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若冰,原文标题:《廖信忠:住进武康路最便宜的花园洋房,偶尔去附近裁缝铺修裤脚》,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前几周,生活在上海的台湾作家廖信忠用一条微博把自贡灯会送上了热搜。


一开始,这个在四川自贡的选题目的地是当地农村的一个双年展,廖信忠打算做一篇吐槽。没想到,他把顺便去看的自贡灯会拍了几张“赛博朋克”的照片发到微博上,没两天阅读量就超过了千万。大大小小的自媒体和地方媒体争相报道这个被廖信忠称为“世界级超一流”的灯会,灯会园区日均接待量一时间达到1万人。



“本来我放把火就打算溜了”,微博发布才一周,已经跑到宜宾的廖信忠又临时被自贡市政府领导邀请回自贡进行官方深度游览,被领导们陪着参观杂技团团练、川剧院团练。他选择了穿星际大战的衣服与领导共进早餐,因为唯一的另一件是米老鼠,“想想还是星际大战好了”。


作为一名在中国大陆写公众号而且写得风生水起的台湾当代作家,廖信忠与地方政府的关系不错。这与他的选题方向有关——他写义乌琳琅满目的商贸城、东北寻常街头的晒白菜、延吉水上市场,还有潮汕说他“命里多桃花”的算命大师。在10多年前陆续出版了两本《我们台湾这些年》而一举成名以后,他把目光转向中国大陆媒体关注的主流城市以外,试图捕捉那些旁逸在大陆的神奇角落。


作为一位来自台湾的旅游博主,廖信忠的文字“铲”出了不少不为人知的景点,总能把看起来已经过期的食材炒成一盘热气腾腾的新菜。在他公众号的“B级景点之旅”栏目里,长沙万家丽广场、重庆魔楼红鼎国际、东北洗澡中心焕发出了本地人完全感受不到的、魅惑的吸引力。这是一种独特的“廖式解构主义”,你总能在其中看见令人戏谑和瞠目的小玩笑,却很难只用“猎奇”来形容。但廖信忠并不喜欢与政府扯上关系——这次被叫回自贡进行“官方深度游”以后,他又少了个吐槽自贡的选题。


他只是个作家,同名公众号有19万粉丝,每周更新1~2篇文章,每篇阅读量在几万。他在微博上有32万粉丝,以“家禽腿部保健”为名的豆瓣账号则有近11万人关注。只有公众号的流量最赚钱,他每月接一篇软广,发三篇原创作品,广告只要在他的下限以上——写了多年公众号,他知道发一篇广告会掉多少粉。虽然后台有55%的粉丝都是女性,很多化妆品广告找上来,但他尽量不接实体产品的广告,“贩卖贩卖焦虑就可以了”。


这样的收入让他在上海武康路租下一栋独立二层半花园小洋房,一个月有半个月在全国各地乱跑,还能在圣诞节花几千元做一次大型布置。他可不是1930年代像鲁迅、沈从文那样住在冬冷夏热的鸽子笼里的“亭子间文人”了。


从武康路上黄色围墙中央一扇小铁门开进去,走进里弄,右手边便是一家街边餐厅的后厨。一排皮肤紧致的鸡整齐地躺在地面上晒太阳。打开铁门走进一楼,白灰马赛克地砖,左手边是厨房,廖信忠上一次进去是去年底做巧克力的时候。


因为总是在外面旅游,整座房子无人打理——他难为情地反复辩解,地板从二月以来就没有拖过了。廖信忠平时打扫房间总是亲力亲为,从不叫钟点工,因为阿姨没法按照他的意愿摆放物什。我曾在廖信忠公众号文章的照片里看过他家的模样,有露台的古典小洋房,楼梯拐角墙壁挂满错落的古典画框,有风景,有肖像,有倒映吊灯的镜子,仿佛民国电影里穿着粉色旗袍的王佳芝随时就能从旋转的楼梯上走下来。



图源廖信忠公众号《2020年家屋圣诞改造计划,极其浮夸了一把》<br>
图源廖信忠公众号《2020年家屋圣诞改造计划,极其浮夸了一把》


廖信忠当初以每个月八九千的便宜价格租下这栋房子,就是看中了二楼沿街的露台。去年圣诞,他花了五六千块钱装点,在露台上放了两棵两米高的圣诞树,一棵绿色,一棵粉色,张灯结彩。



