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思故渊,题图来自:《扎克·施奈德版正义联盟》
3月18日,时隔4年之久,一部超级英雄电影的导演剪辑版重新上线——《扎克·施奈德版正义联盟》,引发了巨大的关注,截止目前,豆瓣评分8.9(评分人数超过10万),IMDB评分8.4(评分人数超过16万)。
在这种“有今生没来世”的背景之下,导剪《正义联盟》几乎将电影开拍之初所有的构想都完全呈现出来,从影片质量、节奏和完成度上,其中的彩蛋变成了“恐龙蛋”,庞大到甚至可能影响观感的程度。
也正是结合了这样复杂的背景,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是无法在真空中、以一种单独的电影维度来进行评判的。
今天,我们不止想要回答,《正义联盟》到底质量如何、是否过誉的这个问题。它背后所呈现的议题之复杂,也不能简单用“粉丝狂欢”“粉丝打高分”就可以轻松回答。
我们更想要去探讨:在这十年间,超级英雄是如何成功,又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我们如何看待超级英雄,又是如何看待我们自身?而扎克·施奈德想要讨论的关于超级英雄的深沉内核,到底为何?
正义联盟的挽歌(Eulogy for Justice League)
当然,大家可能首先想要了解的问题,就是这版《正义联盟》到底好不好看?
扎导版《正义联盟》从电影性上,是毫无疑问明显优于院线版的:虽然整个剧情主线没有大的区别,但是基本上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所超越——故事流畅、风格统一、人物塑造完整。
扎导版《正义联盟》(后文简称为《正联》)形式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将电影分成了很明显的六节(Part),每一节都会用黑屏打出主题。我们实际上可以认为扎克·施奈德是将这版《正联》做成了一个迷你剧(Mini Series)的形式:每一节可以视作美剧中的一集(时间也差不多40分钟)都延续了整个电影的主线,同时也有自己的重点,和相对集中的人物塑造。
第一节亚马逊对战荒原狼,整个危机如何展开;第二节是蝙蝠侠寻找帮手;第三节的视角集中于两位未出现在之前电影中的英雄,钢骨维克多·斯通和闪电侠巴里·艾伦的起源;第四节则回到主线,围绕母盒的第一次攻防战;第五节则是复活超人和超人的个人故事……
有一个段子戏称:你以为你看的是《正义联盟》,其实你看的是《蝙蝠侠:联盟之始》《神奇女侠:母盒之谜》《海王外传》《超人归来》《闪电侠》《钢骨:源起》,以及《正义联盟123》高潮MV……这还不包括结尾庞大的彩蛋部分。
这样的处理,让整个故事都变得更加清晰,在院线版中被砍得支离破碎、彻底沦为工具人的钢骨、闪电侠都有了完整的人物动机和弧光发展。
同时扎导的一贯美学也在这个版本中被较完美地发挥了出来。除了负面评论中常被提及的慢镜头过多以外,导剪版的动作设计、镜头、灯光、调度都属于有所提升,流畅自然、节奏把握都胜过院线版许多。
如果回头来重新梳理剧情,我们也可以立刻发现这部电影与前作《钢铁之躯》《蝙蝠侠大战超人》的最大不同:整体调性变得更加轻松,加了不少幽默桥段,也放弃了过去两作想要嵌入的所谓“暗黑叙事”,变成了一个比较单纯的英雄集结打坏人的故事。
《钢铁之躯》想要讨论一个现世神如何与他身上的人性相处;而《蝙蝠侠大战超人》则反过来,想要从人的角度讨论凡人与神的关系。这毫无疑问都是相当深刻的主题,但是回顾这两部前作,可以发现扎克·施奈德并不能处理好这样的主题。
纵观扎克·施奈德的电影,我们会发现他在美学感觉、动作场面设计上是超一流的水平,但是他很难处理好人类情绪和动机。他电影中的人物,虽然都有着苦大仇深的状态,但是人物的情绪和动机往往是平板的、僵硬的,这让他们在电影里做出的选择往往不让人信服。
比如《钢铁之躯》中虽然花了很多时间铺垫超人的背景,但是超人对人类的态度的转变仍然显得浮皮潦草;《蝙蝠侠大战超人》里,蝙蝠侠仅仅是因为他和超人的母亲都叫做玛莎就放弃最后一击最终和超人成为了朋友,这已经成为电影最经典的笑话。
所以扎导版《正联》回归到简单的英雄集结主题,就相当于回避了扎克·施奈德最大的弱点。这版《正联》流畅、漂亮,超过院线版远矣,却丧失扎克一贯想要探讨的深沉母题与内核。
