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五一假期,县域旅游彻底火了。据携程数据显示,五一县域市场酒店订单同比增长68%,景区门票订单同比增长151%。其中,河北正定、甘肃敦煌、福建平潭、浙江安吉、广西阳朔等地,是县域旅游的大热之地。“今天的正定/敦煌/平潭/……有一亿人”蝉联了黄金周社交媒体的热搜。

在来自上海的旅行者高臻眼中,榜上有名的河北正定一直是个宝藏县城,拥有很多历史悠久的精美古代建筑。几年前他到正定访古时,这里还鲜有游客;今年五一再度造访,正定的游客已经“非常之多”。

 

但正定此次走红,主要是因为小商品夜市。今年4月,正定规模庞大的夜市图片忽然在网上爆火,一列列“齐齐哈尔烤肉”“螺蛳粉”“热干面”“广东炒河粉”的美食招牌鳞次栉比,引得游客蜂拥而至。到了五一,游客更是激增。


 

5月2日,高臻来到了正定著名的寺庙隆兴寺,发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头,另外的广惠寺和开元寺,以及1986年建成的《红楼梦》拍摄地荣国府,也是如此。

 

到此一游的人山人海几乎吞没了高臻和他的相机——他喜欢拍摄古建筑,对隆兴寺评价很高。这座寺庙始建于隋,至今保留着多座宋代建筑,寺庙中的转轮藏更是被梁思成评价为“建筑中罕有的珍品”。但这回,高臻发现很难拍摄建筑全景,“无法避开人头”。

 

这个五一,在南方的福建平潭,也有大批游客从全国赶来“追泪”——这个不到40万人口的海边县城,有着被誉为“蓝眼泪”的壮阔景观,通常,在4到6月,海藻、海萤等海洋生物汇聚在这里的海岸线边,在夜间发出莹莹蓝色幽光,像一场海边奇幻的梦境。



 

但到达之后,不少游客看到——“海水腥臭,岸边全是垃圾”,还有村民用塑料桶装着石头叫卖,大石头3块,小石头1块,供游客扔到海里拍视频。一位追泪失败的网友沮丧地在社交媒体上发了“避雷帖”,说这是“平潭最大的骗局”。

 

景点之外,小县城接待能力有限,很难提供丝滑的黄金周旅行体验。一位上海游客告诉凤凰网,自己在平潭租了一辆电瓶车,打算逛景点,但一出门就发现,民宿门口的山路出现了大堵车,在最拥堵的路段,半小时一动不动,“路宽不够,也没有交警协调”。还有宰客——有游客表示从民宿打车到车站,一共7公里,被司机收了50元。

 

游客们不仅挤在县城,也挤进了乡村。

 

5月2日,南京游客小伊临时起意,和父母一起自驾探访安徽的古村落。

 

此前的清明节,她曾和朋友一起去江西婺源旅行。当时她们做足功课,避开了大热的篁岭和江村,去了游客很少的婺源北线。那些古村落非常安静,粉墙黛瓦的徽式建筑下开着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小鸟飞过,一片悠然。

 

但这个五一,没做攻略的她很快就后悔了。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黄山市的呈坎,传说中的江南避世古村。结果漫漫长路堵到这里,小伊一家发现这里成了一个“人巨多,停车找不到停,吃饭找不到坐”的地方。更不幸的是,在订房平台上,呈坎已经没有房间了。



 

“路上我一直刷房源,刷了两三个小时,终于抢到了一间。”小伊说。

 

这是一个招待所条件的小旅馆,平时房价一百多,五一涨到了七百多,房间很窄,床单枕头都是黄的,厕所返味严重。

 

草草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8点,小伊出了门。她原本希望感受一下清晨人少时的古村,结果发现,门外摩肩接踵,景区保安和游客已经开始推搡拉扯了。哪里都是长队——在网红餐厅吃饭要排队,想去在村里的古桥拍照,发现前面等了三组人,只好放弃。

 

“这个地方不太值得来。”小伊很失望。



尚未被过度开发的冷门“宝藏”县城,不愿扎堆、开启反向旅游的年轻一代,社交媒体助推——这三个因素,在华南师范大学旅游管理学院会展经济与管理系主任李军看来,是今年县域文旅大爆发的原因。

 

但不可否认,县城和小众景点接待能力有限,一旦短时间内涌入大量游客,旅游资源被过度挤兑,个体淹没于茫茫人海便是常事。

 

于是,一些游客开始另觅更加小众、尚未被社交媒体“安利”的旅游地。

 

这个五一,天津游客李婷婷和丈夫一起回到了丈夫老家河南安阳。他们原计划去打卡洛阳,被李婷婷的一个同事劝退。后者曾在去年五一去了洛阳,已经到了龙门石窟大门口,发现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只能放弃“来都来了”的执念,打道回府。

 

