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播带货领域,卖的人可能知道自己是假的,明知假而卖假。
损人利己,是在收割智商税。
看到他们,我想到的却是另一个群体。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但依然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做。
没便宜自己,却娱乐了别人。
你我可以鄙弃,唯独不能忽视他们,他们就是——
民科。
先放一个不是民科但胜似民科的。
01.古典派民科
他们分散在城与乡,又智者般孤独;
他们声嘶力竭,只为呼告人类未来正确的道路。
诗书礼易乐春秋,数理化生政史地,都被他们涉足。
在民科数学圈,可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不能公开宣布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你就不配去拿诺贝尔数学奖。
数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而哥德巴赫猜想,则是近代数学各大难题中,知名度最高的之一。
如此难的一个猜想,最早版本只用一句话就能描述,那就是:任一大于2的整数都可写成三个质数之和。
或者“任一大于2的偶数,都可写成两个质数之和”。
我国著名数学家陈景润为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证明它从来不是数学家的专利。
上海耐火材料厂工人胡桢,从1978年开始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可惜研究出的结果至今没被任何人承认。
另外,湖北的刘平危和辽阳的庄严,也都怀着一腔热情,进入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中去,并多次宣布自己有重大突破。
1980年,刘汉青考上了哈工大,读的是当时火热的材料学。大三时,选择了去攻克哥德巴赫猜想。
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挂科、留级、肄业、不工作,蜗居在家闭门造车,靠父母干农活养自己。
要知道1980年的哈工大的本科学历得多有前途啊。
这些人毁掉自己的力气要是用在正经行当上,远远会超过一般人的努力,早早可以成为专家了。
可惜了。
现在,在百度“哥德巴赫猜想吧”中,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人,宣布自己用他的方法,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然后再被吧里的其他高人打脸。
这批人在一起,组成了人类史上浩浩汤汤的“割菜家”(哥德巴赫猜想家)。
中科院数学所每天都收到成捆成捆的信。
先是公告:“没有一篇是对的,而且绝大多数错误不超过中学数学的常识范围。”
但没什么用。
后来有人编段子,说出了几道题,让门卫考验来访的割菜家,结果没人解得开最初级的第一题,便没让他们进去。
事实上,陈景润在1988年出版的《初等数论》前言里就说:
“一些同志企图用初等数论的方法来解决哥德巴赫猜想和费尔马大定理等难题,我认为在目前几十年内是不可能的,希望青年同志们不要误入歧途,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显然,很多人根本没有听进去。
也许是因为看不懂的缘故,他们从来不去碰瓷范畴论、同调代数、规范场论、朗兰兹纲领、调和分析、遍历理论……
就像郭德纲说的:“老有人假装自己可以说相声,没人假装自己会京剧,因为一个跟头就摔死了。”
高手在民间,这句话说的当然不只是数学,还有物理。
比如物理领域,一半人在试图证明万有引力根本不存在,或者试图彻底推翻相对论。
反相吧里,懂数学的人用不知道对不对的数理推算揭开爱因斯坦的荒谬,懂常识的人用自我判断来反驳相对论的正确。
另一半人则在疯狂制造永动机、虫洞、跨宇宙神器。
62岁的陈大爷原本有三家汽车修理厂,总资产达300多万元,但他一心扑在不用任何燃料的永动机事业上,3个汽修厂先后倒闭,妻子一气之下离他而去。
下岗的管道工郭英森上《非你莫属》节目,说自己关于引力波的发现可以去拿诺贝尔奖。
连当时一本正经的张绍刚都看不下去,打断他:“21世纪!20世纪已经过去了。”
而他时不时就北大外面摆摊:“卖肝卖肾,为争诺奖。”
