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以美食著称的省份——广东,老妈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自然把食物和吃看作一件大事。她和食物的相爱相杀几乎贯穿她的大半辈子,对食物原材料的高要求、对食品安全的高度关注、对食物中医属性以及药物疗效研究的热衷……都衍生出她和食物的各种有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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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就是那些笑梗里说的,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广东人。看到《动物世界》里哪个跑得快,她就会一旁嘟囔:它的腿肯定好吃。娃很小的时候,饭桌上,老妈都会忍不住对着一盘鸡给娃上动物解剖课:鱼尾巴活动多,好吃!鸡肉发白的部位,老!以至于娃很小就知道鱼眼下面那块肉好。有个笑话讲的是,劫匪劫持了三个孩子,看孩子夹鱼身上哪块肉来判断哪家有钱,这在广东是行不通的。
对“野味”的追求似乎是刻在广东人的基因里的。老妈搬到上海后,总是时不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条鱼,和我说这是人家山里抓的,还想教我怎么辨认;给我带一些番茄,交代我这是人家自己种的,自然熟,不经放早点吃掉;去老妈家吃饭,她指着桌上那锅鸡汤,得意地说,这是农村散养的鸡,浓香。
来上海十几年了,老妈每次回广东老家,都坚持人肉运输大量家乡食物原材料到上海,比如莲藕、干香菇、姜、花生、葛根、柚子、米粉、红薯粉、芋头、糍、魔芋粉、橘子、萝卜、香肠、腊鸭……而且都是论斤带的。前两年,67岁的老妈独自回老家,凭一己之力把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一个斜挎包,再加四个袋子,经过两趟火车,生生拖回了上海,里面80%都是吃的。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余,又担心这么多东西,别在半路上摔了扭了。老爸说:这是她的快乐,你不让她带,她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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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从小到老,病比较多,风湿、胃疼、坐骨神经疼、手腕疼……她几十年都在和各种毛病做斗争。其中,和风湿病的斗争最为曲折惊险。
按照老妈的说法,她小时候总在冰凉的石板上玩,常常一坐好久,结果凉气湿气进入,以致后来经常腿酸软得不行,没有力气,晚上睡觉都酸痛不已。
蛇,一直被认为对治疗风湿病颇有疗效,于是从我初中到高中,老妈就一直买蛇回家,是活蛇!
粤北山多林多湿气重,自然蛇也多,经常有人抓了蛇卖。那些年老妈买来的蛇也有七八十条,什么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竹叶青蛇、乌梢蛇、水蛇……以及各种无毒蛇。那个年代还没有动物保护的概念,有些蛇在那时也不是保护动物,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老妈生长在这个年代,不知道她会用怎样的食物去治疗风湿病呢?
卖家通常会把蛇头蛇嘴绑着放在麻袋里,基本不用担心蛇会咬人。但是要亲手把蛇从麻袋里抓出来再杀掉也是需要勇气的,老妈的胆量被病痛逼得一步步变大,开始只是杀蛇再烹煮,后来看了各种偏方,把许多方法都一一用过。
煮蛇汤、泡蛇酒、吃蛇胆都算平常,我印象最深的有几次。一次是买回来一条眼镜蛇,我吓得不敢走进厨房一步。哪想到,一会儿就听见老妈喊我帮忙。在她的遍遍催促下,我不得已来到厨房,只见一米多长的眼镜蛇被挂在窗户边,老妈正抓住它的尾巴,蛇轻微地扭动着全身。
她要喝蛇血,怕蛇抽动得厉害,让我抓住蛇身固定……我抖抖霍霍尝试着摸了一下蛇身,滑滑黏黏、湿湿冷冷,手立马反弹回来。在老妈软硬兼施下,鼓了好一会勇气,才硬着头皮一只手抓住正在发力想挣脱的蛇身。
老妈剁掉蛇的一小段尾巴,蛇血开始往外淌,眼镜蛇开始大幅度扭动,“眼镜”鼓得老大。老妈拿来两个碗,一个碗接蛇血直接喝;一个碗里装着生米,把蛇血滴入米中,准备做蛇血饭。这有点惊悚的画面至今让我无法忘记。
但是站在老妈的角度,如果不是风湿病严重,一直被病痛困扰,四处求医,也不会豁出去如此胆大吧。
生吃蛇胆、生饮蛇血的习俗在南方省份由来已久,据说蛇血有活血化瘀、止痛消炎的功效,老妈作为一名南方人,对此自然也是笃信。但是,最让人后怕的是,那时候不懂得野生动物会让人感染寄生虫等疾病,特别是蛇类,一旦感染裂头蚴,后果不堪设想。老妈是万幸的。
后来,我到市里去念高中,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有一次,老妈告诉我,一条无毒蛇逃出来了,让我留意一下,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逃出来的是一条黄鳝;再有一次,老妈告诉我,逃出来一条银环蛇,她已经在房内各个地方放了蛇药,以防万一……那时候只有我和老妈两个人,虽然蛇是被绑住嘴的,但是也吓得我赶紧去看了一圈蛇药摆放的位置,以便最快速度拿到。当天一晚上没睡好。
又过了几个月,老妈告诉我无毒蛇找到了。有一天她进厨房,一眼看到那条蛇游动在窗台上,她过去一把抓住。但是,那条银环蛇再也不见踪影。