但必须指出,漫改超英片作为一种商业类型创作,其艺术价值往往服务于商业价值——这也是之前华纳和扎导围绕DCEU(DC电影宇宙)进行一系列斗争的根本原因。
影史上只有那些大师级的导演才能够利用商业类型叙事来完成他对于艺术价值的追求。比如DC电影的“前辈”——诺兰就是典型:他的蝙蝠侠三部曲在商业和艺术上都获得了极大成功,无论是娱乐性、技术手法还是思想深度都相当被认可。
而公允地说,扎克·施奈德距离这个标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版《正联》只能算是发挥比较良好的商业作品,在漫改片这个小门类里,考虑到它之前复杂的历史,是出色的漫改片。如果认为它真能够在影史中占据一个怎样的地位,那确实是过誉了。
最后的历史人(The Last History Man)
借由这次《正联》的重新上映,另一部扎克执导的超级英雄电影也被反复提及,那就是同样在当年票房和口碑遇冷的《守望者》(Watchmen),上文所提到的扎克心中的关于超级英雄的深沉母题与内核,便是延续自这部作品。
很难相信《守望者》仅仅是扎克·施耐德的第三部正式执导的长片,第二部漫改电影(第一部是《斯巴达300勇士》),以及第一部超英电影。DC把这一部电影放到DCEU企划之前,甚至是整个超级英雄电影兴起之前,现在想想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毫无疑问,如果《守望者》是2020年上映而非2009年上映,它会获得远比它现在要更好的票房和评价。电影在十多年前想要讨论的那个母题,也是我们经历了这十年超级英雄电影高强度轰炸之后会产生的疑问:超级英雄究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在此有必要回顾一下《守望者》的基本故事:故事发生在冷战的最高潮,1985年。在那个世界,超级英雄不过是一些穿着戏服打击犯罪的义警,没有任何超能力;唯一一个有着超能力的人是曼哈顿博士,由一次失败的高能物理实验所制造,他已经超越了人性,变成一个能够在时间中穿梭,塑造物理现实的量子神灵。
在那样一个冷战的高峰之中,迫近的威胁投下了最深重的阴影:一场毁灭地球的核战争。在这样一个威胁面前,这些打击犯罪的所谓超级英雄们都无足轻重,而唯一有可能阻止这个毁灭结局的曼哈顿博士又变得越来越失去人性,那么,人类该何去何从?
《守望者》也尝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世界的麻烦是物理能力的进步能解决的吗?是几个身负特殊战斗技能的人可以搞定的吗?
毫无疑问扎导的答案是否定的,《守望者》深层的内核起源于被誉为神作的阿兰·摩尔漫画同名原著,既凝结了美国国内对越战的反思,也继承了法国六十年代左翼运动的思潮。
技术进步与身负绝技解决不了问题,二战英雄们的落幕、曼哈顿博士的离去,也回应着二战以来靠技术迭代进步而支撑的美国梦的破碎。《守望者》的故事设定在八十年代,冷战结束之前,还没有新一轮的互联网技术让美国经济再次腾飞。
扎导优点正在于,他质疑资本主义下的单线进步主义,于是科学技术塑造的新神(曼哈顿博士)轰然倒地。不巧的是,在电影上映的2009年,虽然刚经历了金融次贷危机,随着强劲的注资救市,大众主流仍然期待一轮新的蓬勃,反恐战争也基本胜券在握。
在资本主义世界,一切看起来并没有坏到那么难堪,所以人们更多选择拥抱用新技术揍得坏蛋爆头逃窜的漫威,而对于《守望者》这样在资本主义生产框架中诞生出的反资本主义的作品,无疑接受程度并不会太高。
《守望者》就是这样一部“反超级英雄”的超级英雄电影。它的唯一错误就在于出现得太早,在大家都还不甚理解超级英雄为何之前,就已经彻底地解构了超级英雄电影。这也是为何随着时间流逝,尤其在当下,《守望者》的价值被更多地肯定。
到了2021年,我们回顾这十年间的商业电影发展与社会现实,就能更清晰地理解整个超级英雄电影谱系的逻辑。
