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我父母作为农民的黄金时代。
母亲无数次回忆,我们山东十年九旱,那年老天爷直接赏饭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用下山挑水浇花生。她经常给我描述这个画面:山上吹着凉凉的风,漫山遍野的花生开着焦黄焦黄的花,正白正白的天空飞着很多很多蜻蜓和蜜蜂,雨后彩虹架在两座山腰,泉水哗哗流淌。描述完,她还总加一句:你说,我大字不识一个,种了一辈子地,那是唯一一次亲身感受到农村风景如画。
父亲也回忆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一句话:但是一条,那年花生大丰收,但是一条,就丰收了那一年。父亲对一件事定调时,喜欢用“但是一条”,相当于“ALL IN ALL”吧。
那年自然是个好年。
春节临近,我从河里滑冰回来,一进门,炉灶的火通红,一股毛发烧焦的味扑鼻而来,母亲说,别碍着你爸“煳猪头”,父亲不停地加火,把一根铁火柱烧得通红,对着半个猪头一顿输出,不一会,猪头变得面目全非、黑黄相间,连鼻毛都烧没了,洗干净,大锅开炖,父亲说,可惜是半个。
不一会,热气升起,继而腾腾,几小时后,纯正的肉香味丝丝缕缕入鼻,我的嘴唇翕动,母亲说,看你,馋虫都出来了。我早就洗好了手,打了几遍肥皂,就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堂弟喊我,我也不出去玩,就静静等在炉灶边。
我们一家三口人的脸庞被炉火映照得通红,书面语说就是,洋溢着幸福的笑靥。多少年后,我到过很多很多地方,每当想家时经常脑补这个定格的场景,炉灶里通红的火,那是千家万户的烟火;锅里开水沸腾的声音,那是家的声音;三张映红的面庞,那是自然而然的全家福。
我和母亲全程瞩目的“煳猪头”,你们知道了开头,但猜不到结尾,剧情突然间、毫无预谋地彻底反转。
傍晚时分,锅里猪头肉熟透了,两个现象可以佐证,一是父亲随手轻轻一撕就能撕下来,二是,院子里拴着的狗已经不停地想挣脱绳索,我呢,也实在难以控制要吃猪头肉的那颗心。
父亲终于决定揭开锅盖,左手用一双筷子插住猪头,右手把猪头上的肉撕到一个我家最大的碗里,手被烫得不行,也不能停下来,他说,得趁热才好吃,母亲提前做好的蒜泥已经放在炉灶旁。
我伸手从碗里拿了一块,不等放嘴里,被父亲立刻打掉在碗里。他说,这一碗是给你爷爷奶奶的。他继续往碗里撕肉,我和母亲眼睁睁看着,碗里的肉已经“FU LIU”了(家乡土话,对应汉字貌似“富流”,形容很多),父亲还在往碗里压。最终,锅里几乎只剩汤了,母亲开腔了:你倒是给孩子留点。父亲回:孩子还小,老鼠拉木锨。
我家离奶奶家是一条100多米的山腰羊肠小路。一个肚里没有几滴油水的少年,端着一碗满满的猪头肉,行走在隆冬腊月的小路上,突然间就哭了,痛哭的那种,感觉从未有过的艰难和委屈,一边哭着,一边一股子一股子地闻着肉香。猪头肉的香是余音绕梁的香,是沁人心脾的香,绝非猪身肉和排骨可以媲美。那是浔阳江头夜送客,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是锦瑟无端五十弦。
那是一场极其倔强的哭泣,我尽可能地闻够香味,又固执地一眼不看碗里的肉。尽管走出家门时,母亲朝我使过眼色,可以在路上偷吃一点,但那时的我,敏感而自强,坚定地一口没吃,对父亲充满莫名的怨恨。奶奶看到这么多肉,说,带一半回去。我说:家里还有满满一大锅,满满的,满满的。奶奶回:哎,跟你爸说,丰收了也不能这个吃法。
我回去时,显然,他们已经吵完了。炉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肉汤开始变凉,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再靠近锅台。突然父亲怒吼一声:等有大钱了,杀头猪过大年,一斤都不卖的那种吃法,放开裤腰带吃个够。
