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亚特兰大按摩店发生的枪击案将亚裔女性推到媒体聚光灯下。枪击案后,美国多地不断爆发“反仇视亚裔”的游行集会,有关亚裔族裔、性别身份的讨论,达到近年来的最高点。在此同时,有人竟在网上发起掌掴亚裔挑战,煽动青少年随机袭击亚裔老人和妇女。“仇视”背后,是存在于美国社会的对亚裔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亚裔是“哑裔”,安静、顺从、精明、高收入的“标准少数族裔”。亚裔女性更时常“被隐形”、被无视,或者被扭曲和物化。



当地时间3月29日,美国十多个城市继续举行“反仇视亚裔”游行集会。然而抗议的声浪似乎正逐渐从大众视野中退去——同日,弗洛伊德案开庭的消息迅速占领了多家媒体的头条。

热点终会过去,但讨论不应就此结束。亚特兰大的悲剧将成为美国亚裔民权运动史上的一个重要注脚。

悲愤集体爆发

他看着我的名牌,问我说:“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告诉他,欣蒂就是印在我出生证上的名字。

“那你的中间名(middle name)是什么?”

“Mai”

“我就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在纽约近日一场反对仇视亚裔的示威集会上,美国亚裔诗人欣蒂·陈(Cindy Tran)朗诵了她的一首诗作。诗中总结了亚裔女性在美国社会普遍遭遇的歧视经历,掷地有声。在她缓缓朗诵的三分钟里,全场上千人鸦雀无声。

无论在美国生活了多久,或是否在此出生长大,亚裔人士常被视为“永远的外来者”,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欣蒂·陈语带讽刺地称她的这篇诗为“真正美国的句子”,字里行间聚焦亚裔女性时常“被隐形”、无视,又时常被扭曲、物化的族裔与性别身份。



美国纽约街头,示威民众手举“不是模范少数族裔”的标语。


近日在美国亚特兰大按摩店发生的一场枪击案,将美国亚裔女性推到了媒体的聚光灯下。枪手扫射三家按摩店,造成八人死亡,包括六名亚裔女性。

此案让美国亚裔社群长期以来被歧视的悲愤集体爆发,这是自1982年华裔青年陈果仁谋杀案后,亚裔民权活动发出的最强音。

“哑裔”与女性刻板印象

美国警方未将枪手动机归因于种族歧视,但许多美国民众对这一判断并不信服。

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在一些美国人心中,亚裔与新冠病毒被划上了等号,针对亚裔的攻击案例在美国直线上升。在疫情初期,针对亚裔歧视行为多为口头谩骂威胁、朝他们吐口水与咳嗽、推搡等,其后逐步发展为更恶劣的暴力事件。

今年一月,一名泰国裔的老翁在旧金山被陌生人猛力推搡在地,昏迷多时后死亡。二月,在纽约地铁上,一名菲律宾裔男子被陌生乘客用小刀划伤脸部,永远留下了一道横贯脸部的伤疤。



75岁华裔老人回击袭击者

三月,一名75岁华裔妇人在旧金山唐人街等红灯时,被陌生年轻男子突然袭击。她虽眼睛受了重伤,马上抄起路边的木棒奋起回击,打了袭击者一个措手不及。

除了疫情催生的歧视外,美国社会对亚裔还存在许多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亚裔是“哑裔”,安静、顺从、精明、高收入的“标准少数族裔”。

亚裔女性则普遍被认为柔弱、安静、胆小,几乎融入背景。她们在街上与陌生人相撞,多半会被对方警告:“你走路不会看路啊!”

但有时,亚裔女性的身份又会被过分强调,譬如人们对亚裔女司机车技不佳的刻板印象。欣蒂·陈在诗中有这样的描述:

在一个宜家家居的停车场里,我让一辆车先行。

他示意我摇下车窗,大笑着说:

“对于一个亚裔女人来说,你还不赖嘛。”

而亚特兰大按摩店枪击案,将亚裔女性面临的种族与性别歧视展露无遗。



美国纽约街头,参与集会的女士举着“爱、和平、理解”的标语。

枪手、警方和媒体眼中的作案动机

当地警方称,21岁的枪手罗伯特·亚伦·朗(Robert Aaron Long)否认种族因素是行凶动机,他自称患有“性瘾”,发起袭击是想要“消除性诱惑”。

警方并未将案件归类为种族歧视的仇恨犯罪,警方发言人更形容,作案那天对于枪手来说 “是非常糟糕的一天,于是他做了这样的事”。这一言论激起美国舆论强烈的愤慨,批评人士认为警方不仅回避调查种族歧视,还对枪手自述的作案动机照单全收,试图为他开脱。



事后,人们发现这名警方发言人曾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关于中国和新冠病毒的争议性言论。当地警局随后正式道歉,并宣布这名警官不再负责该案。

美国主流媒体的即时报道也备受诟病。首批的即时报道大多聚焦凶手的背景与动机,过度依赖警方说法,缺乏批判性思考。

《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大报都第一时间推送了警方关于枪杀并非出于种族动机的表态,直接引用枪手“性瘾”“消除诱惑”等自述动机。右翼媒体也大幅渲染性陈述,暗示案发按摩店涉嫌提供性交易,同时淡化种族色彩,指责左派媒体故意挑起族裔矛盾。