李婷婷很害怕扎堆旅游,最后,她选了河南鹤壁的浚县。她听说那里有一个古城,至于其他,她一无所知。这是她第一次在黄金周到县城旅游,她预感“那里游客少”。

 

5月2日,他们坐着大巴出发了。在路上,她订了当地格林豪泰旗下的一家连锁酒店,房间33平米,房费才155元,“感觉五一也没有涨价”。

 

同样是在路上临时查攻略,李婷婷才发现自己捡到宝了——浚县有6000多年历史,是河南唯一一个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县。 



 

浚县古城没有太商业化,很多沿街铺面卖的是当地人穿的衣服和鞋子,生活气息浓郁。古城内包括县衙、关帝庙、翰林府在内的5个景点,优惠价低至40元,“保存得很好,有很多可以看的东西,门票挺值的,”李婷婷说。

 

她和丈夫还去了大伾山,这里有中国最早、北方最大的石佛伾山大佛,网上买的优惠门票45元。大伾山有山有水,有道观和佛教的寺庙,游客不多,走在山道上也不拥堵。李婷婷和丈夫慢慢爬了两三个小时山,感觉非常惬意。

 

晚上,他们又在古城看了免费的灯光秀和高跷、空竹等民俗演出。

 

最后一算开支,两天食宿玩,包括往返安阳的大巴车票,夫妻俩只花了600元——这个价格在黄金周的热门景点,可能连一晚上的住宿都不够。李婷婷给浚县的评价是“性价比超高”,她特别强调,这不单是指物价,还指文化密集度。

 

作为访古达人,高臻终于在河北正定的万头攒动中发现了游客寥寥,甚至不收门票的小众地,那就是正定文庙——这里的大成殿曾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庙建筑。黄金周的第二天,他在这里待了很久。



 

此前的4月30日,他还去了河北涞源县的阁院寺和易县清西陵。阁院寺是中国现存的八大辽建之一,也是高臻认为最为古朴的一个——它并没有被修葺一新,而是保持着原始的样貌,旁边就是一块菜地,“非常原生态”。

 

这里有“中国古窗棂博物馆”之称。“在辽代的窗棂上,隐约还可以看到契丹文字,金代的窗棂也非常美。”高臻喜欢这样安静地观察古建筑的细节。

 

而在易县清西陵的泰陵,高臻估计,自己全程只遇到了五六十个游客。这里环境优美,后面是山,周边松树环绕,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他丝毫没有感觉“不吉利”,只身走在这样古老的文化遗产里,他觉得身心愉悦。



中国有两千多个县级行政区,这里蕴藏着诸多人文和自然宝藏,很多风景不为人知。某种意义上,它们代表着真正的中国。

 

高臻曾多次利用五一和十一到山西等地旅行,在过去,这一路游客总是寥寥无几。

 

在高臻看来,山西长治浊漳河沿线,是中国古建筑分布最为密集的一条线路——在大云院,他看到了中国唯一的五代寺院壁画;在龙门寺,他看到了唯一的五代悬山顶建筑……他喜欢早期的中国古建筑,它们有飞檐的曲线美,有斗拱的刚性美,刚柔完美结合到了一起。

 

他也喜欢石刻,最爱的是四川安岳的石刻。“其他石刻是神的状态,安岳石刻是人神结合的状态,既有神性,又有人性,非常动人。”安岳的石窟非常分散,很多位于乡间田野,寻窟是一段充满意外的旅程,有时要在山路上来回找,找到就是一个惊喜。



 

类似高臻这样热爱寻幽访古的旅行者们,正在茁壮成长。同程旅行近期发布信息指出,今年五一,以古城古镇打卡、非遗体验等新型文旅体验为特征的“新中式”旅游,迎来了消费热潮。

 

但在很多地方,文旅景区真正的价值并没有被正视,相应的旅游配套也十分贫瘠。横亘在高臻和他寻访古建筑的爱好之间的主要矛盾之一,是交通不便——很多地方坐公交车基本无法到达。此外,很多地方没有餐馆。他常常只能带着一包饼干、一瓶牛奶和一瓶水,潦草应付一顿。

 

在学者李军看来,当代中国的县域旅游还存在各种安全问题,比如很多地方道路差,地形复杂,容易出现交通事故,且一旦出现,因地势偏远,很难得到及时救援。

 

甚至,一些村民会拦截过往游客车辆,索要钱财。

 

“这些问题不是县域文旅特有的,但在比较小的旅游目的地,这些问题尤为突出。”他指出。

 

对于部分文化学者和旅游从业者来说,他们还有更深的忧思——过去几十年,中国旅游发展的主流模式是大众旅游,很多问题由此而来,比如千村一面、拆旧建新和过于商业化。

 

“很多地方政府都有搞旅游开发挣钱的冲动。有的古村古镇老东西保存得很好,但政府为了吸引更多游客,修游客中心,把老房子征集了,原住民搬走了,破坏一大堆。千村一面,千城一面,往往就是这样来的。”《华夏地理》资深编辑艾绍强说。

