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深圳中学豪华教师阵容曝光#上了热搜,清一色的国内外名校,博士达到了四成,甚至体育、艺术这些传统观念里的“副科”也不例外。这几年里,名校学霸当中小学老师好像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是一种“卷”吗,还是一种个人选择?这是教育资源的浪费吗,又或是教育的本质已经发生改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决定


“我导师听到我做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当场脸就黑了下来。”


韩仙森是当年陕西省安康市的高考文科状元,没什么悬念地进了北大中文系。进了大学以后成绩依然好,其他人可能早早开始考虑职场发展,他本科毕业顺利直博——“没想那么多,反正会读书,那就再往上读呗”。北大有太多神级的学霸了,和他一样想法的也不在少数。


导师从大二开始带他,彼此都有很深的信任。师门里,他是最受喜爱的学生之一:成绩好,有天分,又是导师多年以来亲自栽培。他的学术之路本来是清晰可见的:发论文、进高校、做研究——直到他决定接下中学语文老师的offer。


做了决定的当晚,韩仙森给导师发了很长的信息。他知道导师对自己的期待,他觉得有必要给导师一些解释。


他讲了自己和一众青年研究者的困境与困惑,讲了自己所需要面对的生活。那条众望所归的路对他而言,其实也不好走。


导师最后回复他:“可以理解,现在的就业形势是挺困难的,但还是要努力。”


至于是努力继续学术、还是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师,抑或是努力生活,导师没有明说。


韩仙森记得,刚开始读博的时候,论文的开题让他苦不堪言,虽然现在进展得还算顺利,预答辩时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那种一开始的痛苦和自我怀疑的感觉始终没有真正离开他。“如果我进了高校做研究,这大概会变成我的日常吧”。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学术圈的现状对年轻学者并不友好。国内高校的门槛越来越高、资源越来越少已经是不争的现实,韩仙森自己身在圈子里,往前往后看,只觉得越来越灰心。


“我有一个学长,现在就在北京某所很不错的高校任教,现在工作四年了月薪还没有过万,在学校同时上三门课,还有科研压力;他的妻子,在北大一路念到博后,现在也在高校,正式开始教职前,还必须先做两年行政工作。这些真的很消耗人。”


因为太忙,也因为经济上没有特别充足的保障,这对学术夫妻到现在都不敢要孩子。


除了时间上的消磨,“青椒”们的学术之路本来也不是坦途。那些已经德高望重的学者们发论文、申课题、拿经费都很容易,但越是被这些指标压迫的新人,越难获得这一类的资源,压力就越大。这些年“青椒”们的离职率非常高,很多人都因为顶不住压力选择了跑路。


深圳中学豪华老师阵容<br>
深圳中学豪华老师阵容


“如果说拿着高学历去中学教书是一种内卷,在高校内部,又何尝不是被卷呢?”


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他对自己的前景并不乐观。学术理想是一回事,现实生活离他更近。他的女友在北京,他要留下来和女友在一起,那总要有户口;如果就此在北京落户,那总要考虑房子——学长那样的青年教师,当年都是最优秀的一批学生,带着学识和光环从最顶尖的高校毕业,但现在被各种压力压在头顶,只能苦苦地熬时间。


真的非要过这样的生活吗?韩仙森不太确定。


到了毕业季找工作的时候,韩仙森默默给自己下了个注,他想,如果北京的某几所高校恰好招人,他还是愿意去试试。


那几所高校恰好都不招人。


韩仙森的北大中文系直博班级里一共十个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有五个人选择了去当中学老师。


他们各自的导师不知道都作何感想,但或许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已经有不太一样的路可走。


“你们不要觉得是学术资源的浪费啊,我可以很直白地讲,国内的学术圈现在已经非常饱和了,就算少我一个,或是少了我们几个,也一点都不浪费。”


