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影像-腾讯新闻（ID：ihuozhe），作者：邢逸帆，编辑：糖槭，原文标题：《一场细尾獴家族间的战争史诗｜谷雨影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就好像突然被扔进了一群老鼠堆里”
刚刚被调到细尾獴馆时，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饲养员胡兰花内心写满了拒绝。
细尾獴原产自南非喀拉哈里沙漠，是一种胆小机敏的群居型小动物。它们有着小、黑、新月型的耳朵，可以避免沙子灌入；棕色中掺杂着灰色的被毛，能让它们在沙漠中隐身；弯曲又有力的爪子，用来挖出庞大的地下王国。
但在接手细尾獴之前的7年，胡兰花养的是黑猩猩。黑猩猩个头巨大，趴在地下也有小一米高，细尾獴站起来全须全尾的才不到40厘米高，兰花一个不注意就会漏算一只。黑猩猩性格外貌特征明显，兰花一天之内就把三只猩猩认全了，而细尾獴长得都差不多，二十只獴活动起来她的眼睛都不够用，养了一个多月了还没能认清谁是谁。黑猩猩是动物里的智商天花板，其中一只猩猩刚认识兰花一周就开始主动跟她打招呼。细尾獴则总是一惊一乍，有一次兰花听到外场细尾獴们大呼小叫，赶紧跑出来一看，原来不过是有人在天上放风筝。
“就好像突然被扔进了一群老鼠堆里，”胡兰花说，“不管是视觉上还是体验上落差都太大了，一筹莫展。”
细尾獴最爱的日常休闲活动是晒太阳，只有这时，它们才难得地安静下来，露出肚皮，在太阳下三三两两挤作一团。每到这个时候，兰花便在旁边闷头观察，挨个辨认它们的脸和姿态，嘴里念念有词：睁不开眼的叫“小眼睛”，头围最大的叫“壮壮”，被毛最光滑亮泽的叫“小油”，毛色最黄的一只叫“小黄”。然而细尾獴生气时会皱眉、会炸毛，好不容易记住的身体特征一下子就变形了，又分不清了。
半年后，胡兰花做到了一件大多数人都不愿去做的事，她认清了所有的獴。而细尾獴紧张刺激的秘密社群生活，也就此在她眼前显形。
“叛逃者”无名氏
在起名的过程中，有一只獴最让兰花苦恼：它既没有特殊的斑纹，又毫无个性，普通到兰花一不留神就会忘了它的存在。“没有特点就是它最大的特点”，兰花决定给它起名叫“无名氏”。
“无名氏”所属的，也正是一个缺少存在感的家族。红山的细尾獴馆场地呈圆形，内有两大细尾獴家族，多年前的一场大战之后，两个家族形成了“南北半球”割据之势。战败家族的女王及其眷属被驱逐到了较为阴冷的“南半球”，而强势家族的女王则占据了阳光明媚的“北半球”。为了防止两个家族继续争斗造成伤残，动物园在“南北半球”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玻璃“边境墙”，从此獴们只能在玻璃两侧相互叫嚣，偶尔比划两下。
作为战败家族的一员，无名氏一直生活在阴冷的南半球，但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小家伙，正暗暗酝酿着宏大的叛逃计划。无名氏发现，看似严丝合缝的“边境线”有一个薄弱环节，就是内舍和玻璃的接缝处，只要翻越过去，迎接它的就将是温暖充沛的阳光。12月一个寒冷的日子里，它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沿着凸起的内舍墙借势爬到了一米多高的玻璃之上，成功翻墙进入了胜者家族。
胡兰花看得目瞪口呆，人造的围墙在追求自由的无名氏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我们獴家族前前后后三十多只獴，都没有哪只可以像它一样翻墙，”胡兰花说，“它自己发明了一条线路。”
而且在胡兰花看来，真正的困难不只在叛逃，还包括如何在另一个强势家族内扎根生活。“我本来以为无名氏在那边（胜者家族）待不了半天就会被赶回来，”胡兰花说，“没想到它情商还挺高的。”无名氏在北半球度过了幸福的几个月，甚至和女王“小油”之子“小王子”成为了互相舔毛的亲密朋友。