在被他这份真挚的热情感染下,大伙儿真诚地叫他——“诺贝尔哥”。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年后,也就是2016年科学家测到了引力波的存在。很多人以为他是首创者,就发起了“专家欠郭英森一个道歉”的热搜。
商家们见此热闹景象,向他寻求合作,诺贝尔哥郭英森本着最诚挚的科学之心婉拒:
“不想给中小企业增加负担。”
其实早在1916年,爱因斯坦就提出了引力波。
郭英森却不以为然,从不认错认输。
牛顿、爱因斯坦、杨振宁看了会沉默;瓦特、爱迪生、特斯拉听了会流泪。
化学领域,有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超级理科生赵明毅先生,
他创造了市售浓硝酸的一般ph值应该是在13-14之间、10个盐酸分子组成的超盐酸、水和二氧化碳可以反应生成碳和氧气、不含氧的就是还原产物等等神乎其技的理论。
这样的人被广大化学爱好者统称为“锑”,至于为什么,可以看元素周期表第五十一个:
生物医学领域则更是民科的圣地。
大到让许多家庭深受其害“磁力项圈”、“量子神药”、“哭声免疫法”,小到亲友群里长辈们转发的不能吃不能喝的伪养生文章。
远到反对进化论的假说,近到“假如一个国家穿了60年秋裤,就再也没可能脱下它了”的传言——当然,相信他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文章根本就是一篇钓鱼文。
经济学领域,看看这个梭哈大爷。
当然,真正的重灾区是政治和历史方面。
每个出租车司机都能给你掰扯掰扯,为什么拜登从头到尾都在作弊,特朗普被整个美国做局做下去了。
一句话,只要敢想敢干,万事皆可民科。
各个领域,各个科目都会有他们的声音。
好像关于这个世界,众人皆醉,他们独醒。
而我们能做的好像只是在一旁听,插不上嘴。
02.“互联网+民科”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民科们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日益发展的网络热搜需要同民科们落后的出名方式之间的矛盾。
如何契合时代的主题,把握流量的旋律,才是这些杜撰家所主要去解决的问题。
2017年5月,全网出现了一个热搜——
《重磅,中国科学家发现电荷并不存在,将改写教科书》:
这是一个自媒体发出来的文章,光看标题就很有10W+的味道。
所谓云南大学的凡伟发现电荷并不存在,通过了同行评审,通过了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和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约瑟夫森教授的评审。
所谓凡伟的论文,在中国科学院科技论文预发布平台 ChinaXiv 上,后来网友们去看,也刷新了平台的单篇论文点击和下载纪录。
很多人去了解这个凡伟,究竟不平凡,很伟大在哪里。
在他的博客页面有一份“学术交流的大牛名单”。
其中就有负责嫦娥登月工程的“嫦娥之父”欧阳自远教授。
这些教授、院士本着学术交流的心态热心地回复凡伟的邮件。
但是他却拿此贴金,当做噱头传播的砝码。
所谓通过诺奖得主等人的评审,也只不过是因为和他们通了邮件。
ChinaXiv就声明,凡伟涉嫌身份造假,把他列入非诚信作者名单。
各个平台的网友也在专业角度指出了论文的荒唐。
这个凡伟不是云大学生,高中就辍学了,面对山呼海啸的批评,他说:
“当时我最想做的事是‘改变应试教育制度’……所以就想到要不搞份诺奖,等有话语权了就好改变‘应试教育’了。”
好家伙,别人都是当零分英雄来改变高考制度,好家伙,你是先拿诺奖,再行动啊。
他说的另外一段话也很有深意:想法独一无二的人,才能站在金字塔顶端。
我来翻译翻译这句话的意思:只有适应互联网趋势、想法独特的民科,才能站在民科的顶端。
他能出名便在于:迎合新媒体的标题党热潮,带着和专家们联系的内容,找一个不审核的网络平台发表自己的文章。
看似有证据,看似已得到认可,有模有样。
果壳网写了评价文章:《像凡伟这样‘将改写教科书’的人,中国民间至少有1000个》。
题目的“1000”,只是个虚数;中国之大,又何止千万个民科。
文章里写着某位专家的评论:“一个物理学者成熟标志就是不会再去劝民科从良。”
深以为然。
但是,好巧不巧,撞上了民科的枪口。
有人扬言起诉了果壳网,因为:“名誉侵权,侮辱民科。”
其实这样的事件,这样来来回回的招数何尝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呢?
