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拍摄当天,第一次做群演的启涵也不知道马上要拍的这部戏到底叫什么。他身穿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灰色军装,戴黑色假发、海军蓝帽,脸颊处还抹了两坨“高原红”。清晨七点多,伦敦西南市郊,一头雾水的启涵就这样坐在单人黑色塑料桌前吃早餐。餐车上摆着地道的英式早餐——香肠、炒蛋、培根、土豆和番茄,身旁埋头干饭的人和他一样,也是穿着军装的中国人模样,偶尔抬起头,露出脸上同款高原红。


在伦敦,启涵极少遇到这么多中国面孔的年轻人。拍摄休息期间,大家顶着相同妆造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有人弹吉他,有人玩桌游,有人在棚外练拳,还有一对男女跳起交际舞。这个画风奇异的现场,忽然让启涵想起小时候的春游。


颜群的群演体验则和春游相去甚远。圆锥形的子弹头文胸勒得她很难受。但造型师告诉她,胸型也要符合年代要求。不仅如此,她还要在九月的纽约穿上毛衣、羊绒外套。颜群的感受只有一个——又热又勒。


这是一部讲述美国1960年代女性觉醒和成长的喜剧。凌晨两点多,数百名不同肤色、从里到外穿着六十年代服装的群演,在纽约中央车站大厅来回穿梭。人流中的颜群扮演一名亚裔艺术家,和女主擦肩而过。


颜群在深夜片场


这些没有姓名和台词的角色,是中国留学生闯荡欧美影视圈的起点。有人想借此体验另一种人生,在工作之余尝鲜不同的角色;有人则怀揣着在中国种下的演员梦,赴美学习表演,希望在白人主导的世界成为一名专业演员。


2024年3月,网飞版《三体》上线,启涵把第一集前五分钟看了两遍,终于找到出现了两秒的自己——为了这两秒,他连续拍了四天,最终拿到约1300英镑(约11800人民币)片酬。


颜群也在《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的主演身后,看到了被虚焦的自己。为了这个面孔模糊的镜头,她拍摄七小时,进账170美元(约1230人民币)左右。


启涵和颜群是幸运的。在他们入行的同一时期,美国的亚裔题材作品在院线、电影节和流媒体上卷起一股难以忽视的潮流。从梁朝伟参演的漫威电影《尚气》、助杨紫琼拿下奥斯卡影后的《瞬息全宇宙》,到豆瓣上近14万人打出8.6分的《怒呛人生》,它们带来的关注与掌声,为这些中国来的年轻人提供了不同以往的舞台和机会。


颜群后来又陆续参演了《傲骨贤妻》的衍生剧《奇思妙探》、达妹主演的漫威电影《蜘蛛夫人》和近期豆瓣热门美剧榜首的《辐射》。启涵则在表演课上被一个演员经纪公司选中签约。


“现在环境是越来越好了。”他说。


数据显示出同样的趋势。好莱坞多元性年度报告分析了2023年全球票房前200名中的109部英文电影,其中6.6%的主角由亚裔担任——超过了现实中亚裔在美国人口6.3%的占比。而12年前,2011年全球票房前200的172部英文电影中,包括非裔、拉丁裔、亚裔等少数族裔担任主演的电影总共仅占10.5%。那时的报告甚至没有单独统计亚裔的数据,只有两大分类——白人和少数族裔。


新的局面或曰机遇出现了,欧美影视行业的中国打工人开始不够用了。


中文翻译“断供”,剧组很崩溃


作为珍贵的普通话母语级人士,制片助理陈尧常常要在华裔题材的剧组里身兼数职。


比如,教布景人员贴春联。某剧组布景人员拿副“春联”问陈尧怎么贴,她看了看,怎么放都不对——因为春联上的字是从下往上写的。


比如,帮不懂中文的制片人挑选试镜片段,看哪个演员的中文讲得好。


陈尧看了四五个:有的演员母语是粤语,普通话发音不太标准;还有的人好像知道看镜头的人也不会说中文,用中文腔调乱说。“只有调调,什么都不对,但是很自信,”陈尧回忆,“我就觉得,你是在诈骗我吗?”