细尾獴大战
好景不长，天气回暖之后，雄性獴之间的小摩擦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胜者家族獴们回忆起了无名氏作为外来者的身份，把伤痕累累的无名氏逐回了原籍。被赶回南半球的无名氏仍然心有不甘，持续在玻璃幕墙前发出讨好的呜咽声，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度被接纳。
“可以说是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兰花评论。
事实上，在红山森林动物园，动物每一点细微的表现、需求都会被饲养员关注。为了让动物不仅吃饱喝足，还能自由表达天性行为，红山做了很多特殊的设计，这些设计用动物园术语来讲叫做“丰容”。除了在场地里构建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相似的生活环境，对于群居小动物，饲养员还要考虑他们的社交需求。
春暖花开，胡兰花决定给精力旺盛的细尾獴们找点刺激，打开南北半球之间的玻璃门，来一个“社群丰容”。“因为在野外的话，獴肯定不止一个群体，而且每个群体都知道对方是住在哪里，有些什么成员，”胡兰花说，“不管是良性互动也好，还是争夺领地也好，这肯定是（野外的獴）会有的行为。”
当胡兰花准备开门时，积怨已久、一直隔着玻璃摩拳擦掌的獴们全都躁动起来了。它们一个个弓着背，竖起尾巴，踮起脚，当门打开的一瞬间，它们战斗的欲望也达到了巅峰。在最前面冲锋的獴拼命挖洞，展示自己有力的爪子，靠后一点的獴在故意破坏植物，表示自己的牙齿也不赖。其余的獴有的奋力发出尖锐急促的战吼，叫得肚皮都在颤抖，有的张牙舞爪蹦蹦跳跳，角落里有只獴发现喝水的铁盆发出的声音更响，于是开始“咣啷咣啷”地击打水盆。
在这场混战中，胡兰花的站位尤为重要，她决定站在原属于弱势家族的南半球，离玻璃门不到半米。她需要把控战局，避免胜者家族把战线推得太靠前。当细尾獴打起架来，平时行为训练用到的响板和小棍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它们速度又快，身体又灵活，根本拦不住。这时，胡兰花就会手持一把小扫帚，随时准备把越界的獴扫回家。“它们互相挑衅挑衅就可以了，打伤了就不好了。”兰花说。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北半球家族兵强马壮，而南半球家族的战力只有断了尾巴的“大断”，犬齿磨平的叔叔辈老獴“弓背”，和刚从中风症状中恢复的女王“可乐”，唯一能指挥大局的壮年獴无名氏，正痴痴地看着昔日好友小王子率领着大军攻来。大战一触即发，而无名氏却没有感到太多恐惧，它表现出更多的是激动和兴奋。胡兰花说：“当时无名氏姿态放得很低，竟然还在试探性地友好问候。”
一般獴之间打架会互相试探一番，但是这是小王子出生以来遇到的第一场大战——它今年4月才刚满一周岁，正处在年轻冲动的青春期——它不管不顾，率先扑向了无名氏。獴出击的速度极快，连胡兰花自己也没看清，嗖地一下，小王子就叼住了无名氏腹部的皮。战斗经验更丰富也更强壮的无名氏似乎还难以置信，自己最心爱的小王子真的对自己下了狠手，一时间竟然不忍心还手。胡兰花见状迅速冲上前去把扭成一团的几只獴分开。那一天的社群丰容让无名氏伤透了心，或许它也已经意识到，难以翻越的并不是玻璃高墙，而是家族间永恒的壁垒。
2002年底，被分配到动物园工作的胡兰花开始照顾黑猩猩。她是动物科学专业毕业的，在学校学的都是和经济动物相关的知识，家禽家畜，鸡鸭鹅猪马牛羊，其中最接近野生动物的是羊驼和梅花鹿，“羊驼产羊驼绒，梅花鹿产鹿茸”，根本不知道黑猩猩要怎么养。当年网络还不发达，她跑遍了整个南京想找关于猩猩养殖的书，只在湖南路新华书店找到一本书名勉强带猩猩的书，《三位猿姑娘》。