由于主流媒体甚少关注亚裔移民按摩业,对这一边缘化群体的认识不足,导致对受害者及其亲属的故事挖掘不深,报道遣词未加斟酌。大部分报道使用按摩院(massage parlor)一词,该词在英文中就暗含色情场所的意味。在亚裔及其他读者猛烈抨击后,媒体上才出现了更多关于受害者身世、亚裔族群反应、亚裔女性生活经验的深度报道。



美国芝加哥民众悼念枪击案受害者。


对于许多关注案件的人来说,枪手、警官、媒体对作案动机的诠释,恰恰揭露本案的本质:针对亚裔女性的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紧密交缠,两者不可能分开来谈。

美国文化中的亚裔女性形象


在美国文化中,亚裔女性形象被过度性化(hypersexualized)与恋物化(fetishized)。

在刻板印象中,她们百依百顺、小鸟依人,但又性欲过度,甚至身体构造与众不同,能带给男性超乎寻常的性快感。

欣蒂·陈诗作中的一个片段是关于这一迷思的:

我的朋友患有脑癌,正在接受治疗。

他问我,在他死之前,我能不能跟他睡一睡。

我说不。

他问,我有没有其他亚裔朋友可以帮他的忙。

这种对亚裔女性身体与性能力的恋物化推崇,又导向了亚裔女性不道德、淫荡的刻板印象。

早在1875年,美国就立法通过了《佩奇法案》(Page Law)。这项比《排华法案》还早的禁令,禁止“不道德”的亚洲妇女移民美国,称她们可能传播性病,并颠覆美国的婚姻道德观。该法案在实质上禁止华人女性进入美国,同时极大加强了对亚裔女性的刻板印象,带有强烈的种族、性别歧视色彩。

美国军队驻扎海外的历史也助长了针对亚裔女性的刻板印象。美军在亚洲参与过多场战争,并在当地购买性服务,美军基地附近多有提供性服务的亚裔女性据点。通过描述这段历史的影视、书籍作品,亚裔女性等于性工作者的印象被深深植入一些人心中。

著名音乐剧《西贡小姐》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剧目背景设在越战末期,善良的越南女人金因家贫,不得不到服务美国士兵的夜总会工作。美国军人克里斯看上了金,一夜春宵后,两人疯狂陷入爱河。克里斯撤离越南时,将金独自留下,与美国娇妻团聚。多年后克里斯来寻金,金将两人的儿子托付给他后,自尽身亡。剧中金的生命似乎毫无价值,只是为了与美国大兵相爱、为其生养孩子而存在。



音乐剧《西贡小姐》剧照。

一方面,亚裔女性身上背负着“黄祸”(yellow peril)的骂名,被认为是“不干净、不文明的外来者”。另一方面,她们又是部分患有“黄热病”(yellow fever)男性的目标,成为他们恋物癖般的迷恋对象,背负着种族、性别歧视的双重枷锁。

而亚裔女性从业者居多的美国按摩店,成了集中映射这些刻板印象的场所。

许多中年亚裔女性移民由于不谙英语,在美国的职业路径并不多,不少人选择从事按摩行业。不少按摩店做的是正规生意,提供按摩、美容、美甲服务。与此同时,由于性买卖在美国不合法,社会中存在大量对性服务的需求,再加上对亚裔女性过度性化的幻想,性服务有利可图。一些按摩店放任员工为顾客提供俗称“happy ending”(快乐结局)的软性性服务。

久而久之,亚裔按摩店被污名化,几乎被等同于性交易场所。按摩场所工作者屡屡成为性暴力的受害者,近年来仅在纽约的华人聚居区,就发生了多宗女性按摩师被顾客强暴的案件。



目前,亚特兰大枪击案中死者的公开资料仍不多,但无论她们是按摩师抑或性工作者,没有人应该在无差别屠杀中无辜受害,也不应被当作行凶者施暴的借口。

热点退去之后

枪击案及后续争论激起来自亚裔及其他族裔的反歧视呼声,“停止仇视亚裔”(#StopAsianHate)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热词,美国多个大城市举行了反对歧视亚裔的游行。



美国华盛顿特区,民众参加“停止仇恨亚裔”集会。


在枪击案翌日举行的华盛顿游行中,人群从唐人街的拱门出发,高呼着“没有正义,就没有和平”的口号。多名参与游行的亚裔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对我说,从小他们被父母教育要以和为贵,遇到歧视时,忍忍就过了,别出头。而如今,他们忍无可忍了,是时候发声了。他们的振臂高呼,就是打破“哑裔”刻板印象的第一击。

也许是由于亚裔族群组织参与民权运动的经验不足,反亚裔歧视游行普遍低调、守序,气氛跟去年如火如荼、席卷全球的“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比起来,如小巫见大巫。



亚特兰大枪击案后,警察在美国西雅图唐人街附近巡逻。

主流媒体的焦点也迅速转往在科罗拉多州致十人死亡的超市枪击案、乔治·弗洛伊德案涉事警员德里克·肖万的刑事审判等。

亚特兰大按摩店枪击案似乎在主流舆论中已雁过水无痕,但它激荡起的美国亚裔族裔、性别身份的讨论,已达到近年来的最高点。此案是否为美国亚裔政治意识觉醒的历史转弯处,此时或许言之过早,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已成为美国亚裔民权运动史上的一个重要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