“每个人都很差。”陈尧忍不住对制片人惊呼。最后,他们只能“从矮子里拔高个”——这位虽然也有点听不懂在讲什么,但看得出小时候学过。


陈尧在山西长大,2015年赴美国学习导演和制作专业。在白人主导的好莱坞,华人剧组和演员总会让陈尧感到亲切,她尤其喜欢在《西游ABC》做制片助理的经历。


这部被网友笑称“吴承恩的棺材板按不住了”的电视剧,由杨紫琼扮观音菩萨、吴彦祖演孙悟空,讲述一名美国华裔高中生与孙悟空的儿子成为同学后,被卷入宝物争夺战的故事,于去年4月在Disney+上映。因《致命女人》在中国翻红的刘玉玲是这部剧第六集的导演。


但在这样一个亚裔明星云集的剧组,一百多名工作人员中,绝大多数依然是白人,当唯一的中文翻译离开后,整个剧组陷入窘境——没人帮演员纠正发音,也没人帮制片人和不懂中文的白人场记听台词。“天哪,偌大的好莱坞,找不到一个会说中文的翻译?”陈尧惊叹道。


她也问过制片人,为什么不找一个会中文的场记?


对方答,找不到。


陈尧在华人区拍摄,遇见被贴反了的告示


在美国,由大型电影公司投资制作的电影都要与影视工作人员的工会签订协议,因此很多岗位也限定必须是工会成员。但工会中,会说中文的场记极其稀有。


2021年,美国娱乐杂志Variety整理了好莱坞工会名册中的51000多个姓名,以此估算出,21个好莱坞技术人员工会中,仅有4.7%为亚裔,远低于好莱坞所在的加州的亚裔人口比例——15.5%。


在翻译“断供”两周后,新翻译终于到组,新问题也随之而来。这位来自北京的翻译在台词里加了很多儿化音,难坏了一群来自港台和马来西亚的华人演员。午休时间,陈尧不得不帮一位演员去掉台词中难发的儿化音。


参演《三体》时,启涵所在的剧组也遇到类似的“中文难题”。他今年28岁,先后在美国、英国留学,硕士毕业后留在伦敦做模特和演员。 


那场戏需要大量华裔群演,但要在伦敦聚集这么多中国人脸孔并不容易,2021年英格兰和威尔士的华裔人数占比仅为0.7%。启涵记得,现场大概三百名群演,华裔为主,还有日韩裔、东南亚裔和混血儿,会说普通话的人占三分之一。


每人被分发了一张白纸,上面是中文和拼音的台词。开拍前,导演带着群演们一句一句学,启涵听到四周响起不太标准的中文。导演选了两个中国群演带头喊台词。当这两个人喊时,上空会降下来一个专门收音的麦克风。


启涵后来才知道,指导大家中文发音和表演情绪的人,就是《七月与安生》《少年的你》的导演曾国祥。 


对欧美影视行业的化妆师来说,处理中国人的妆容也是一门新学问。


《西游ABC》第四集拍摄天宫蟠桃会时,服装组为演员们借来许多有中国元素的高定礼服。为了配合服装,化妆组也研究了如何在妆容上加入“中国元素”。陈尧发现,化妆组长在谷歌和Pinterest大量搜索中国妆容,还搜了范冰冰的很多红毯照。


最终组长决定在演员脸上写漂亮的汉字。她在网上搜了一张汉字图片,找陈尧帮忙看这个字是否有冒犯或歧视的含义。


这不是一个字。陈尧告诉她,只是不同部首拼在一起的图案。陈尧又说,这样做寓意不是很好——在脸上刺字是中国古代对犯人的一种刑罚。为了给化妆组长找灵感,陈尧教她搜索“Song dynasty makeup、Tang dynasty makeup”(宋代、唐代妆容)