选择


韩仙森入职的中学,对他也非常重视,班主任和校长都陆续找他谈过,并且非常积极地开出优厚的条件。户口自不待说,住房也一并被解决了,再加上可观的收入,北漂的年轻人最为之头痛的难题,这个offer帮他一一抚平了。


如果走高校的道路,他很难获得这样的礼遇和重视。


韩仙森说,那所学校同期还招了三个语文老师,全部都是海内外名校的硕士博士,并且,“本科都是北大的”——在顶级学府那条隐形的鄙视链里,这一点很重要。


“其实重点中学现在对于老师的学历要求都很高。但这也不奇怪吧,学生本来都是有潜力上清北的学生,让清北的老师来教并不为过嘛。而且很多这样的中学都很重视综合发展的,教学上也并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应试。”


比如,深圳中学的老师名录里,“四成以上博士”中的清华博士@罗承成,就曾经以自己在课堂上的教学内容举过例子:


讲统计概论那一章时我特意举了三个例子:“幸存者偏差”、“辛普森悖论”还有“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来告诉他们真实的数据也是会骗人的,学好统计能够更好地分辨由数据得出的结论的可靠性。这些不会对他们的成绩有任何帮助,但会让他们明白所学的知识,不仅仅是为了考试。


而每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发现这条路上已经挤满了背景相似的熟悉的脸。他们放弃其他看起来更“合理”的机会,殊途同归地进入中小学,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看起来老派的、不需要太高技能点的职业,不但有不错的待遇,另一方面,也已经能够包容和提供更多的自由。


知乎答主@抠歪歪 是一路竞赛保送中科大本硕博的计算机博士,毕业后拒绝了大厂的高薪offer(“不想996”),先是进了一所普通高校任教,之后又回到家乡成都当初中老师。在这件事上,可能有相当的发言权。


在高校的时候,他“拿着最低课时费教着最难的课”,在编制下来前不发工资,“只能蹭同事饭卡”,而且“杂事多哪有时间写论文”,即使写了论文,一篇SCI的奖励是区区2000元。


相比之下,当初中老师的生活让他如鱼得水。工作强度适中,带竞赛有如“降维打击”(学霸的凡尔赛发言);待遇非常优厚;而且每天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周末可以打游戏、钓鱼、爬山。他说,“学术界缺我一个怎么了,我培养一百个博士给你总可以了吧!”


如果说,这些老师的选择是因为对稳定和轻松的向往,陈宁的选择倒是积淀了多年的理想。


他是吉林省当年的高考文科状元,却去清华学了工科的专业,本科硕士念下来,又转向成了深圳某所初中的文科老师——他有主见,人生的每一步好像都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但又都是自己拿的主意。


陈宁一直对教育感兴趣,本硕期间参与过教育方向的创业,也早早地就确定了自己将来会以教育作为就业的方向。他一直在想的问题是:怎么能够通过教育,为社会创造更多价值?


普通的公立学校多少有一些制度上的限制,在他很踌躇的时候,现在学校的校长向他递出了橄榄枝——给他在教育上的自由度,使他不必为常规的职称或级别所累。


他参与的教学工作多少有点特殊——那是一所实验性质的学校,不以单纯的中高考成绩为目标,而是旨在培养更加身心健康、自由快乐的孩子。班上十几个孩子,同时都是帆船运动员。说他教的是“文科”,也是因为在这个体系里,他们抛掉了固有的课程体系,试图以一种更加“通识”的方式教授知识。课程是自己研发设计的,“比如我就会把古代历史和古代文学串在一起讲”。


当时,他非常有干劲地接下了这个offer,每天兴致勃勃、不知不觉地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多。一个月以后,他就升任了部门的负责人。这是他真正喜欢的东西:能够自由地负责教学的任务,又不必被行政的系统所牵制。


他身边的同事里,有人毕业自哈佛的教育系,也有人毕业自宾夕法尼亚大学,都是非常好的背景、又都是非常年轻的人,从他们身上来看,某些关于教育的理念和想法确实已经在发生改变。


