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地球另一端,恶魔被彻底与人间隔绝。
如果你有幸从西雅图的港口坐上开往麦克奈尔岛的渡轮,你将被美景惊艳:比起任何美东海岸线上的观景船所能提供的,这半小时水路上的风光有过之而无不及。远处的雷尼尔雪山净化着你的心灵。
然而旅途的终点,等待你的只会是扫兴。码头上的标识提醒着路过的船只:
“麦克奈尔岛改造中心,非相关人员请勿登陆。”
要不是周围两人高的铁丝网,来参观的外人都要恍惚以为岛上坐落者一所普通的三流大学。连岛民的房间都神似大学宿舍:台式电脑旁边躺着卷烟纸,床上没洗的衣服卷成一团,墙上贴着90年代金属乐队的海报。
时光在这里像停留在了上世纪末;另外一点异样,是房间尤其逼仄,仅有的一扇透光的小窗还不能打开。
庭院里没有人穿号服,有人在一角用全身力气击打着沙袋,更多人只是步伐迟缓地散步或是坐着吸烟,一旦发现有人路过,就拉起卫衣帽子遮住脸。
稍纵即逝的一瞥里,他们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和院子周围两人高的铁丝网,再次向来人提醒着这里的不寻常。
改造中心的历任CEO总爱强调,这里和监狱有本质上的不同,但实际上,这里不是监狱却胜似监狱。
住民可以自由走动,漫长的空闲时间让他们在爱好上各显神通:园艺是最普遍的休闲方式;有强奸未遂前科的Donald Stark经过四年的钻研,能在两天内拼齐一版一千块的拼图;拍摄过未成年人色情片的Breedlove自学了python和c语言,喜欢写点程序。
但自由活动只限在铁丝网范围内,而且管理人员每一小时就要来检查有没有人违规,一旦发现有人自残、尝试自杀、攻击别人,就要扣分作为处罚。连非规定时间内上网、投喂野生海鸟都在被禁止的行为之列。
逃离这里更比一般的越狱要难得多,除非能忍受在冰冷的大西洋的海水里游上半天。
「专为可能自残的住民准备的房间,墙上铺上了缓冲用的软垫。」
「岛上布满了监视器。」
被用这种方式与美洲大陆隔绝的,是200多名性犯罪者,并且几乎所有人都猥亵过不止一名儿童。
这些人不仅都曾因性犯罪在监狱服刑,而且刑满对他们都不等于释放。因为法庭和心理学家都判定,谁也不会放心让自己的孩子进入他们周遭五百米以内。
历史上唯一一位女性住客Laura McCollum性侵18个月大的女婴长达两年,被判一级强奸罪。她之后还供认,自己10岁时就侵犯了同一寄养家庭的养弟,多年来更祸害过不计其数的8岁以下儿童,男女不限。
不同于一般的冲动犯罪,她是个有手段有规划的惯犯,会刻意寻找瘾君子父母或单亲妈妈,善意地提出帮他们看孩子,再借机将魔爪伸向幼小的生命。采访McCollum的记者这样记述:
“在伤害儿童时,她才能体验到无可比拟的兴奋。”
McCollum甚至性侵过自己新生的女儿,为了避免再忍不住伤害女儿,她不得不将孩子过继给了妹妹。最终住进麦克奈尔岛前,McCollum甚至有一丝释然:
“我不想接近其他人,因为我不想再制造更多受害者。”
也许McCollum的过去你听来已经足够可怕,但她的事例在麦克奈尔岛的居民间算不上极端。
法庭判定,释放他们无异于在鸡窝放了豺狼,当代生物科学技术没法杜绝儿童走进他们的生活半径。更简单的方法,是直接把他们集中起来,与世隔绝。
然而改造中心CEO坚持,麦克奈尔岛和监狱的不同在于,它不仅仅关起恶魔,更要净化他们的灵魂。
岛民可以自愿参加认知行为治疗。治疗负责人Elena Lopez博士解释:
“我们的方式是引导他们分辨外界因素,和需要控制的内在因素。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听见过各种该遭天谴的性冲动,我们的目标并非根除这些冲动,而是靠纠正想法,阻止冲动转化成毁灭的行为。”
心理治疗室的墙上画着个简略的人形,人形的边界内外都贴着便笺。外部的便笺上写着“养父母的虐待”“同学的种族歧视”等等,内部的便笺上则写着“愤怒”“自卑”和“施虐的快感”。
人的内部被称为“危险的区域”,而控制危险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人的精神力上。
只是岛上的现实似乎提醒着人们,人的自省能力并非那么值得信任。
每位岛民都享有一年一次的机会接受重新评估。被评估的岛民在心理学家的拷问下进行几个小时的自我剖白,再被架上特殊仪器,好测量在不同刺激下勃起的程度。最终将由法庭判断他是否已经净化完成,可以重回人间,并不再祸害更多幼小的生命。
实际的数据是,尽管岛上每年都保持着200多“常住人口”,改造中心设立的30年间只有不到80人被“无条件释放”,被“有条件释放”的人就更少。