纵观漫威的电影宇宙,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这个超级英雄宇宙是完全舞台剧化的——在这个宇宙里,一切的戏剧冲突都落到了英雄们互相的关系上,而跟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没有关系。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就算在电影里纽约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或者整个世界的人类都消失了一半,电影中的社会生活几乎不会有任何变化,民众仍然生活在日常的秩序之下。
电影的色调永远是明亮的,就算是毁灭也没有鲜血和残肢;甚至世界上的人被杀掉一半,表现形式只是一个响指。就算整个世界即将毁灭、或是已被毁灭,这些舞台中央的英雄们都能够发挥他们的力量将一切都逆转回这个正常的秩序里,获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背后是一种轻巧的问题解决逻辑:在潜意识中,不必付出什么代价,超级英雄就会来拯救我们,把恶魔塞回到瓶子里,而整个世界会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而《守望者》中那个迫近的核战争的背景,完全可以无缝地移植到如今的这个瘟疫肆虐的时代里来。在超级英雄电影疲软的年代,我们也许会产生这样一个根本疑问:在如今的现实中,超级英雄真的有意义吗?
从这个角度,实际上扎克·施奈德的DCEU中想讨论的那个“现世神与人类的关系”,是《守望者》想要讨论的议题延伸,不过是把曼哈顿博士替换成了超人。
这原本也是扎克想要在《守望者》和DCEU中讨论的深刻议题,却因为制片公司的市场策略失误,以及扎克本人的风格偏向和叙事缺点,导致了《正联》最终还是退回到了一种与漫威相同的叙事套路中,也就是构建一个方便省事的“他者”来作为戏剧中最终的冲突对象。
DCEU中的达克赛德(《正联》的最终反派)也好,MCU的灭霸也好,长相类似,目的也类似,作为“他者”(Alien/Otherness)反正就是要毁灭地球,动机可以随便编,我们的英雄们就负责把坏人干掉,就皆大欢喜了。
本节的标题,“最后的历史人”的概念,出自于弗朗西斯·福山一本争议性极强的著作:《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
三十年前,福山提出,民主社会将会是历史的终结,社会中最重要的那些问题都被解决了,人只能去面对生活中那些次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即尼采的“末人”。而“历史的人”(history man)则不同: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最根本的,关乎整个世界的困境,需要去解决。他解决问题的过程,就是创造历史的过程。
超英片,我们可以视作是这种历史之后的产物:观众作为末人,生活中已经没有危机,只能通过超英片去想象一种世界性的危机。英雄们成天面对世界毁灭的难题,在两个小时之内予以解决,观众能够走出影院,在夜晚安然睡去。
但是2019年的《小丑》,却恰恰打破了这种常规的范式,它的成功也带来了巨大的争议:它所塑造的那个小丑,那个在故事里引发了暴乱的不自觉的精神病患者,身处的那样一个社会与如今这个社会毫无二致,割裂、极化、贫富不公。
他所面临的困境与影片的观众也一样,被这个社会不断规训和否定,只能通过假笑去面对。于是主角小丑理所当然的做出了那样一个选择:在电影中“砸烂”那个旧世界,引发疯狂的浪潮,成为最后的历史人。
距离福山《历史的终结》的发表已经过去40年。历史还没有终结,而是刚刚开始。比起超级英雄电影中等待拯救的普通人,我们好像愈加地偏向成为小丑,在电影院中放肆大哭、大笑,宣泄完毕之后,再回到现实中来,去面对自己的生活和问题。
同属于DC的两部电影,《守望者》与《小丑》,跨度十年,两部“反超级英雄”的超级英雄电影,充当了这个超级英雄时代的开始和结束。
郊区的耶稣(Jesus of Suburbia)
2019年,随着《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上映并获得全球票房第一(最近因《阿凡达》重映而被反超),漫威电影宇宙迎来了最高潮,也迎来了上一个阶段的终章。恰逢这两年因疫情造成的北美电影院线的停滞空窗期,加之狂欢过后的失落、疲惫,也不由得让人思索和回望,超级英雄电影十年,带来了多少改变?