微博、微信、知乎、贴吧、抖音等新的社交平台出现后,科普工作就算没有热搜,制造热搜,也要上。
这就是“互联网+”精神,也是划分传统民科和新型民科的一条标准。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故弄玄虚也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方式。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一个河北高中生提前路演,从2018年12月24日开始,他就扬言在北京时间2019年1月1日零时,公布自己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
一时间舆论轰动,知乎上的热搜挂了好几天,都是他和哥德巴赫猜想的内容。
还能让无数知乎大V围观、解读、跟踪,风头一时无两。
他确实等到了零点公布,非常简短,一部分是网页排版好的,一部分是手动拍了照片的。
总共没几页。各路数学爱好者一眼就瞧出问题所在。
用俚语来说,即得易见谬偏,留作答案略,读者自证不难。
由于上不了台面,发布“论文”后不足两小时即删帖。
一场闹剧还没怎么好好开始,就结束。可回过头来看,开场已经足够华丽和高潮。
他用最简单的名字“证明”设置了饥饿营销般的热度培育,热度到了顶峰后,又悄然离去,深藏功与名。
他永远地留在了知乎的历史上,给知乎数学话题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
仅输入“知乎 证明”的第三条的结果,其实就是关于他的内容。
尽管他一直把哥德巴赫写成了“歌德巴赫”。
他的出名便在于:深刻把握“高中生”“哥德巴赫猜想”这两个痛点的共振,还学会了网红店的提前预热,专门挑所谓的高知群体密集的知乎来造势。
高手啊。
他们对真正的科学并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
却对网络热点的传播机制了如指掌,哪怕只是个高中还未毕业的孩子。
在新型的“互联网+民科”潮流中,所谓民科渐渐变成——自编自导的“科学研究”的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在于,作为旁观者的我们,看不懂,但是觉得不理解,甚至非常刺耳和恶心。
民科们有意地去拥抱热点,甚至成为热点。
否则,只是单纯地拉拉记者来报道自己的证明,早已经疲劳了。
他们拥有这些典型特征:
极大的热情却用错了方向;
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唯独要让所有人听进去他的话;
制造一种与专家大师相熟的形象,哪怕只是虚构的;
大都没有解决好自己的基本生存问题;
“埋藏的是爱国主义色彩浓厚的个人英雄梦”,这是《新京报》评论,意思说你不认可民科,你就是民族罪人;
极少有女性,真的极少。
你可以称呼这些人是:野生史学家、公共物理学家,等等。
用一种中文博大精深的方式好歹尊重一下他们。
但别去过多理会。
当我们前赴后继地去跟民科们争论回复的时候,也许已经正中下怀。
03. 也有科学的“民科”
于是本着朴素平等主义的原则,很多人说,我们是不是对民科太刻薄了。
也许真有点。
毕竟还真有科学的“民科”。
郑晓廷,山东老板,研究化石,自建博物馆,收藏有1200多件恐龙化石、2200多件鸟类化石,与大学学者合作,研究古生物。
在《科学》杂志上以第一作者发表论文后,3天后,又在《自然》上发表了他作为第一作者的另一篇论文。
以第一作者连发《科学》《自然》两大国际权威期刊,这是多少教授、博士梦寐以求的事。
在他身上具有很强烈的虚心改错的科学进取精神:
我们受到这些专家的帮助非常大。在他们的指导下,我们所犯的错误一个一个纠正过来,之前错了的分类重新归类,假的标本统统销毁。
张大庆,河南工人,研究彗星,磨制的反射镜让其他天文爱好者获益匪浅。
他凭着自制的望远镜,在第518次观测晴朗的天空后,终于发现了一颗彗星。
这颗周期为367.17年的彗星,于是被以他和日本的业余爱好者的名字一同命名——池谷—张彗星。
余建春,四处打工,最远去过日本种番薯,业余时间常常沉浸在数字与稿纸。有了五个发现,两个是已知,一个是类似回文数。
剩下两个有些意义的,CNN则将余建春的故事比作现实版的《心灵捕手》。
与之相对,其实“官科”里也有“民科”。
廖凯原,出生在印尼的美籍华裔,北大、清华、复旦等名校捐了钱造了楼,超过六个亿,成为学校的客座教授/名誉教授。
他在清华、北大开设选修课,对着学生大肆宣讲《轩辕反熵运行体系2.0》。
蒋春暄,就是最开头的那张图里的人物,原航天部高级工程师,宣布攻克了费尔马大定理,否定了黎曼假设,发展了Iso数论。
全部证明论文皆被国内外数学家否定,称为“废纸”。
但他说依然坚持自称是五百年内数学“第一人”,另一个人是爱因斯坦。
韩东屏,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发表了论文《康德的伦理学其实很烂》,题目很耸人,内容也大致差不多,发表的杂志还是带有影响因子的专业学术期刊。
其实,奇葩论文已成为一种风尚,是民科不可忽视的领域。
特异功能找矿的。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气功科学。
用靶向肠道菌群来提高廉政文化建设效率的。
突破想象力边界的超级联想。
或者干脆把科研当做降妖除魔的。
很难想象,学术圈的体制内教授专家们怎么会去搞这些明显很糊弄人的东西呢?
