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影像-腾讯新闻(ID:ihuozhe),作者:邢逸帆,编辑:糖槭,题图来自:《开园啦萌友》


它的命就像一根颤抖的蜡烛


饲养员彭培拉至今仍记得初见时老马的模样:那是一头32岁的马来熊,身上的毛发褪色脱落,眼神浑浊,视力退化严重,吃东西时口水就从嘴角流出,脖子两侧的赘皮拖得老长,背也弓了起来。野生马来熊的寿命在20~30岁之间,而老马的岁数相当于人的90岁。


在接手老马之前,彭培拉养过欢腾的狐猴、安静的考拉、害羞的獐子小麂,但没有一个动物像老马这样有挑战性。一天里,老马只会起身两三次,其他时间都躺在草堆上半梦半醒,尽管知道出身热带的马来熊没有冬眠的习性,但彭培拉总觉得老马已经在这间阴冷的内舍里“冬眠”了。她试着在糊糊里加一些苹果,但苹果总是被剩下,她这才更加确认老马的牙齿已经掉光了,苹果切得不够碎,老马就咽不下去。



有同事说,“老马是不是快不行了?”它的命就像一根颤抖的蜡烛,似乎一个大喷嚏就能给吹灭。彭培拉和老马独处时曾反复问自己,“如果一天到晚只吃糊糊,也不能享受阳光,那它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老马是一个“有太多历史的动物”。根据档案资料,1993年老马从驯兽团来到了红山动物园,没人知道老马曾经在那里经历了什么,或许正是在驯兽团的经历,让老马特别会“取悦”游客。20多年间,由于当时展区呈坑状,那里也成为了游客投喂的重灾区。在这样的环境下,老马不免发展出乞食和踱步等等刻板行为,它四周也常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垃圾和食物。有一次彭培拉用小瓶子给老马喂羊奶,老马三下两下就把盖子拧开了,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她想,老马年轻时一定没少被人扔矿泉水瓶子。



彭培拉知道,让老马维持现状是远远不够的,她有一个大胆的目标,就是让老马走出内舍,享受新红山的生活,她说:“老马不能只是活着而已,我想给它更多,想让它过的快乐一点。”


一头货真价实的熊


彭培拉每次看到老马,都会想到那些它本该拥有却被剥夺掉的事物。


前两年,彭培拉为了考察红猩猩的生活环境去过一次马来西亚,那里是老马和它的伙伴们的故乡。在保护区里,有两三人才能合抱的热带巨树,有自然倒下的朽木,三三两两的小马来熊在树林里穿梭,要很努力才能发现它们的身影。马来熊的长爪子弯曲而有力,是爬树的一把好手,它们经常在树枝上休息,或者在倒木和树皮间嗅闻寻找昆虫。在当地,马来熊也因为它们胸前美丽的金黄毛色被叫做太阳熊。


但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马来西亚大规模砍伐森林,种植经济作物油棕树,马来熊的栖息地不断缩小。在人类领地不断扩张的过程中,马来熊成为了东南亚熊胆的主要来源,被关在难以转身的小铁笼里,拔掉牙齿和爪子,沦为被活取胆汁的“胆熊”。有些马来熊则因为天生灵巧的肢体和机敏的反应被卖给马戏团,老马可能就是其中一只流落中国的马来熊产下的后代。在最新版的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里,马来熊已经被列为易危物种,和大熊猫的分级相同。



现在,面前的老马已经很难让彭培拉把它和那些一口气能爬上几十米高大树的“太阳熊”联系在一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呼喊老马的名字,但老马几乎没有反应。就连日常打扫笼舍也要看运气。打扫猛兽笼舍之前,饲养员需要严格按照“人兽分离”的操作规范,用声音或者食物把动物引诱到另一个安置笼里。但它视力不好,找到另一个笼舍的入口都要大费力气,如果太久都没找到,当天只能放弃打扫,把便溺留在原地。


更严重的问题也慢慢浮出水面。老马左前脚总是一跛一跛的,不能着地,彭培拉曾以为是老马年纪太大得了关节炎,但她仔细观察终于确定了老马不爱起身活动的真正原因:由于长期缺乏运动,它爪子上的长指甲已经倒着扎进了肉里,左前脚被指甲戳破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只要一用力就痛。


指甲一天不剪,老马就要在这种坐立难安的状态里受煎熬。但老马年纪太大了,为它剪指甲可能会让它受另一番苦:老马的视力和反应能力都不好,身体状况也不稳定,训练老马主动伸手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打麻醉药的话又担心老马承受不了。唯一的方法是将老马引进狭小、压抑的压缩笼,将它的手从笼缝里掏出来修剪指甲。但这是否会带来动物的应激反应?彭培拉感到“难过,无力”,“不知道还能再为老马做点什么”。



然而动物身体里沉睡的韧性和求生的欲望远比人想的更强,剪指甲的机会很快来了。


在彭培拉的照顾下老马的状态逐渐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在确定老马已经没有牙齿,爪子内翻失去攻击力,几乎不能站立之后,她开始在其他饲养员的监护下尝试接触老马。


在饲养员的行业规范里,人是绝对不能和猛兽有任何无保护的接触的,但彭培拉此时的接触对虚弱的老马来说,可能就是从煎熬中解放的唯一机会。彭培拉说:“作为动物园,我们绝对要按照规范来操作,但我们又认为,动物的个体福利比规范更重要,如果经过了评估,我们认为这个动物已经没有任何攻击性,那我们应当有这个自由度去改变,去给动物幸福。”