启涵觉得白人化妆师不太了解东亚人的面部结构。他的眼下有卧蚕和眼尾沟,但化妆师会把它们遮掉,“他们化完以后都不太像我了”。


洛杉矶唐人街,剧组正在拍摄


在好莱坞担任七年化妆师的晶晶也发现,双眼皮贴的技巧是亚裔化妆师才懂的。欧美化妆师会把亚裔的眉毛和眼线画得非常凌厉,晶晶则更喜欢化清淡自然的妆容。


从写反的春联,到消失的卧蚕,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中国年轻人,此处依然是一个白人主导的世界。而亚裔题材的这波热潮,于他们来说无比珍贵。


“现在该华人出头了”


5月初的洛杉矶亚太电影节上,韩一飞主演的第三部独立电影Paper Marriage(《纸上婚姻》暂译)终于首映了。她饰演一个从中国到美国的女孩,因面临驱逐出境而与失业的华裔陌生人结婚。


韩一飞生于山西,小时候喜欢看《还珠格格》,常幻想扮成古人的样子去演戏,为了实现演员梦,她在2018年进入纽约电影学院洛杉矶分校学表演。韩一飞的从业经历,见证了近年亚裔题材如何在好莱坞走向蓬勃。


她入学的同年,由《疯狂亚洲富豪》改编的《摘金奇缘》在美国上映。这是继1993年俞飞鸿、邬君梅参演的《喜福会》后,又一部全亚裔阵容的好莱坞影片。


《摘金奇缘》讲述一位美籍华裔女教授去见男友家人,意外发现他是新加坡超级富豪的故事。尽管不少华人观众认为该片强化了亚洲人“有钱”“物质”的刻板印象,但他们依然贡献了这部电影2.39亿美元全球票房的近一半,让它成为美国当时近十年票房最高的浪漫喜剧电影。


美国马里兰大学华语电影与媒体研究助理教授何谦告诉凤凰网,《摘金奇缘》的正向作用是让大家意识到全亚裔剧组也可以有成熟工整的类型制作,让全球目光看到大荧幕上的亚裔不再是“单一刻板的亚裔女性,或苦大仇深的移民、劳工形象”。


里程碑一般,《摘金奇缘》拓宽了亚裔跻身好莱坞影视工厂的机会。它的成功也提升了亚裔题材在好莱坞获得投资的几率,并催生出专注于美国亚裔题材的制作公司。


就连学生剧组也捕捉到水温的变化。化妆师晶晶回忆,2017年她刚进入学生剧组帮忙时,不少中国学生导演都偏向选择白人演员,但2018年后,学生剧组里的亚裔演员一下变多了。


2019年,韩一飞在美国读书的第二年,韩国电影《寄生虫》在戛纳电影节摘下金棕榈。她发现亚裔剧组拿到投资的新闻也越来越多,更多亚裔题材的独立电影被制作出来。


“《寄生虫》基本上就是告诉资本,你可以投韩国电影了。”韩一飞说,“白人有时候只有一个亚裔概念,所以更多的钱投向了亚裔的内容。


选角通告上出现更多要求亚裔面孔或会说中文的角色,韩一飞每周的试镜次数也从一次增加到两三次。也是在这一年,她拿下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女主,饰演为了爱情来到美国的中国女人。2020年底,韩一飞成功签约经纪公司,成为她经纪人手中唯一的亚裔演员。


乘着亚裔题材热潮向前走的中国演员,自然不只韩一飞一人。


2021年,李静汝拿着纽约电影学院表演专业的奖学金入学。她是山东人,本科在国内读数学,2016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修读金融硕士,毕业后进入一家银行做商业分析师。人生的每一步,李静汝都顺应了从事金融业的父母的期待,她高中时提出想学艺术专业,被他们拒绝了。


但疫情的爆发让她开始思考:真的要几十年重复做枯燥的事吗?她决定辞职,去做体验各种人生的演员。


作为表演专业2021届唯一的亚洲学生,她问老师,怎么看待美国市场中的亚洲演员?老师说,可能需要等两三年,才能看到市场对亚洲人的兼容度。


好在市场没有让李静汝等太久。


2022年《瞬息全宇宙》上映,不但收割了1.43亿美元全球票房,更囊获奥斯卡七项大奖。杨紫琼也成为首位入围并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亚洲演员。