适应


很难说,他们和中学老师这个职业,究竟是谁选择了谁。陈宁从高中起就发现自己很会教人,那时候,他听其他同学向老师提问,老师听不明白学生哪里不懂,解答的过程更是让同学云山雾罩。陈宁在一边干着急——他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同学到底是卡在哪个难点上,而且比起老师,他好像可以把这个问题解答得更加清晰简洁。


他自己是最好的学生,从小就从“学习并取得成绩”这件事上获得了很多成就感,关于学习,他有太多可以分享的心得了。


韩仙森也表达了非常类似的感受,“我自己在念书的过程中没怎么吃过苦,所以真的有挺多关于学习的方法想要教给其他人。”


他教过夏令营的中学生,也在其他高校带过课,还去老年大学教过古诗词,小的学生老的学生都喜欢他。他觉得自己有幽默感,教学理念也新,允许学生在掌握了的基础上不听课,并且布置的作业也精而少。“我觉得人活着就是要开心,我所有的教学理念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在老年大学的课间,他被老头老太太们团团围住问问题,学期结束了,这些长辈给他唱歌——这些时刻,都让他觉得,自己“在学术上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强的信心,反而在教学上有”。


现在,他对于中学语文老师这个角色很快就入戏了,甚至在入职之前已经开始经营自己的抖音、小红书、视频号,用短视频进行一些关于高中知识点的输出,从“盛唐边塞诗为什么那么好”到“分清学科特点,打好持久战、攻坚战”,他都讲。


平台上有许多高学历网红都在做这样的生意,最后的导向都是卖课赚钱。韩仙森义务地做这些事情,一来是分享欲起作用,另一方面,他想用自己的专业性帮助学生和家长辨别良莠。


他从中获得了不小的乐趣。开始接下中学的offer时,他只当是一个保底的选项,但慢慢的,他觉得暂时也很难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如果说我还有学术理想,那本来也是觉得教育比研究重要得多,现在只不过是提前开始教这批学生嘛”。


但当最聪明的学生变成老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100%的适应。陈宁刚入职的时候会感到有些沮丧,“你得承认,这些学生确实不是我一路以来接触的最top的学生,有时候偶尔会觉得,一些很简单的东西,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为什么学生还不能理解呢。”


他班上的孩子绝大多数家境非常优渥,父辈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源,“有时候看着他们,我真的会觉得要上进、要努力这一类的话,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他花了差不多半个学期的时间来适应这件事。“对自己有极高的要求,这本来就是一种稀缺品质,而且我的学生才上初中,其实年纪都很小,还有很多可能性。”他慢慢地转换了一种思路来教育他的学生,“他们可能确实不必通过一场场考试来实现人生价值,但我会引导他们思考,他们能通过学习,为社会创造什么价值?”


甚至这位顺风顺水的学霸也开始换个角度看待这些小孩:“他们在帆船上的训练是很有成绩的,可能有不输专业运动员的水准,我虽然很会学,但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也比不上他们。”


因为自己心理的微妙起伏,他对中学大量地招收高学历的高材生其实态度颇为保留。某次校友会,他听到身边两个女生的交谈,她们明显也是当了中学老师,并且有些刻薄地挖苦自己的学生太笨,什么都学不会。他当时心里非常不好受。


“学校也好、政策也好,确实给到了很优厚的待遇,但也吸引了很多根本意不在此的人来当老师。毕竟大家都要生活,但心态上确实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有些学校本身没有足够的积淀,其实会和这些所谓高材生产生一些排异反应的。不妨我们看看三年后,这些老师的留存率是多少,其实我心里对此打了个问号。”


甚至他自己的未来也很未知,他说自己没有想过要一直当老师,他对教育的热情原本也不必通过当老师这一条路来实现,而且,“目前的选择是任性的选择,只能说,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