第一次直接面对老马而不是隔着铁笼,彭培拉没有做任何防护,只是带了一盆好吃的。在笼外负责保护她的同事精神紧绷,随时准备冲进来支援,笼内的人和熊却都非常平静:她和老马对视了一会儿,老马抬起头闻了闻她。彭培拉也蹲下来,摸了摸老马的头和爪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人工接触照顾,彭培拉为老马剪指甲的提案终于被班组通过。1月底,她和其他饲养员一起把老马引诱进压缩笼,老马已经习惯了和她接触,心态平和。接着,好几个小伙子一起用腰带套住老马的手臂,再将老马的爪子从笼子上的洞中引导出来,牢牢抓住。老马的指甲又厚又硬,所有人里劲儿最大的班长用树枝剪才能搞得定。随后,四个爪子的剪指甲作业在一小时内迅速完成。



剪指甲之后,老马终于开始有了“熊样”。因为老马的牙齿已经掉光,彭培拉每天只能把准备好的水果、青菜、坚果、羊奶粉、毛豆打成糊糊给老马享用。有一天,她在食谱里加入了一整条新鲜的鱼,正准备把鱼切碎时,老马的鼻子一皱一皱,寻味而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一整条鱼都给了老马,没想到的是,“老马在吃鱼时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它先用爪子把鱼摁碎,吃掉相对柔软的内脏,再用嘴巴把鱼一点一点碾成小块,缓慢吞下。不到半个小时,一条鱼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老马努力吃鱼的样子看到入迷,第一次感受到老马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熊。


老马终于愿意走路了,精神也越来越好。从内舍到能晒到太阳的活动场,这十几米的路上,彭培拉在前方引领着老马。“老马!老马!”她一直大声叫着老马的名字,老马则时不时停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纠正脚步。从此,饲养员们每天都能看到这一人一熊缓缓走在通道上。


“太阳熊终于站在了太阳下”


红山的新熊谷于去年年底建成。熊谷东侧地形错落,几棵巨大的雪松在场地中间拔地而起,投下一大片树荫,落叶覆盖在柔软的木屑上,就像真正的森林一样。西侧则植被茂盛,一处细细的兽道在红山原生的小山坡上蜿蜒而过,如果熊不愿意被游人看到,就可以躲在山坡的植被后面。


这些特殊的设计,用动物园术语来讲叫做“丰容(enrichment)”。为了让动物不仅是吃饱喝足,还能正常表达天性,活得有滋有味,饲养员们会在场地里构建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相似的生活环境(环境丰容),把本来放在食槽里的水果和饲料藏在场馆的各个角落(食物丰容),甚至从草食动物笼舍里搬来沾着小动物气息的稻草让猛兽激动不已(气味丰容)


尽管熊谷模拟了熊本该最熟悉最喜欢的自然环境,但对从小生活在单调的熊坑里的老马来说,这一切都是陌生的。在决定把老马放出外场之前,彭培拉和她的同事们有过诸多担忧。当老马再次接触自然、获得更大的自由,到底是会兴奋地四处探索,还是会紧张到应激,彭培拉也说不准。除了情绪问题,他们还担心老马的身体状态不足以应对复杂的场地,也许会从山坡上滚下来,或者在水池边滑倒。



为了鼓励老马探索熊谷,彭培拉精心布置了外场。她自己带着羊奶、蜂蜜水,草丛里藏着老马最爱吃的熊猫馒头,取食器里装满了水果和美味的面包虫,可能会滑倒的地面上铺了稻草,老马每天躺着的小床也被搬了出来——她希望老马闻见熟悉的气味能更安心。


在几位饲养员的保护下,老马小心翼翼地踏出了第一步。从笼舍到熊谷外展区的几十米距离,老马走走停停,休息了两三次。熊谷的花开得正好,老马慢慢踱步到一片油菜花里,小蝴蝶在它身边上下翻飞。它先是迷茫地四处张望,接着像是闻到了什么香味似的,开始对着树干摇头晃脑,在草丛里用鼻子拱来拱去,寻找掰碎的熊猫馒头。彭培拉觉得,虽然以老马的视力不一定能看到黄色的花,白色的蝴蝶,但是它一定能感受得到阳光的照拂,脚下潮湿的泥土,偶尔停在它身上的小蝴蝶,还有春天的气息。



“太阳熊终于站在了太阳下。”彭培拉觉得眼前的一切只能用如梦般美好来形容。


在习惯了熊谷的环境之后,老马开始放松下来,有时候走累了就在花丛中躺下睡着了。每到这个时候,彭培拉就坐在老马身边稍微远的地方,让它晒太阳。


熊谷里还有另外几只年轻的小熊,和老马比起来,它们是真正的熊孩子。熊谷里的一切都让它们无比好奇,它们有时候在草地上拥抱着打滚儿,有时候又嚯地一下站起来使劲儿摇晃熊谷里的小树。今年春天,彭培拉发现熊谷里的两只小黑熊开始从松树上掰鲜嫩的小树枝,积累在自己选好的“风水宝地”里,“我特别惊讶,因为这种行为一般在野生熊身上才能看到”。


还有一天中午,彭培拉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听见棕熊馆里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动,她定睛一看,原来棕熊爬到了熊谷中央最细的雪松顶上,她一下子“有种吓得反胃的感觉”,担心熊从树上摔下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棕熊本来就是应该爬树的,他们生来就会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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