韩一飞记得,这部电影让“整个华人圈都沸腾了”。“亚裔电影人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她身边的很多亚裔电影人都说,“现在该华人出头了”。



李静汝也觉得自己赶上了好时候。在《欲望都市》续集《就这样》、《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等热门剧集客串或群演后,她接到《美国恐怖故事》的一个反派角色——蜘蛛女巫,和另外两个反派——一个白人演员、一个黑人演员一起,以蜘蛛爬行的姿势追杀逃跑的女主——茱莉亚·罗伯茨的侄女艾玛·罗伯茨。


上妆前,李静汝听到化妆师在议论:你相信这个人要演反派吗?另一人说:不相信。李静汝有着标致的瓜子脸,大眼睛,鼻子高挺,嘴巴小巧,很是秀气。化妆师给她粘上又长又翘的睫毛,描上黑色粗眼线、大红嘴唇,换上黑色短袖紧身皮衣。


“你真的很适合这个角色。”化妆师的态度突然大转弯。李静汝想,也许是自己上妆后更有力量感了,“之前他们可能觉得我这样的亚裔女生很柔弱,不适合演这种带有攻击性的角色”。


在拍摄的一周里,李静汝她们三位反派还和三位女主——艾玛·罗伯茨、金·卡戴珊,以及在中文网上简称“卡抽”的英国名模卡拉·迪瓦伊拍摄了宣传海报。


“合作的人都是很顶级的名人,你平时在电视上看他们,然后突然跟他们在一起工作了,这种心情还挺神奇的。”李静汝很开心。


她在热门美剧中饰演反派的机会,也是跳脱亚裔女性刻板印象的一小步。一篇学术报告分析了2022年流媒体平台前100部影视作品指出,亚裔女性角色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文静、被动的刻板印象。


何谦指出,当前的亚裔“热潮”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漫长发展过程中一个阶段性的状态。除了主流平台亚裔角色的可见度变高,独立电影制作公司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非主流”力量。去年大火的《怒呛人生》《过往人生》和在豆瓣和烂番茄都收获普遍好评的《米纳里》《别告诉她》《瞬息全宇宙》等亚裔电影,都出自以深耕亚裔题材作品著称的独立电影制作公司A24。


韩一飞担任女主的三部戏也都是独立电影,主创都是移民二代华裔。远赴美国追寻演员梦的她深知,自己每向前走一步,都是时代、运气和个人不懈努力恰到好处结合的产物。


好莱坞的游戏规则:刷脸、地道口语


很多人是从学生剧组开始做起的。


读书期间,韩一飞和李静汝都拍了十几部学生短片——大多是无偿劳动,这些学生作品成为她们后来应聘的敲门砖。


晶晶职业起点也是学生剧组的化妆师。“你们付我多少钱都可以。”她逢剧组便推销自己,并把课尽量选在周一到周四,周五到周日就去学生剧组化妆,积攒经验。


而继续往前走,还需要大量的自我推销和社交。


“好莱坞太依靠network,我们喜欢用熟人多于用可能有实力的陌生人。”陈尧说。


2020年夏,陈尧本科毕业,好莱坞也在因疫情停摆三个月后慢慢开放。她开始滚雪球般地和业内人见面。终于有一次,她和一位辗转好几手介绍才搭上线的武术指导相见甚欢,对方推给她一个机会。


那个十月,陈尧第一次进入工会项目做助理,学到很多小剧组没有的行规。比如:不能随便动其他部门的器材;吃饭时,演员先吃,再是工作人员,最后是群演;如果发型师临时说,演员头发不够卷了,要如何在现场找能插卷发棒的地方……这些规矩需要人手把手教,但开工后剧组忙得团团转,自然倾向找有经验的人。陈尧说,这也是在好莱坞的中国留学生很难进入工会项目的原因。