大部分岛民只是在这枯寂的小岛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直到岛外的亲人都年迈到不能再来探望他们。
「不过可以在规定时间内给家人打电话,只要不在乎电话会被录音。」
「无条件和有条件释放的人的长相都会被公开。后者要么搬去岛上另一处过渡隔离中心,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去上班或逛商场,要么回到大陆上,和其余前性犯罪者集中住在同一栋公寓里,戴着GPS追踪器,并每月向当地社工报到。」
尽管CEO强调改造中心是筹备性犯罪者回归社会的中转站,现实让这个说法失去了可信度。一个更贴切的界定是:改造中心是大众对于性犯罪的恐慌的具象。
1988年,刑满释放的强奸犯Gene Kane绑架、强奸并杀害了29岁的Diane Ballasiotes,令华盛顿州群情激愤。最终,州长于1990年签署了社区保护法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允许无限期关押服刑完毕的性罪犯,只要法庭认为他们有威胁社会的哪怕一线可能。
对于恶魔的恐惧不止弥漫在华盛顿,于是截止2017年,美国共有20个州建立了类似的改造中心,但麦克奈尔岛最为美国人喜闻乐见,不仅因为它开了先河,更因为把隔离做到彻底,近乎无情。
“太棒了,” 早在它设立之初,就有与小岛隔海相望的居民在接受采访时称赞,“很久以前英国就把罪犯流放到澳大利亚。对付变态,美国需要这样的地方。”
「麦克奈尔岛的前身是美国历史上的著名监狱,杀人狂魔查尔斯·曼森就曾在这里服刑。现在监狱已经废弃,压抑的气氛却仍然笼罩着这座恬静的海岛。」
然而近30年后,麦克奈尔岛面临的除了赞许,更多是争论。
心理医生和律师指出,虽然岛民大多被诊断为“性欲倒错”,但是作为精神疾病分类国际标准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并没有相等同的界定。即使岛民每年的评估经过多方讨论、层层审核,也很难脱离主观臆测的色彩。
而普通网民的质疑更出于直觉。
“还不如直接修改法律,给这些性罪犯无期徒刑——现在这样显得制定法律的人和整个社会都是伪君子。”
「墙上鼓励的话显得有些讽刺:“到达彼处的第一步,是下定决心你将不会止步此处。”」
随着岛上的人越住越久,现实的矛盾也逐渐剥开。
岛上的住民的平均年龄超过了50岁,小病和大病都成了日常,但小岛只能提供大学医务室水平的医疗服务。警卫要频繁地陪同他们到大陆上做核磁、CT,或是看心脑血管、泌尿疾病,岛上的人力和开支都不堪重负。
这样仍不足以解决岛上的医疗需求:2017年,63岁的Jerry Spicer被一位岛上邻居推了个跟头,头部受伤,伤势不允许他乘快艇去大陆就医,天气又不允许直升机来把他接走。最终Spicer因抢救不及时身亡。
“我们中大部分人都将死在这个岛上,” 已经在岛上住了第20个年头的Malone说。
越来越多的岛民和Malone一样知道离开无望,不再参加心理治疗。他们有自己的方式找到内心的平静。
今年60岁的他在岛上从中年步入了老年,这期间皈依了佛教。在他和岛友们的积极情愿下,岛上建起了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佛塔,他经常在这里,面对迎着海风而开的野花冥想。
“我已经坦然接受了,麦克奈尔将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比起在心理治疗室不断回顾往事,我更想多留点时间独处,构想在这里的未来。”
地球的两端都生活着恶魔, 但两地的义愤并不相通。当我将这个岛上住民的困境讲给一位身为人父的朋友听,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直接弄死呗。”
我们也没法断定,外国的月亮是否比较圆。
「岛上的墓地。」
有趣的是,爱总是在最意外的地方盛开。
2013年,麦克奈尔的岛民参加了这里的第一场婚礼:曾经绑架儿童的跨性别者Keith Elmore和六次被判性侵儿童的Hank Pollock注册结婚。
见证了他们爱情全程的社工Chris Case说,他们在这里享有比监狱更多的移动自由,因此才能相识相恋,而结婚后他们仍然要分房住,饮食起居仍然要受严格的监视,和婚前没有不同。
西雅图居民对这则新闻波澜不惊。在报道的评论区下,Lawrence Drexel说:
“只要他们还被隔离在岛上,远离公众和小孩子,一切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