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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石牌桥,我的忧伤该对谁讲。天空挂着一轮红月亮,她来自梦幻丽莎发廊。”
七月,广州,石牌村。夜色渐浓,霓虹开始给街道上妆。石牌村徐娘半老,伸展腰肢,打了个呵欠。她吐掉白日的慵懒,开始营业。密集楼宇间,写满电话号码的小广告,横七竖八的电线蜘蛛网,都在夜色之中隐藏。石牌村变得朦胧起来。她不再是形销骨立的样子,变得丰腴,散发着欲望。人们像鱼群随着潮汐往城市深处去,散入石牌西路的大小食肆。一天的喧嚣结束,人们要填饱肚皮。石牌西潮汕杂咸摊子热闹起来。
大波说,到了广州,你一定要吃潮汕杂咸。大波不是什么美食家。大波是“没事家”。早两年,大波辞掉了一份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白天,他要么在家睡大觉,要么在街上闲逛。他踢踏着夹趾拖,在街道上摇晃,形神涣散,像一条死鱼。到了晚上,大波就支棱起来,熬夜看盘买美股。
那两年,我每次见到他,双眼都布满血丝。我跟他开玩笑说,血丝好呀,这是股市的倒影。大波钻研美股颇有心得。我几年之后复盘,他推荐的几支股票,都涨得有些离谱。遗憾的是,我对中概股没什么兴趣,没买过任何一支。
大波说,你呀你,还是“图羊图森破”,你得抓紧时间去香港开个账户,以后有可能户都开不了。我不知道大波这些判断从哪里来,虽然局势确实在变化,但我觉得不会像他说得那么快,那么坏。我说,大波,别聊你的财经了,咱们到底该点些啥。
大波说,潮汕杂咸,麻叶当然必须点。这是我第一次吃到麻叶。麻叶就是黄麻叶子。黄麻是纤维植物,可以编麻袋,织麻布。想到麻袋、麻布这些东西,我喉咙不自觉地吞咽起来。麻叶听起来给人一种粗粝的感觉,然而一入口,它就颠覆了我的想象。
麻叶经过了焯水,涩味全无。口感非但不粗粝,反而略带爽滑。咀嚼时,清香氤氲,咸味均匀散开。这时候嘬一口白粥,口腔随之回甘,舒服极了。我说,大波呀,你别做美股家了,转行美食家吧。大波说,美股是为了活着,美食是为了好好活着,有这两样才能安稳地做一个没事家。
这是2017年的七八月间,我到广州服务一个很大很大的甲方,在跟甲方唇枪舌剑一天之后,吃到了美味的一餐。大波一口干掉了小半支啤酒,眼一眯,说,你不觉得他们很傻吗?
2
大波比我大。我跟大波相识于一个地产商业互吹局。2014年左右,我在北京办一份航机杂志,约了一家地产咨询机构在星河湾喝茶盘道。那时候大波刚从广州到北京。此前,他在一家门户网站负责地产版块。言谈间,我们互相观察,用眼神偷瞄对方,试图从对方的眼中发现破绽。大波不怎么接话,眼神透着怀疑。我看出了他的格格不入。他不适合商业互吹。
茶局将晚,我们最后盘到了泡网论坛,大波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狡黠。那时候泡网早就泡汤了。偶尔会有零星网友在江湖弹琴版冒个泡。大波就是经常冒泡的人。江湖故人,我们互报名号,迅速统一了战线。
大波混迹地产广告圈多年。他嗅觉太灵敏了,地产圈一有新风向,他就灵活地挪窝,像一只老狐狸。我广州的这家很大很大的甲方,就曾是大波的老东家。大波说,他早就不看好门户网站了,所以门户网站还觉得自己是大爷的时候,就转型跑到地产公司做孙子了。
大波不擅长做孙子。大波说,我给你甲方老板做文宣主管时,你现在接触的这帮人,还都是小毛贼呢。现在他们整大了,得瑟起来了。说实话,那边待遇确实还可以,但咱也不能不要价值观呀。所以,大波在地产老板风生水起的时候离开,辗转北京,做起了地产咨询。
地产老板风生水起的状态,我只是在传闻中领略过。我没有见过马未都描述的场景。大老板双肩一抖,哗,立马有人接住风衣;大老板又一抬手,啪,立马有人点上了雪茄。我倒是见过大老板手下的小主管们向可怜巴巴的小供应商吹胡子瞪眼的神态。在安排第二天活动的会议上,品牌经理大声吩咐手下,现在立即马上给供应商电话,明天早上5点半必须到,每迟到一分钟扣1万块。
气场很膨胀,像充满气的气球。他们言谈时提到大老板,会自觉地压低嗓门。气球忽然就泄了气。他们称主管自己业务的人“大哥”,活脱脱一群生猛的古惑仔。据他们自嘲,老板给他们打电话,如果铃响超过5次没有接听,必然会被罚款。
就是在那一年,他们超越万科成为行业首席。同时,他们以千万年薪聘请了一位网红,做首席经济学家。这位经济学家格局相当远大,股市在2300点低迷的时候,他信心满满地喊出了“5000点不是梦”。看起来,他们在更上层楼。我不得不佩服大波。在江湖的浪潮汹涌中,他总能灵活调整船头,始终让自己占据主动。