不过,现在都扔了。透明天顶上的塑料树枝孤零零地旋在空中,彩球堆在地板上的纸箱里。右手边花坛里的植物都枯死了。现实总比想象令人失望一点点。只容一人通过的镂空楼梯总让人觉得摇摇欲坠。二楼是书房与客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大的流穗大吊灯。


楼梯下面,一张具有民国风味的深色实木书桌上杂乱地堆放着台湾出版的书籍,有大半都是朋友送的,他还没来得及看。廖信忠光着脚,靠在旋转的电脑椅上,仰面躺着。平时他就在这里写作。


这14年里,廖信忠从长宁区搬到静安区,再搬到徐汇区的武康路,越来越靠近“上只角”,房子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贵,行李也从最开始自台湾来的一个大拉杆箱到现在二十多个大纸箱。搬到武康路上,廖信忠多少有些后悔。在武康路上,所有咖啡得20元起步,品质还比不上自己在家泡的。


“武康路诶!还那么便宜!”当时就这样一头热搬进了现在的家。房东是一位50岁左右的精致上海男人,以自己的审美取向给这个家配置了最好的硬装。廖信忠几乎以市场半价的便宜价格租到了这间房子,一年交一次性房租,彼此省心。


即使租到了全武康路最便宜的房子,他并不满意。和大多数原住民一样,武康路的有名并不能解决老房子隔音差、漏水、太潮湿的问题。


“搬过来之前知道上海老房子会有什么问题,但亲身经历以后还挺神奇的。”武康路位于上海最低洼的位置,夏天遇到极端暴雨,路面积起的水甚至可以没过膝盖。去年夏天他拍下暴雨的小视频,问隔壁邻居,大家却都习以为常了,就像对不时出现的霉菌、嘎吱作响的楼梯和武康路不绝的人流习以为常一般。


刚搬到这里来时,廖信忠以为这是一片安静的居民区,没想到就在家门口200米处,挖地埋地的工程整整持续了一年。每天晚上6点封路,7点施工队开始挖地,挖到凌晨1点开始回填,第二天就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旧通车。


只有住在这里的居民知道武康路晚上发生了什么。一年过去,武康路面上的水管、电线、瓦斯通通隐匿到地面之下。你大概疑惑过为什么武康路似乎比别的路更漂亮一些,但仰视拍摄武康大楼的照片里再也看不到电线杆子了。


住在武康路有些好处,比如不用自己养宠物。每天,廖信忠的二楼阳台上都会经过很多猫,他会放一点食物给它们吃,彼此都不觉得寂寞。平时在家,他看漫画比较多,最近是水木茂在1960年代画的妖怪漫画《鬼太郎》,如果看书,偶尔从家中书柜里随便抽一本出来看。武康路、安福路上是清一色的brunch餐厅,他必须走到乌鲁木齐中路才能找到想吃的。晚上9点以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就趁着人少去安福路上的多抓鱼书店逛逛,但他在多抓鱼几乎淘不到家里没有的好书。


住了快3年,廖信忠对555街区显示出熟练的主人翁姿态。“走,我带你去附近逛逛!”


他用自家钥匙偷偷开进了别人的院落。一间正在装修的老洋房内外搭着手脚架,屋里尘土飞扬,木柜上积了几厘米灰。只有一楼的一个房间门窗紧闭,贴着个裁缝铺的招牌。廖信忠偶尔会来这家修修裤脚。


在这条路上,新旧共存,豪宅与小破房肩并肩,廖信忠能一眼看出哪栋房子装修过,哪栋没有。武康路98号院和100号院是同时期建的房子,但100号改成了民宿酒店,曾把所有住户迁出去,重新装修,而98号院还是原生态,里面乱七八糟,“上海老洋房只分成两种味道:霉味和钱味。”


廖信忠当然比较喜欢后者。“哇,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大院子就好了。”走出房子,他一脸羡慕地给我指隔壁院子里的大草坪。


相比起安福路武康路,五原路显得低调许多,零落的店铺里没有什么人流,还有许多未改装成店铺的临街居民楼。我们从一个贴着毛笔倒“福”的木门里走进深深的门廊,旁边破旧的小房间里堆着旧家具和废旧自行车,墙壁上则挂着几只褪色的皮鞋。经过昏暗的楼梯,没想到里面竟有一片露天小院子,一对本地老夫妻正支起金属架子晾衣服。


“你们进来干什么的啦?租房子吗?还是中介?”老婆婆先用上海话发问了。


我正支支吾吾,廖信忠用台湾口音的普通话快速胡诌起来:“我就住在96弄的呐,过来看看。”他流畅地与老婆婆开始攀谈,聊起院子角落里堆放着的一只雕花木桌。老婆婆语气急切地解释:“是个假的啦!真的怎么可能放在院子里?”