我和母亲没回话。第二天,母亲把一锅汤煮成了花生冻,我一口没吃,整个春节都没碰那锅东西。
后来,杀头猪过年成了父亲最大的梦想。不过,这个梦想逐渐通缩。他怒吼一声时的口径是:杀一头猪一斤都不卖,放开裤腰带大快朵颐。后来口径变了:好好养头猪,养肥了,过年时杀掉,把猪肉卖了还还“饥荒”(外债),剩下的猪头自己煳着吃。
可能我家没有养猪命,别人家养猪,一年出圈,我家养两年,身材依旧苗条得要命。是的,没开玩笑,这头苗条猪真要了命,啥猪食吃几口就把猪食槽拱了。父亲终于气疯了,让母亲煮面条喂猪,还是不老实吃。父亲对猪定调了:你就是一个吃面条都不长膘的“让家穷”,他抡起锄头把猪砸死了。这次,连“但是一条”都省了。
那几年,是我家喝凉水都塞牙的“黑铁时代”。
养公猪不行,改养母猪,结果要么不生小猪,要么生下来活不了。风水先生说,你家太干净,养猪成不了。总算有一年,遇到一个特别好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也都活了,结果被狼吃了。父亲终于消磨完了他的母猪梦想。我家老母猪卖到新东家后,据说,一年能给人家带来几千块的利润。“最终还是‘添活’别人了。”母亲说。
父亲决定重新养公猪。他说,农民家不养猪就不叫一个家。他从集市买了一头小猪,用木车推着回家。猪热死了——那个夏天,就是那个夏天,属于我的花季少年的夏天,就在父母哀伤的眼神中懵懂度过。谈不上多差,更不能说多好,就是平平淡淡穷苦人家的普通日子。
后来,父亲开始多病,一场场疾病花掉了我家所有的积存。去世前他说,一生两大遗憾:一是没能杀头猪过年,二是没有等到孩子结婚生子。
事实上,我在十六岁的花季少年时期,体验过一次放开裤腰带吃猪头肉的牛逼经历,这是父亲对他儿子最欣慰的三件事之一。
那年,我第一次给《莱芜日报》投稿被刊载,稿费8元。一下看到这么多钱,还是自己挣的,不知道咋花。父亲说,想咋花就咋花。我去买了猪头肉,正好一斤,拎回家,摆上桌,母亲配了一盘花生米。父亲说,把你舅叫来,喝酒。
那一刻,真正懂了何为大快朵颐,何为放开裤腰带大快朵颐,原来先放开裤腰带才能大快朵颐。
在我们村,我舅爱吃猪头肉人人皆知。后来,母亲说,猪头肉谁不爱吃?你舅是公家人,当老师,按月发钱,吃得起猪头肉,你要干一个按月发钱的活,别跟我们一样就会“修理地球”。
我舅不白吃我的猪头肉。他大快朵颐后,满脸喝得通红,说,好好写文章,笔杆子挣钱是站着挣钱——很多年后,《让子弹飞》里那句“站着挣钱”成为梗。我舅这句话对我影响蛮大,我开始更多地学着运营手中的“烂笔头”。
在我村,有个知名事件,也是父亲最欣慰的第二件事,是我给市长写信为父亲讨回公道。简单说吧,父亲很少进城,又属于路见不平总要上去问问的那种,结果在莱芜官寺市场被几个小流氓打了一顿。我根据父亲的描述,随即书信一封直接寄给市长。
突然一天,我家来了两辆车,下来一群“大盖帽”,我妈以为我惹祸了,腿都吓软了。这批人听说我在学校,一路浩荡又来到莱芜二中。我出名了,校长都给我点赞。事情的结果是:市长收拾了这群小流氓,整顿了市场,父亲得到了100元钱的补偿。我惊讶地感知到“文字的力量”,后来坚定地去做了记者。那时的记者还有一个外号:“无冕之王”。
再后来,我养成一个习惯,从高中开始,拼命写稿,拿到稿费后,大快朵颐啃猪头肉。刚到报社当记者那会,某个深夜值班,接到一个电话投诉,某街一个猪头肉作坊机器声响扰民。我骑上自行车就去为民请命,由此认识了作坊老板。后来,他的作坊成了在山东无人不知的大品牌。
再后来的后来,往返于海外和国内,每次出国最多熬到一周后,就去华人超市买猪蹄子、猪下水,回家炖一锅。热气腾腾时吃肉,冷却后吃猪皮冻。
何以解忧愁,唯有猪头肉——再说一句,海外不管啥超市,买不到猪头,我很好奇,猪头哪里去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赵先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