早在几年前他就离职了,他知道用“战略”这门玄学忽悠土豪,比拍土豪马屁管用。大波安排广州夜生活也有战略。喝酒必精酿,夜宵必咸杂。精酿馆和咸杂摊一样,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能让人无限满足。潮汕杂咸据说有百余种之多。食材上,海河鲜,蔬果豆,不一而足;味道上,酸辣甜,生猛咸,花样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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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大波不同。我是一个工业啤酒爱好者。1990年代,我读小学时就开始喝啤酒。山东流行一种袋装冰块叫做“239”,5毛钱一袋,加了很多糖精,味道甜到发苦,但用来冰镇啤酒,做土法嗨棒,极好。那时科技狠活还不多,青岛啤酒还没开始疯狂收购,什么崂山、金麦,这些牌子麦芽味都相当浓郁,佐以5毛冰块,一口入魂。
所以,在这种杂咸摊子上,大波每每要自带精酿,我觉得略有一些娘炮。我觉得这种野摊子,适合吆五喝六,踩一箱青啤在脚底下。但是大波是对的,精酿啤酒麦芽浓度更高,更适合平衡杂咸的咸口。
特别有一款杂咸甜豆。食材是黄豆,口感软糯,糖浆包裹。一口豆,一口酒,甜豆和精酿啤酒的苦头碰撞,两厢味道衬托得更加浓郁。杂咸也有生猛角色。血蛤渗着血水,望而生畏,如果初次尝试,用味道浓郁的精酿压一压,确实有解腥的效果。
我和广州甲方合作了好几年,其间数次来广州,每一次都会在石牌西的杂咸店坐到深夜。经常在杂咸摊子上聚的人,后来又加入了艺术家雄伟。雄伟早年在媒体做设计,新快报的报头就由他操刀。后来,他北漂,在北京宋庄专心做新媒体交互艺术家。因为厌恶北京的雾霾,想念广州的秋天,又因为宋庄艺术村要拆拆拆,雄伟回到了广州。
雄伟是老广,做饭有一手。我在北京做杂志时,经常去他工作室蹭饭。雄伟在工作室院子里种了一丛南瓜,每次都会掐一盘南瓜尖清炒,新鲜滑嫩,脆口清香,印象深刻。雄伟在北京待了六七年,像宋庄很多艺术家一样,忍无可忍最后逃离北方。
雄伟是艺术家体质,特别容易嗨起来。他加入石牌西饭局之后,饭局就热闹了起来。夏天时候,雄伟背一个帆布袋,装一个砖头大小的蓝牙音箱,用最大音量放着电子音乐,踢踏着夹趾拖迤逦而来。一个很嗨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有一次,雄伟在放音乐,我觉得有点意思,就仔细听了听。我听到一段很写实的歌词:
看着眼前的房屋,以往的景象不难想出
大片的田地、散步的猪、生蛋的鸡、看家的狗
炊烟伴随着茅草屋
今天的村是城,有鸡,有狗,茅草屋变成了出租屋
当年的村姑娘,如今房屋的老大娘
我楼下是防盗门的加工厂、生意特别好、声音特别响
吵醒了我和爱睡懒觉的姑娘
鸡狗合啼着:欢迎来到石牌村庄
太阳落西了,大家起床了,肚子也饿了,应该吃饭了
来碗回锅肉,来碗乌鸡汤,回锅肉越回肉越香,乌鸡汤滋阴又壮阳
霓虹灯一亮,夜里演着戏,夜里把歌唱
石牌村唱到天河村,天河村唱到扬箕村
是村还是城,是城还是村
天刚蒙蒙亮,困意上了床,太阳是希望,白日真紧张
这首歌的名字就叫“石牌村”。演唱的艺术家叫王磊。
4
六七年过去了。这家很大很大的甲方陷入了财务危机。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广州。但是潮汕杂咸的味道,石牌西饭局的喧闹,我时常想起来。石牌村拥挤杂乱的街道上,人们停下匆匆的脚步,进到店里,要几盘杂咸,喝两碗暖粥。人们面带心事,互相冷漠。大家都很自在。
店里卫生很一般。因为人多坐不下,老板甚至还在洗手间门口摆了一桌。不过,在洗手间旁边的墙上,很有心地装了一面镜子。经常有紧衣夜行的女士站在镜子前补妆。我,大波,雄伟三个,总是雄伟率先把自己灌醉,然后各自回家。潮湿的夜色中,江湖儿女,下次再见。
这六七年的时间里,大波从门户网站到土豪文宣再到地产智库然后熬红眼睛看美股,土豪的首席经济学家在土豪没落时发表了分手感言像一个渣男,雄伟从一个北漂艺术家艺术到了没有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像我一样,时常惦记那一碗白粥、几碟杂咸。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随时会隐入夜色,变成一个咸杂人等。我喜欢这样的朋友。他们随波逐流,虽然没有野心,但懂得对自己好,需要喝精酿;他们对口味有要求,知道杂咸的好。
王磊唱的“石牌村”并没有火。这样的歌曲缺少泪点,很难勾起人们的情绪。石牌村这几年才通过综艺节目火了起来,登上了流行大舞台。潮汕艺术家五条人参加了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他们在“梦幻丽莎发廊”这首歌里唱道,“风吹过石牌桥,我的忧伤该对谁讲。天空挂着一轮红月亮,她来自梦幻丽莎发廊。”
石牌村的忧伤,只属于想象力富裕、泪腺发达的艺术家。石牌村的人们来不及忧伤。他们赶路匆忙,忙着赚钱,忙着养家。他们是咸杂人等,在匆忙的路上,喝一碗暖粥,饮两杯冰啤,吃几碟杂咸。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ID:yishitan001),作者:一粟(前媒体人,有马体育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