虽然我对蛇能治风湿病一直将信将疑,但是经过老妈那么些年的折腾,她严重的风湿病还真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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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高二的暑假,一场车祸让我的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断了两根骨头还打了钢板。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在家又休养了一阵子之后,我拄着拐杖去上学了。因为是高三,老妈被学校特批允许住在我们宿舍里陪读。
老妈因为坚信伤筋动骨容易落下风湿,所以要给我预防。有一次,她偷偷在宿舍阳台上煮了一条蛇,然后把生蛇胆放在白酒里拿到我教室。中午,大家都回宿舍了,我因为行动不便,中午留在教室。老妈端着一杯蛇胆酒,要求我喝下去。
我内心苦不堪言,先是闻了闻,淡淡的腥味混合着更为浓烈的白酒味刺激着鼻孔,青绿色泛着银光的蛇胆在浅浅的白酒里晃悠,那个画面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慑于老妈的严厉,我走投无路,只好皱着眉,如壮士般一饮而尽……一股苦腥味带着苦辣的酒味泛满口腔,此时不能犹豫,也不能细品那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迅速下咽,再用更快的速度塞入一颗老妈事先准备的糖,又狂喝了一通水,好一会才把嘴里的味道清掉,但一想起,浑身还是一个哆嗦。
老妈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买蛇了,她是属蛇的,这也是她和蛇的特殊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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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风湿病,老妈的胃病也是折腾多年。胃和饮食密切相关,所以老妈格外关注食物的中医特性,日常能见到的各种食物的热性、温性、凉性她熟记于心,经常听到她告诫我们:这个热气,少吃点;那个很寒,不要多吃。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我有时候觉得“信则有,不信则无”似乎有点道理。老妈的胃似乎在她的精神影响之下,变得非常敏感,一点寒性的东西下去就有反应,一点热性的东西下去就无比舒服。她还有本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她的胃测试出来的各种不良食物,而且都经过她多次验证后才会进入黑名单。而我,一直走遍南北,酸甜苦辣皆不怕,从来不管什么寒凉温热,只管好不好吃。我的胃也就随我,海纳百川,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反应。也不知道什么叫食物过敏、什么是上火,极少吃坏肚子。甚至包括长辈们总说的“不消化”,什么多吃糯米不消化、红薯不消化……在我这里也是不存在的,七八个糯米团子下去,一样活蹦乱跳。我常常试图以我的例子反驳老妈的理论,但是基本没有成功过,所以目前保持在我求同存异,老妈继续试图说服我的状态中。
老妈相信吃什么补什么,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为了养胃,老妈几乎天天都要吃牛肚,还有鱼鳔,之后又不断总结哪些食物可以吃一点,哪些可以多吃,哪些绝对不能吃(比如西瓜、猕猴桃、草菇……她一吃就胃疼),哪些不能一起吃……类似这些,她分门别类记了不知道多少本笔记,以神农尝百草的精神,亲自验证一种种食物在她身上的反应。我经常觉得,做会计的工作实在浪费了老妈的特长,如果生长在这个年代,老妈应该是名营养师、健康管理师或者中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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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对食物健康的追求是全方面的。她的嘴和胃可以说是食物检验机,除非不得已,她从来不在外面吃饭,对外卖各种鄙视。偶尔被请到饭店里吃,回来后总是要拼命喝水,说这个放了鸡精那个调味品太多。老爸笑老妈,上辈子是贵族出身。
她总是和老爸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除了日常饭菜,他们还自己做月饼、包粽子、杂粮馒头等等,包饺子的皮是买面粉现和现擀,做青团的艾草是老妈外面自己采的,豆沙也是家里现熬的。老妈从来不买半成品,更不要说预制菜了,只要能买到,她都是从最基本的原料开始做起。
遗憾的是,家里一直没有院子,否则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实现肉蛋菜自给自足。就算如此,她依然在阳台种了辣椒、黄瓜、西红柿等,还“偷偷”在小区里种了棵柚子树,现在已经有两米多高了。
“生命在于折腾”这句话,简直就是为老妈写的,不光在饮食上,生活的各个方面她都是如此——家里的各种东西坏了先自己修一遍,衣服不合适了自己拆了改改了拆。当年她初中读了一半就去工厂上班了,结婚后开始自学考大专、考本科、考会计师。在我小学到中学的那十几年,她考了这个考那个,考不过了再考,有一门足足考了四次,还有一门考了全县第一……
老妈现在七十岁了也没闲着,她得意地和我细数:现在有几个老人家会网上挂号,直播间购物?能熟练使用淘宝、京东、支付宝、盒马、滴滴、共享单车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周馨(新民晚报资深摄影记者、中国青年纪实摄影师联盟“拾城”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