漫威系超英电影让迪斯尼在过去十年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某种程度上也骑劫了整个好莱坞电影工业:它几乎将好莱坞从导演编剧、到特效制作,到最基础的拍摄团队……通通都吸纳进入它那套巨无霸的流水线体系之中。
在这样的体系中,超英电影从类型转化成了一种题材:超级英雄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用于满足观众的全光谱类型偏好。
比如,《钢铁侠》是科幻片;《美国队长》是谍战片;《雷神》是西式奇幻;《银河护卫队》是科幻喜剧;《蜘蛛侠》则是校园青春片。这套超英商法将传统好莱坞商业类型片中的以故事为中心,转换成了以人物为中心;这些超级英雄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故事,为漫威和迪斯尼创造无穷无尽的收益。
这套商法走到今天,面对的问题也显而易见:人们审美疲劳了。以漫威超英片为首的好莱坞商业电影已经落入了过度的流水线化和工业化的窠臼。
观众坐在电影院的座位里,就大致能够预料到电影的整个走向:哪里引出人物,哪里插入适当的笑话,哪里会有冲突,冲突在第几分钟爆发,最终矛盾如何解决等等。
甚至每部电影的评论也成了套路:在上映之前每一次都有看了提前场的评论人盛赞“这是漫威史上最佳”,上映之后豆瓣评论最高的几篇中一定有《带你寻找片中的XXX个彩蛋》,从无例外。
回头去看过去十年的好莱坞商业电影,我们可以察觉到好莱坞类型叙事能力的明显下降:不光是上世纪90年代那些经典的、类型叙事和艺术性俱佳的电影已经凤毛麟角,如今商业类型片能够将一个故事说好,没有明显破绽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较高的标准(可参见《星球大战》新三部曲)。
本节的标题,《郊区的耶稣》,是绿日乐队(Green Day)2001年的专辑《美国傻帽》(American Idiot)中的主打曲。其中有一句歌词:在这片假信的土地上,他们不信我(In the land of make believe,they don’t believe in me)。
我们对超级英雄的态度,可能就是这个短语:make believe。超级英雄的时代会过去,人的时代要来临。未来十年的电影,如果还是荧幕上的一坨又一坨超级英雄打来打去,那就太无趣了,不是吗?
超级英雄电影本质上始终在处理一个问题:人超越肉身,将去向何方?
漫威通过塑造一个个超级英雄,再次在超英身上讲凡人的故事,这时超英的能力就纯粹成为解决问题的buff与外挂,大家看得又能代入自身,又愉悦无比。这就是钢铁侠托尼·斯塔克成为漫威系列起死回生的关键。
但漫威式“舞台剧”的观看疲惫正在于,漫威世界的温暖,并不能触及到我们这个真实世界的方方面面。那些可爱的超级英雄永远留在了梦想中,他们越是被塑造成为好的舞台角色,越不像个真正应该解决现实问题的英雄。
他们更加不是尼采意义上的“超人”,他们并没有更加迥异凡人的坚韧灵魂,没有神性曾是他们过去成功的优点,也是他们魅力不足的关键。
扎克·施奈德缔造的英雄们,尝试触及用人与超人(人—神)的关系,触及社会的真相,但难点永远在于如何讲好一个关于神的故事,讲述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渴望。
麻烦的是,扎克并不擅长处理人物内心,他能感知到非人的内心不是什么,却很难说清它是什么。就像《守望者》里的曼哈顿博士一样迷茫,最后还是得用凡人的爱来拉回到这个世界。当然,这些描写显然也是习惯了漫威角色套路的编剧导演们根本无力触及的。
这种巨大的空缺,也是未来同类电影剧作需要探索的:在纷繁的后资本主义世代,人能否超越自身,超越了又将去向何方?
更核心的问题在于:是否有一种超越,能像一束崭新的光照进现实,帮助我们多少远离这个世界的困难,多给我们一些希望?用新的超级英雄的探索、而不只是旧的“舞台故事”,来让人能够make believe?哪怕这其中展现出更多的过程困难与失败。
这或许就是扎克·施奈德,和他的《正义联盟》所带给我们的思索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思故渊,本文参考使用了扎导版《正联》同样的分节方式进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