另一个重要背景是,疫情期间不少人转去薪资更高的防疫工作,例如做核酸检测,导致很多助理岗位缺人。“因为实在没人,他们才愿意给新人尝试。”陈尧说,很多人像她一样,在那时才有机会接触工会项目。而有了第一次工会项目的经历,愿意让陈尧进组的人也更多了。


在美国待了六年的韩一飞,尽管自认为口语很好,还是会收到选角导演的反馈:我能听出你有一点点口音。口音,意味着韩一飞无法饰演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只能饰演有一定口音的亚裔移民。李静汝也发现,很多角色即使不限制种族,也写明要标准的美式英语。


为了让口音更加“本土化”,韩一飞至今每天花半小时练英语:找出有声文章,自己先读一遍,再跟着录音模仿。她有时也会录下自己的练习,听听哪些音节读得不够好。李静汝则为此报名了一对一的台词课。


而好莱坞的游戏规则,也在某种程度改变了身处其中的中国从业者。很关键的一点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容貌焦虑了。


韩一飞来美国学表演,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她高中时就想考国内电影学院,但网上很多人说表演生要非常漂亮,在网上,漂亮的定义几乎只有一种——三庭五眼巴掌脸。韩一飞因此打了退堂鼓。她觉得自己和“上镜脸”“明星像”还是有差距。


来到美国后,韩一飞发现美国更为成熟的影视环境的确更适合自己——它有使用“普通长相”演员的自由。很多创作者写的是普通人的故事,选人的标准是“合适”。


这几年,她得到三个长片主演都不是因为长相,而是她符合英语有口音、会讲中文的要求,更重要的是,主创们认可她的演技。


韩一飞为国内演员的外型压力抱不平:“简历上居然还一定要标明你的体重和年龄,这个在美国想都不敢想,这属于个人隐私。”她说,美国演员在简历上只会表明自己能够饰演什么年龄段的人。


网飞版《三体》上映后,有中国网友批评女性选角不够漂亮,但启涵觉得,不能忘了生活中还有很多人就是普通长相。启涵认为自己的相貌并不符合国内审美。他提到,国内很多影视剧会加滤镜,将黑眼圈、泪沟、鼻基底凹陷等通通磨皮。与之相对,欧美影视剧里可以更多看到一个人真实的模样,包括眼角的皱纹、脸上的雀斑,和常常被中国网友视为“眼中钉”的法令纹。


在美国的从业经历也鼓励韩一飞正视、说出自己的需求。



拍摄第二部长片时,韩一飞发现,饰演自己男友的白人演员尽管也是刚起步的新人,却勇于在片场提出自己的需求。当他觉得很累时,会告诉副导演需要十五分恢复一下;如果下一场戏是哭戏,他也会要求现场工作人员给他一个空间,他需要提前进入状态。


“他就是有这种配得感,可能从小就习惯了为自己争取权益。”但韩一飞不敢,她只能在尽量不打扰到别人的情况下,自己去做戏前准备。


回看成长经历,韩一飞觉得,自己的性格是被“纠正”过的、去“匪气”的。


她小时候最喜欢《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来自底层,又什么都不怕,不像剧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太憋屈、太端庄。韩一飞本人也曾是调皮捣蛋的性格,却被妈妈教育“不可以胡闹”。一次课堂上,她在底下和同学说笑,被老师说“太秀”。这句话长久地刺痛着她,有一段时间,她不愿在课堂上不讲话,怕别人觉得她爱出风头。


多年后在美国学表演时,韩一飞被老师指出,每次到表达生气的情节时,她就像泄了气,没有办法发怒。“你充满了愤怒,但你不肯宣泄这种情绪。”


“我们东亚孩子没有被家庭赋予一个情绪宣泄的空间。”韩一飞说。她发现表演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亚裔同学,也习惯谦让。课堂上,其他同学要拿走任何道具,他们都会说:“好,你先拿走。”直到有多位老师在课堂上提醒他们:要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


就在他们努力破茧、融入主流之际,一场罢工打断了亚裔题材的热潮。


白人演员去拍竖屏短剧了,我们呢?


