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影像-腾讯新闻(ID:ihuozhe),摄影:郭国柱,撰文:青木,编辑:美里、周安,头图来自:郭国柱


浙江舟山的嵊泗列岛上,山与海的尽头,有一大片被爬山虎覆满的房屋,一眼望去像是绿野仙踪的童话秘境。




这是一个废弃的荒村。爬山虎从外墙钻进了室内,但房间里仍然清晰可见当年屋主人生活的痕迹。窗台上还留着没被带走的青色筷笼,丢弃的衣服也被整齐放置在濒临散架的柜子上。




这里曾经有500余户2000多位村民生活,但在远离大陆的孤绝小岛上,城市生活中的便利难以抵达。教育、医疗、交通都是问题。有的学校只有一名老师,语数英全包,一到五年级的学生都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房子大多上着锁,也许是想着有朝一日再回来,不少人还在房顶的瓦片上加盖了一层铁皮,防止漏雨之后房子倒塌。




随着人们的离开,建筑迅速被自然所吞没。在广东开平的邓边村,有一大片民国时期的建筑群。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前,杂草已经长到半人高,榕树在房子上肆意蔓延,看起来像是东南亚的热带雨林。


当地人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去海外闯荡,到90年代中期,几乎全村的人都已经移民或迁出。从门上精美的雕刻和绚丽的窗花,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华侨身上的时代印记。




这些被废弃的村庄通常位于交通不便的小岛或深山中,平原地区整村荒废的地方则很少见。


舟山是摄影师郭国柱拍摄荒村的第一站。2012年,他买了辆二手捷达,开始了这趟漫长的旅行,迄今已经拍摄了全国18个省份的140多个荒村。


那些旧时光里的点滴痕迹,满地狼藉或是空无一物,都被郭国柱收纳到了镜头中。




郭国柱是80后,他出生在福建泉州永春县的一个小山村——仙夹镇龙美村,上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乡村的温情岁月,是他成长过程中难忘的回忆。长大之后,随着求学、工作,他的生活重心转移到了城市,一面享受着城市生活的便利,一面为繁重的生活压力所累。





荒村里最常见的遗留物之一是种子。人们迁居到城镇,没有了耕作的土地,种子自然被留在了老家。



这些无人问津的种子不甘寂寞。在厦门荒村里一户人家的墙上,两颗山药的种子发了芽,向窗户的方向肆意蔓延。当不再被赋予任务之后,它们的生长有了新的形态。


  墙上发芽的两颗山药种子
  墙上发芽的两颗山药种子


除了种子,还有许多与农业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诸如草帽、木杆秤、干农活的衣服、农具,通通被留了下来。




同样常见的是一摞摞的碗碟和杯子。进入城市之后,亲朋好友的聚会少了,这些多余的杯子、碗碟,也就被遗弃了。




在东部一些相对发达的地区,会有更多不寻常的收获。在浙江萧山,一台废旧收音机瞬间让时光倒流,这种收音、录音、播放功能兼备的三用机,在上世纪80年代,被穿喇叭裤的潮流青年扛在肩膀上,踏着舞步出现在村头村尾,是弄潮儿的“拉风神器”。在那个匮乏的年代,音乐是人们为数不多的精神食粮。


在福建武夷山,一处窗台上摆着好几盘港台流行歌手的磁带,刘德华、苏有朋、周蕙,都是当年的全民偶像。





自从郭国柱进入城市工作后,城乡之间的转化一直萦绕在他的生活中。不同的生活方式背后,蕴含着不同的文化肌理,以及不同人面对困境的选择。


2014年,杭州萧山新湾镇的一个村庄要整体搬迁,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改变,内心深处泛起或大或小的涟漪:有人急于摆脱“农民”的身份;也有老人难离故土,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被拆迁的房子一共有1043栋,都是当地村民自己建的,结构看似一致,但细看杂揉着各种元素。有人修了罗马柱,在外墙贴上花纹繁复的瓷砖;也有人结合欧洲宫廷风和中国传统,打造了“新中式风格”。被问起设计灵感,他们中的很多人不过是从网上看到一组照片,觉得喜欢便照着图片仿制。


进入这些“奢华”房子的内部,房间里往往是比较简陋的。上世纪80年代流行仿木纹,很多人家便把客厅的墙壁用涂料刷成了木材的纹理。剩下的房间,多数只是简单地刷上白色涂料。




在客厅这个熟人社会里人际往来的场所,许多人喜欢把能够标榜家庭荣誉的东西贴在墙上。


有一次郭国柱在村里偶遇一个爷爷,他骄傲地跟郭国柱说,“你看我这个孙女多厉害,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特别好,奖状都贴满了。”



