个国家都有问题都需要进步,但中国习惯找自己的问题,解决问题。但美国,即便意识到问题,也只是争论吵架,很少真正处理问题。
“你知道,美国的医疗很贵。”郭杰瑞说,如果在美国不幸罹患糖尿病,没有保险的情况下,每个月的花费将高达几千美元,有些人因高昂的医疗费用走向死亡。他很困惑,很多人觉得美国是全世界最好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糖尿病的药物70年前就研发了,成本很低。但医药公司贿赂政客,至今生产糖尿病药品的专利权把控在三家公司手中。
“我们有能力让所有糖尿病患者用药,我们有能力做很多事,但我们不做。”郭杰瑞说,面露失望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