书里写到：“她们原本是很普通的女性，不入猿穴，焉知猿情。从20世纪60年代起，先后有三位考察家勇敢地踏进非洲、亚洲人迹罕至的密林，闯入猿群内部探索其行为的奥秘，最终成为猿群的知己。”兰花很失望，“这也没讲猩猩怎么养啊”。
继续看下去，书里讲了和黑猩猩住在一起38年的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讲了在野外观察黑猩猩时被偷猎者杀害的戴安·福茜，也讲了收养照顾红毛猩猩的人类学家比鲁特·加尔迪卡斯。兰花像是猛然惊醒，原来动物也有面部表达，会肢体交流，有自己的社会关系。胡兰花还是没能从书里搞懂猩猩怎么养殖，但是已经学到了和动物相处的灵魂——陪伴和观察。
但在胡兰花刚接手黑猩猩时，动物园的建设水平不尽如人意。她看《东芝动物乐园》，期期不落，越看越感到自己动物的生活环境还不如鸡鸭鹅，鸡鸭鹅还能出去溜一圈，而自己的猩猩，只有一张可怜的木板床。
胡兰花开始自己想办法，她给两只从德国来的猩猩玩麻袋，玩镜子。它们兴高采烈地摆弄着自己的新玩具，还会把麻袋披在身上。但是另一只猩猩Sami则对此不屑一顾。根据档案记录，Sami从小在一个美国家庭长大，还参加过好莱坞电影的拍摄，会穿T恤，在当地小有名气。当它长到四五岁，被送到南斯拉夫动物园，后来南斯拉夫养不起，又辗转来到红山。
胡兰花想，Sami特别有教养，爱干净，“会不会因为Sami是人养大的猩猩，嫌弃麻袋？”于是兰花又从家里给Sami拿了张床单。果然，卫生模范Sami用了一个月，床单也是干干净净的，用完后它还会叠好。“你给动物更多，它才能表现更多，如果你什么也不给他，他就只能坐在地下，像呆子一样。”
胡兰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工作呢，两天不见它就会想，怕同事没有照顾好，会不会冻到它，会不会没有把苹果上的坏地方挖掉，生怕它受一点委屈。后来出了《猩球崛起》，兰花看到凯撒保护老爷爷的剧情之后一点也没觉得违和，因为“猩猩就是这样的，我的猩猩也会保护我，除了会说人话没什么区别嘛！”
2008年，沈志军园长来到红山动物园，开始引进了“丰容”这个概念。他也十分推崇陪伴与观察的意义，鼓励支持兰花在照料动物的温饱之外，写“小论文”记录自己对动物的观察。
和大熊猫、小熊猫这些高人气动物相比，细尾獴可以算是“边缘动物”。直到去年年底，第一部以细尾獴为主角的纪录片《王朝：狐獴特辑》才姗姗来迟。胡兰花激动地找来片子看，发现里面讲到的所有獴的行为，自己几乎都已经在红山观察到了，“观察太重要了，不然你根本不知道这么精彩的故事就在眼皮底下发生”。
比如，胡兰花发现，为了种群的延续，细尾獴会轮流担任“哨兵”角色，当发现到天敌后，哨兵就会发出尖叫，警示其余成员迅速缩回洞内。在沙漠里，獴们的天敌是老鹰，而在红山，每当天上有飞机或者风筝飞过时，哨兵就会开始大叫，直到飞机或风筝悠悠飞走，天空回归“安全”，其他獴才陆续露头。
喜鹊和乌鸦也是獴们的“大敌”。为了锻炼细尾獴的觅食能力，胡兰花会把美味多汁的面包虫洒在场地的各个角落，让它们自己去寻找探索，但这些虫子在被细尾獴发现之前，有三分之二都要被不请自来的喜鹊乌鸦抢走。久而久之，细尾獴馆边就长期守候着一群蹭自助餐的鸟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小小生态系统。
如今兰花养细尾獴已经八年了，和它们相处的时间已经比和猩猩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但她仍然经常惊叹于细尾獴小身体里蕴藏的无限可能性。“老虎狮子是活在食物链顶端的动物，它们凭自己就能搞定一切，”兰花说，“细尾獴那么弱小，却能在残酷的大沙漠里互助利他地生活下去，这是它们最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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