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的头目、越南人Fubu(音译)是唯一能在楚河汉界横跳的人:他常和白人一桌打德扑,整个一幅国际主义欢乐图景。一头雾水的小葱问本帮同伴,得到的解释是:“他又没上桌。”
他的确没上桌,是搬了理发用的板凳坐过去的。
Jail里唯一能用的镜子是一面刮花了的铁板,于是小葱用相当于五美金的五袋泡面买下了墨西哥homie手工制作的镜子。
其他狱友有需要,都先问再借,唯独有天晚上趁他睡熟,和Fubu打成一片的白人翻走了镜子,还把他床头柜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小葱醒来就是对着他一顿F词加骂娘混合攻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帮派第一大忌。
在外面的世界里,不为自己出拳,就等着被人叫软蛋;但在里面,和另一个帮派的小弟闹矛盾,你必须找本帮老大代理。跟他国友人不对付,必须出动外交部,在Jail里道理类似。
挨老大训了,他抓着老大自己和白人交好的事不放:“我可不觉得你为帮派考虑。” 首次越界的他获得的惩罚,是Jail里最常见的项目——俯卧撑,共122组、每组3个。他反问凭什么那白人不用做俯卧撑,老大Fubu云淡风轻地回:“他们的老大会看着办。”
对于当时毫无运动基础的小葱而言,366个俯卧撑还不如挨一顿胖揍。为显示团结,老大Fubu、二把手阿三哥、三把手菲律宾人还陪着做,可兄弟情对于缓解当事人的肌肉酸疼并没有屁用。
至于为什么是122组,小葱告诉我:“越南Vietnam的V是英语第22个字母,特别傻逼。”
不占地方不用器械的俯卧撑是监狱最普遍的健身动作,
也非常适合用来体罚。
做到一半,一个路过的菲律宾小个子还在挑他动作不标准。几天后,就是这个欠逼给他上了监狱规矩的第二课。
在Jail里分种族使用的除了桌子还有电话,亚裔要和狱中占多数的黑哥哥共用。每个人的通话时间有限,比如在橙郡,每过45分钟就要续费,以免有人太过留恋和外面的世界连线。
小葱刚唠满了45分钟,就被菲律宾小个子警告:“你不能再打了,大把尼哥后面等着呢。”他装作没听见要续费,对方伸手摁了电话,还跑到Fubu那告了状:是他掐了我的电话。
Fubu的裁定是:
角落是摄像头照不到的死角,被狱友们叫做“fight corner”。每个jail里都有类似的地界,同帮派兄弟的内部矛盾,一律在这里解决。
小葱对于局面很自信:毕竟自己高对方快20公分。没想到混过黑帮的对手一跳老高,用膝盖猛击他的眼睛,他眼前一片血,除去一开始的直拳还算体面地出了一招,剩下只有瞎捶的份儿。
然而没几轮对方就停手了,可能是怕打废了他难收场,可能是他的负隅顽抗赢得了对方的respect。反正那之后,菲律宾人一旦自己赌博要跟他借赌资,永远都双倍偿还。
多次踩坑的小葱痛定思痛,自己的英语是一大软肋,明说和暗示的意思都理解不透。毕竟他的水平,跟狱友聊“橄榄球”还只能用olive ball。于是Jail里的他展现出了此生没有过的学习热情。
监狱里没有英中词典,他抱着用英文解释英文的Merriam-Webster,守着牢房里电视上反复重播的美剧,遇上生词就翻字典。问题在于电视节目也没有时间表,如何保证自己能赶上正在“学习”的那部剧重播?
他笑了笑:“你得安插个工具人。”
里面的种族大熔炉
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练口语环境,
他还分享了一条学习心得,值得去app和propaganda找语伴的中国都市男女借鉴:多聊深的,聊世界观、宇宙,只聊‘你从哪来’‘北京烤鸭好吃’‘我们那个吧’你什么也学不着。
至今他的英语阅读能力和口语能力不成正比。他在Jail里读了Public Enemy前成员格里夫博士的《向嘻哈的暗地心理战》,“主要就是看图”。朋友给他买的另一本英文书是《习近平谈治国理政》。
监狱里学习的好处不胜枚举:适应环境、减刑,还有最重要的——打发时间。这些都是小葱在社区大学考取的证书
这句话放在这个故事里承上启下真是合适。
到了真正的Prison,这里和Jail比起来,就像是山口组之于日本暴走族青少年。
比如小葱所在的prison,亚裔头目越南人Bonnui(音译)在外是真正的黑帮高层,而相比之下,这里的人们聊起小葱之前在Jail的老大Fubu只说:“he’s nothing.”