包括上文说过的类似原航天部的蒋春暄等人。
他们或者身处体制内,或者和体制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仍在进行一些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学术活动。
所以说,也许本就没有“民科”官科”这样的分类方式。
用民科研究者田松教授的话来说,窃以为最恰当:在科学共同体之外,进行所谓的科学研究的人。
完全不顾所属学科的科学规范,只是顽强地以自己的方式从事一种特殊的文本创作。
否则,很难理解工程师等人退休了还要去攻克哥德巴赫猜想。
04.为什么民科会这样?
赌上自己的一切,也愿意去做别人看不下去的民科,我想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对于成功的误解,以为是信手拈来。
他们并不愿意真花大力气从高中去学到大学,学到研究生阶段,再博士、助教、研究员、副教授、教授……
假设读完博士28岁毕业(这其实是极少的情况,一般要更年长),意味着一个人起码读书20年,还得排除掉许许多多的欲望和诱惑。
如今的科学的各种难题里,大部分时候都得是教授这个级别才能攻克和解决的,这对于很多从业人员来说,起码得四五十岁了。
这方面,民科显然不愿意花精力。
注重科学规范,花了精力的民科就会成为郑晓廷、张大庆等人那样的专家。
而且跨专业再成为专家往往需要从头做起,并不是你天体物理好,你的拓扑学就也会厉害。
或许这就是很多工程师天真地以为自己也能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原因吧。
所以对于民科来说,既然不愿意了解科学的难度,那么速成的投机主义是最适合他们的方法。
最后的结果便是妄图用初高中知识就来搞个大新闻。
另一个原因是,对于一部分民科而言,缺乏被关注。
初中学历的装卸工庄严,
只有小学文化的一只眼失明的曾凡成,
下岗的管道工郭英森,
初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张文,
初中没有读完、患了风湿病的刘平危……
他们干的都是底层的工作,几乎没有其他路径出人头地。
人际关系很一般,几乎没什么非亲非故的人愿意关心在意他们。
他们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去制造一个关注点。
让底层的人去触碰高深的学问,本就是一个拉关注、赚热度的好方式。
最后不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真的不知道徒劳无功。
反正安安稳稳过日子是不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严谨做学术又不会,只有“解开哥德巴赫猜想”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一位民科自称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手稿)
用《三体》里的话说:“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傲慢与偏见的结局便是——民科成为了时代恢弘的感伤。
恢弘在于,前赴后继不知多少人投身于此,不知生活生产多少方面涉及其中。
感伤在于,民科一时爽,却可能毁终生,燃烧了自己,娱乐了大众。
当你生活不如意不开心的时候,大可以去“民科吧”见见世面。
在那里你能每天学到一个快乐小技巧,把生活的忧悒化为嘻嘻哈哈。
怒怼他们的异想天开?
何必呢。
宜疏不宜堵。
网络平台本就是留给他们最后解乏的圣地。
他们在其中成为院士,摘取诺奖,制造跨宇宙神器,穿越时空;
我们在其外图一乐。
而这也是普通人能做的关心这些缺乏被关心的人的方式之一。
屡试不爽。
因为我自始至终不会忘记那位专家的一句话,
化用而长久铭记:
“一个人成熟标志就是不会再去劝民科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