2023年5月2日,美国编剧工会宣布罢工,随后演员工会也在7月14日宣布罢工,导致多部电影、电视剧延期或暂停拍摄。劳资双方的主要矛盾在于提高薪资待遇、工作条件,以及影视行业应如何使用人工智能等议题上。


这是自疫情爆发以来,美国影视行业最大规模的一次中断。彼时,影视业尚未从疫情中恢复过来。2023年,北美票房共计89亿美元,仍低于疫情前水平——2009年至2019年,北美票房连续11年超过100亿美元。


疫情叠加罢工影响,韩一飞能感觉到,身边的白人演员比自己还恐慌。“好莱坞的白人演员已经严重过剩。”韩一飞认识的一个白人男演员,因外形条件好,常收到广告邀约,但近期机会越来越少了。对方告诉她,自己在找经纪人时屡屡被拒,得到最多的反馈是:“我们有你这个类型了。”


但她也注意到,罢工让少数族裔的呼声和热度开始下降。“罢工期间不能拍任何东西,感觉这个行业就又开始倒回来了。”


影视公司下滑的收益,也向亚裔题材的作品泼下一盆冷水。自迪士尼2019年推出流媒体Disney+以来,该业务已亏损超过114亿美元。今年1月,Disney+宣布不再拍摄《西游ABC》第二季。据当地媒体报道,尽管第一季收获好评,其收视率不足以让制作方支持第二季。


此外,另一部获得好评的、同样由杨紫琼主演的亚裔阵容电视剧《孙家兄弟》,也被网飞“砍了”。美国电影娱乐媒体称,尽管《孙家兄弟》有五周占据了英文剧集排行榜前十名,但以网飞标准来看,这样的表现并不突出。


何谦认为,更应该质问的是:“有权力打断亚裔影像热潮的,真的是罢工么?为什么罢工对电影人、机构、具体群体的影响如此不均等?”


在整个好莱坞无戏可拍的档口,出海美国的中国竖屏短剧,将唯一的机会给了白人演员。“现在我身边只有白人演员还在拍东西。”韩一飞无奈地笑了。


这些短剧面向美国中年女性观众,以霸道总裁、先婚后爱、虐恋、甜宠、狼人等为主,每部剧约60至100集,每集60~90秒。去年美国有超过700万人在手机上下载了短剧平台ReelShort。


“他们就爱找白人演员,都是帅哥美女。”陈尧说。很多时候,一些制作方的导演岗位也偏爱白人。她的中国朋友去面试短剧导演被拒,理由是“你和我们的国际化不搭”。


今年一月,陈尧为一部短剧担任副导演,七天拍完了70集。在拍摄现场,她看到中国短剧审美如何冲击了一众好莱坞工作人员。


比如,公司要求不管什么戏份,演员一定要好看,即使从床上刚起来也要全妆。还有一次拍户外夜晚的戏份时,灯光被要求再亮一点,要亮到能看清演员整个脸。


“啥光能亮到这个地步?”陈尧说。灯光师跨不过职业底线,追问导演,光源是从哪里来。“导演说,你别想那么多,你上灯就行了。”


韩一飞已经好几周没有电影电视的试镜通告了。晶晶则接受了回国参加综艺的邀请,在浙江卫视《手艺人大会2》的化妆师比赛上,她的首秀作品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


大罢工之前,韩一飞和经纪人讨论了在亚裔题材小热潮下如何“乘胜追击”。他们还考虑过,等韩一飞发展到一定知名度,再签一个在中国有分支的大经纪公司,这样她也可以在中国演戏。


无戏可拍的日子,韩一飞同时在上两个表演班。从电影学院毕业后,韩一飞至今没有断过表演课。经纪人让她沉住气:“一切都会好起来。”


韩一飞决定相信他。


文中陈尧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李洁琳,编辑:方远,图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