老上海人精打细算,不会像美国人一般,每年感恩节把自家不要的东西扔到家门口,供流浪汉捡走。但10多年前刚搬到静安寺胶州路的房子时,廖信忠捡到过不少好东西,在那时动迁比较多的静安区徐汇区,除了椅桌沙发,还能淘到一些古早的日历书籍。那是一个超市理发、小吃餐厅等生活设施齐全的生活区,“静安租金洼地”,咖啡也只用十几块一杯,至今过去,他还能在一整条街上逛着而wifi不断。近年来,动迁的地区从上只角转移到了下只脚,“所以捡不到好东西了。”


2017年捡来的1905年德国制立钟至今还摆在二楼客厅,图源廖信忠公众号《在上海捡破烂》<br>
2017年捡来的1905年德国制立钟至今还摆在二楼客厅,图源廖信忠公众号《在上海捡破烂》


在五原路上,我们从信和别墅的小弄堂拐进了安福路。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直接从五原路直接通往安福路的小路,也是游客常常难以发现的这片街区的“毛细血管”。你能在这些“毛细血管”里发现一些其貌不扬的设计工作室、刺青店,甚至算命小馆子。


廖信忠把手机里的照片翻给我看,15年左右,安福路有一个带着五六条狗的流浪汉,活动范围从常熟路口到安福路的汇贤居,骑车一个板车装全部家当,靠卖破烂赚钱,每次牵着狗狗大军过街时都浩浩荡荡。但附近的居民都对他很好。无论新旧上海人,都很少有仇穷的。


流浪汉与他的狗狗们,图源廖信忠微博<br>
流浪汉与他的狗狗们,图源廖信忠微博


我们到高档家具店Casa Casa里转了一圈。每当廖信忠觉得有些膨胀的时候,就会走进来逛一圈。在上海的这十几年有许多让他膨胀的时刻,比如给他带来最多名利的第一本书《我们台湾这些年》出版时。那之前,他因为金融危机被裁员,不想重新上班,便靠做手工巧克力在淘宝上卖维持生计。写书以后便出名了。出名了便更不想努力工作了。


他绕过了那些颜色跳跃的现代风灯饰与造型奇怪的椅子,指着一个高脚金属移动柜说:“我想要这个!”那是泛美航空PanAm的箱子,被改造成家具立柜。泛美航空是廖信忠小时候梦想乘坐的航班,不过,这个梦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梦想。


他喜欢装修,2014年第一次开始自己住时便开始“爆改出租房”,并在公众号上发布详细的装修教程。在他眼里,安福路上最漂亮的橱窗总在ABSOLUTE,我们去的时候,淡粉色的梅花映在白色方形窗户里,是安福路街边每天有些动态变化的一幅画。去年底,正是看到这扇橱窗的圣诞布置,廖信忠抱着不服输的心态才把家里一大通布置。


廖信忠和555街区上的外地人也打成了一片。走进这家叫做Gulizar Handicrafts的土耳其地毯店时,店主土耳其小哥一眼认出他:“You came here once before! in……2018?”


这家土耳其地毯店开在2017年,店里敞亮的灯光和挂满墙面的红黄色印花地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廖信忠对它两年不到就会倒闭的预言失灵了,这家店开到了疫情以后,已经快4年。一本印着对这家店的采访的杂志摆在地毯堆上显现处,杂志上土耳其小哥的形象照就和真人一模一样:油亮的头发、修身西装配牛仔裤、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他点着头向我们传授在安福路上开店的秘籍:“You have to work hard! No……You have to work smartly!”