隔壁的另一家不久前有新人结婚,屋里贴满了喜联。墙上的“一帆风顺”牌匾,是妻子送给丈夫的礼物。发现忘记带走后,屋主人赶忙折返回来把牌匾取走。



还有一些房间显得很混乱,地上堆满了衣服,让人几乎迈不开脚,这或许是主人进入城市生活之后的“断舍离”,那些破旧的、不入流的衣服,被他们留在了原地。



厨房和餐厅则是孩子们的天地。墙上依稀可见的粉笔画、悬挂的三角尺和玩具,让人不禁想象着他们当年在这里嬉戏玩耍、自由自在的时光。如今,热闹的人烟散去,只剩下剥落的墙皮和褪色的喜字。传统的生活空间湮灭后,与之伴随的生活形态也因此中断。



最让人不解的是,有很多承载家族历史和个人成长的家庭相册,也被遗留在房间里。在那些家庭相册里,他看到初生婴儿的啼哭、全家在各地的“到此一游”、祖辈的肖像以及祖孙三代的合影。



其中一个房间里,墙壁上有一张孤零零的结婚照。旁边的几张照片都被主人撕下来带走了,唯独留下了这一张,不禁让人产生遐想。



在另一户人家四楼的柴火间里,他还发现了一张斯大林的画像。




这些楼大多有四五层高,爆破的时候像放烟花一样。每栋楼里都住着一个家族,祖孙三代十几口人生活在一起,在他们搬进城市后,旧的生活方式也随之结束了。





2012年9月10日上午7:25至10:09影像
2012年9月10日上午7:25至10:09影像



有些荒村里也会留守着三两老人,他们或是难以融入城镇的生活,或是没有新的收入来源,在离家不久后又返回故土。


福州闽清县的村口,矗立着一栋崭新的别墅,院前的砖还没铺好。空荡荡的别墅里,一个老人独自居住着。村里只剩他一个人,白天的时候他会下地种田当作消遣,晚上就只有一条土狗陪伴着他。



老人说,以前这个村住着一个大家族,后来大家慢慢都搬走了,他的子女也在城里安居。但他不太习惯城里的生活,觉得无聊就回到了乡下。



在云南怒江边的金满村,几个老人因为在城市里难以找到新的收入来源,一起回到被拆掉的村子,在原地搭建起简易的小棚子,住了下来。


在山西黄土坡村,一个牧羊人搬到城镇生活后,每天还要回原来的村子放羊:他在城镇租了一个羊圈,早上雇农用车把羊拉回村里放牧,晚上再把羊运回城里。




除了生活方式之外,许多传统习俗也因空间的转换而发生了变化。


在浙江的一个村子,一位老人跟孩子闹了矛盾——搬家时,老人想把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棺材带进城里,但孩子死活不同意。最后无可奈何,他只能把棺材留在了农村的家里。



荒村里有很多像这样被遗弃的棺材,有的被随意丢在路边,也有的被安放在宗祠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颇具共性的现象:旧屋中挽联出奇的多,很多老人不愿意死在他乡,会选择留在村子里。当最后的葬礼与哀悼结束后,这里将空无一人。




虽然传统的生活方式在不断改变,人们的精神信仰仍在延续。如今,宗祠依旧是荒村里人气最旺的空间。


在农村的诸多地区,尤其是南方,几乎每家每户都供奉神龛。即使全村举家搬出,每逢新年、清明、中元节等日子,人们还是会回到村里的宗祠祭祀祖先,祈求神明的庇佑。



在广西桂林瑶族乡桐油坪的村口,一个矮矮的土地庙里杂草丛生,正中放着一个横过来的门板,上面贴着5张神像。植物从房顶长进了屋内,但仍能明显看出人为打扫、祭拜的痕迹。



在广西玉林的高山村,几个修缮祠堂的人一边干着活,一边拿音响播放几年前流行的歌曲。虽然互联网让人们越来越平等,但这些地方好像还是跟大城市有一些时差,流行文化会晚几年才姗姗来迟。




拍摄每个荒村的时候,郭国柱都喜欢记录下进村的路。在经济发达的地区,平坦的公路连通了现代化的生活,而在深山里,崎岖的小路拉大了当地人和外界的时差,保护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却也更容易被人遗弃。




每年,郭国柱大约会花5个月的时间在路上。尽管南北方的建筑风格不同,但每每走进这些村庄的遗迹,他还是能嗅到童年记忆里熟悉的人情味,那是属于农耕文明下熟人社会的温度。





随着岁月的流淌,村落本身会随着人们的离开,被自然所消化并重新归还给大地,但这些记忆会随着时间沉淀下来,成为人们回望来时路的重要坐标。


*版权声明:本文作品选自郭国柱摄影项目《城岭》|《流园》《遗物》《堂前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影像-腾讯新闻(ID:ihuozhe),作者:郭国柱 青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