这里还有更严格的“财政”和“行政”体系。虽然帮派分散在不同等级的监狱,但是关在第四等级的Bonnui有权从全监狱里亚洲帮的买卖交易中收税。本帮派决定与其他帮派要不要开干,也要等着Bonnui用手机下达的指令。
虽然手机是违禁品,但监狱里的很多兄弟都拥有手机,
小葱也因此保存了许多里面的影像。图为监狱一角。
“这位老大从头到脚的纹身,都是另一个中国囚犯给他纹的,他对中国人很有感情。” Bonnui爱给全帮派做饭,小葱就在一旁帮着切肉,再加上小葱会给没钱的狱友买吃的的传闻被Bonnui听说,没过多久老大就判定他是个good homie。
于是,这位监狱里的现任纹身师傅提出给他纹身。
这幅满背耗时整整五个月。纹身属于违禁行为,每次作业都要留意听放哨,一旦哨子喊“walking”,Bonnui得迅速收起工具、把用作纹身床的床铺复原,小葱也得极速套上衣服。
黑墨水是烧热了的婴儿油加工的,红墨水则来自鸽子血或兔子血,供应充足程度要看最近狱友们瞒着狱警打猎是否丰收。至于纹身枪,是用监狱住民手制充电宝和吉他丝组合而成,只有单针没有排针,很拖工程进度。
把收音机等电器的电池抠下来放进盒子再接上线,
就是能给手机电池充电的充电宝。
来源tik tok@yandy007
五个月下来,大师傅一分钱没收。
作为对帮派的回馈,小葱有时也给想纹中国字的朋友免费作图,意外捡起了写毛笔字的童子功。
“有次他们给我找回来一根能自己出水的毛笔,说你以后就用这个练字。你说牛逼不牛逼?”
小葱为左二的越南哥们写了他手上的“越南”,
给右二的菲律宾兄弟写了他胸口上代表生日的“六月七日”。
监狱里最热闹的节日就是春节,这是亚洲帮集体的节日,白人过的感恩节相比都差点仪式感。
“我们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过年,因为每个季度才允许上指定的网站上采购一次零食,监狱里叫package。一人一季度只能买一个package,为了多买,就去借买不起的人的名额,给他二三十美金的好处费。我最后买了得有四个package。我们的计划是一个人出一道菜,有人做香菇腐竹豆泡,我越南邻居做了个冬阴功汤,我做的是酸菜腊肉。”
亚洲帮还合力包春卷,就跟你家过年包饺子似的。当天早上八点他们就占了一张桌子, 还和黑哥哥、墨西哥人提前一星期约好了借用他们的另一张桌子。最后包成了220个春卷,“你在外面吃不到那种,各个足料足馅,都要爆开了。”
包出来的春卷还分给了其他帮派的狱友,“保证每个人都过了个肥年”。
拍了春卷的手机被警察没收了,
只能给你们看看也是那几天做的寿司。
在监狱过了两年后,他又去了移民局,最后被送上回国的飞机,在降落首都机场的那一刻重获自由。一年过去了,他概括这段经历,用的词是“利大于弊”。
“在里面,我们每次用完电话要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汗和油脂;指甲刀是200人公用的,自己用完后得用开水洗了再还给警察;坐在别人床上聊天,只能坐在床尾。出来之后,我感觉啊,外面大部分人都不懂规矩。”
外面的匪帮和假匪帮说唱歌手都要求你尊重他;在里面,他人的respect来自于你对他人的respect。
回国之后,他在视频平台上讲述自己的故事。提起在里面读《三体》时他说:
“我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到大刘的那句话:很多无知的人类这辈子都没有抬头望一望他们头顶上那片天空,我心里特别感慨。我被长期关在一个只有日光灯,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太阳的环境下,看着这本书里任人徜徉的宇宙太空和无限的遐想,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几度绝望。
“后来我经过几番辗转到了新的监狱,终于有了室外的庭院可以放风,晚上我就眺望星空,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一样,躺在草原上盯着星星长达半小时,一句话不说,去享受这种久违的自由,久违的接近大自然,能感受到我还是一个活着的存在。”
在共济会聚会场所前留影的中二学生小葱,
摄于一切开始之前。
他对粉丝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后悔,人一旦有了后悔那其实就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步骤,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请珍惜你眼下的生活,珍惜头上那片星空。如果你有时间,你抬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