廖信忠说,这家店铺房租至少得两万一月,我偷偷看了价签,一块最大的地毯标价两万三千八百。这家店一个月需要卖出几张地毯?我们都不知道,但总能看到土耳其小哥笑盈盈地跟附近的居民热切聊天。这大概是做生意的秘籍之一。


土耳其地毯店斜对面不远处就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住到555街区之前,廖信忠在这里看过两次话剧,但搬来后就再也没看过。在武康路上,廖信忠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他通常凌晨三四点睡,中午起床,很少出门。如果一周写四天字,其中可能是第一天200字,第二天500字,第三天写完,第四天修改。他只有看到大草坪院子、好看的木门,和Casa Casa里面的家具时,才会有一些动力努力工作赚钱。


他讨厌一打开有很多选项的智能电视,在家用DVD插上电视看动画片,每年有两三个星期会不眠不休地玩游戏,去年是《对马岛之魂》,最近是《刺客信条奥德赛》,他总是玩到天亮去睡觉,醒来就去玩,玩到感觉要猝死的程度就不玩了。


最后,我们经过开了15年的马里昂吧,里面正好被对面写字楼的医美公司包场,不允许进入。老板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拿铁的奶泡沿着圆滚滚的杯壁溢出来。廖信忠跟老板搭讪:“你昨天怎么没回我微信?”


“哎呀,可能是没看到,真对不起。”老板急急忙忙翻出手机,在聊天列表上划,“廖信忠……没有?”


廖信忠瞥了一眼屏幕左下角三位数的小红点,表情悻悻:“好吧……没关系没关系。”对上海任何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老板”的人来说,日均几百条微信未读已经成为日常。它透露着上海人生活的忙碌,也暗示着基于互联网的人际关系的不可信:一个在微信上无暇回复你的朋友,在家楼下能够偶遇并端着咖啡聊几句。


廖信忠的微信名是“嗯哼”,如果没有备注,搜“廖信忠”自然是搜不到的。他没能和马里昂吧的老板搭上话。这似乎不是他的强项。


我们在永乐汇园区里的电影时光书店喝了杯咖啡。一整个下午,廖信忠闷闷的,没讲几句话,笑容腼腆地像个不善交际的台湾男生,和他在文字上呈现出的跳脱与大方截然不同。他的语速很慢,偶尔会神秘兮兮地“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是思考不出什么。


他曾两次被邀请上播客,都拒绝了,“我不会说话”,他摇摇头。这令人困惑:一个支支吾吾的台湾人,在精打细算的上海原住民之间和大陆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里,一个人单打独斗生活了14年?


廖信忠自有他的精明。在2019年初那篇阅读量10万加的《长沙万家丽广场三天两夜硬核深度游》之前,他的公众号文章也只是不温不火。因这篇文章让他的写作“开窍”以后,他找到了一种能够让人一边偷笑,一边忍不住想要一直读下去的叙事节奏。流量、广告,他在大陆新媒体商业体系里显得如鱼得水,还能在实体生活中与社会各层的人打成一片。他不太谈政治或社会议题,“那些讨厌的人,只要赚他们的钱就好了。”


他欲言又止地劝告着我:“写作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除非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否则就只能慢慢累积。”在他的武康路小洋楼附近,更多的小作家与杂志社编辑蜗居在老房子的一个小房间里,即使房租高昂,还是为作为客厅的整个法租界而骄傲——正如他写的“在矮小的房屋里感受上海浮华的虚幻”。他说起自己打算搬离这栋武康路的小别墅,搬到更现代化的公寓去,不过还是会住在555街区。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着自己的好运气。“我现在觉得钱不重要,那是因为我已经有钱了。”他奉劝我这个初来上海打工的人去租一个高层公寓,如果在大楼的小房间里天天望着窗外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炫丽天际线,容易产生“我要成功”的野心。


我问,你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吗?


“还不够。”他摇摇头,稀疏向后梳的头发隐约露出头皮。去潮汕的时候,他遇到美容院的人跟他协商,发一篇美容院的软广,帮他免费植发。他是在这时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40多岁,单身,男。头发确实越来越少了。


他已经过上了大家羡慕的生活方式:名声、财富、自由职业,冬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但他希望继续写下去,保持现有文风的趣味性基础上增加研究方法论与文本意义,并且,出书。当作家的好处是,只要不得阿兹海默症,就可以一直写下去。


“你还有一半的人生可以写出传世的作品!”我笑着说。


廖信忠的小眼突然放大,身体向后仰去,嘿嘿嘿地大笑起来:“我希望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有好多人崇拜我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若冰,编辑:万千、依蔓,设计:luyang。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发起的在地观察计划,取上海三条小马路“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称首字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