 

在他看来,过度开发的一个代表,就是周庄。“它变成了一个大型的游乐场。从政府的角度来说,它开发得比较成功,但现在你要去体验那种江南水乡的宁静,已经体会不到了。”



 

周庄的开发模式,被复制到了很多古村古镇身上。十来年前,艾绍强去杭州的塘栖古镇。那里本来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古镇,但他去的时候,当地正在大兴土木搞开发。当地人说,周庄开发时曾从塘栖古镇买了一批老门窗,轮到塘栖古镇自己开发时,老门窗已经没有了。再想要“修旧如旧”时,当地的建筑团队只能再去别处收购。

 

“真实的日常生活的‘丢失’,是中国乡村旅游最严重的问题。”一位云南文化学者指出。

 

他观察发现,西双版纳有的村庄整个都被包给了旅游公司开发,村民变成了演员。在贵州的西江千户苗寨,到了晚上,灯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打到天上去,“这哪里像是日常过日子的状态?”

 

当乡村的日常生活丢失了,最吸引游客的地方可能就慢慢消失了。

 

云南德钦县的梅里雪山,因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17人在攀登主峰时遭遇山难而被外界所知。1998年,部分遇难者的遗骸出现在梅里雪山下的明永冰川,冰川旁的明永村获得了大量关注。此后,游客蜂拥而至,明永村成为旅游热门地。



 

“突然一群人进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包括村民,也包括旅游局。” 此里卓玛说。她在2001年成为云南德钦县的第一批导游之一。

 

她表示,明永村是一个漂亮的藏族村庄,但游客大军涌入后,村民们仓促地在公路边上修起毫无特色的商务宾馆来接待游客,请的是外来的包工头,用的是较为廉价的材料。村民放弃了原来的生活方式,不再种田,改为给游客牵马。

 

在短时间火了一把之后,旅游风向开始变化了——游客希望住藏式民居,而不是和城市里一样的宾馆标间。与此同时,同在梅里雪山区域的雨崩村终于通了公路,游客更容易到达了。诸多原因叠加,雨崩村火了,而明永村的游客大幅减少。

 

“游客来的时候是一群一起来,走了之后就谁都不来了。”此里卓玛说。

 

但如今,失去了秘境面纱、网红民宿林立的雨崩,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明永村?



“从一开始开发旅游的时候就要想清楚,你是要做成大众旅游景区,还是要做成小众深度游的景区,你期待吸引来什么客人,针对这些客人要提供什么样的服务。”此里卓玛说。

 

这些年里,她一直在做小众旅游。在她看来,能带来深度文化体验的生态旅行,或许更适合小地方。

 

她个人倾向藏区松赞酒店的模式:把有藏族文化元素的酒店镶嵌进一个村庄,村民过着自己的日子,游客可以和他们交流,参与到他们婚丧嫁娶的活动中来,可以一起挤牛奶、打酥油茶。村里的老人跟游客说以前的故事,游客也可以分享自己的故事。如今,她也在一个只有12户人家的小村庄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只是拍照看风景,他会永远去寻找新的风景。但如果和当地人、当地文化发生链接,他会不断地回来,会不断推荐人来。”此里卓玛认为,后一种模式才是可持续的。

 

艾绍强觉得,平遥模式不失为一个好的参考。1997年,山西平遥古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时至今日,原住民仍然是平遥古城的一部分,他们开客栈,开商店,还住在古城里面。此外,平遥还举办了很多艺术活动,最著名的,就是国际摄影大展。

 

而在中国最为知名的大众旅游地之一——丽江,当地政府正在进行另一场实验。丽江古城同样在199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但古城的原住民绝大部分已经迁出,经营的主要是外来者,而丽江也曾被外界打上“高度商业化”“艳遇之都”的标签,受到诟病。



 

“要留住游客,一定要有文化。”云南省社科院研究员杨福泉告诉凤凰网。作为在丽江长大的纳西族,他一直关注丽江旅游。他曾经建议丽江政府控制游客数量,像敦煌、布达拉宫那样实行预约制,后来发现,这在现实中很难做到,“在中国,大众游还是主流”。

 

如今,丽江古城管理局正在努力亡羊补牢。当地增加了东巴的春节祈福仪式等民俗文化活动,也开放了近30个公房院落,希望将它们打造成有特色的文化院落,并鼓励当地原住民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政府会提供补助。”杨福泉说。

 

在这些地方,游客可以看展览,欣赏纳西传统歌舞和各民族服饰,学造纸,学东巴文字和绘画……其中一个院落被开辟成了洛克纪念馆,重点介绍西方知名探险家洛克与丽江的因缘,杨福泉也作为策划者参与到其筹建中来。

 

“我们不可能期待原住民搬回来了。面对商业化的洪流,需要思考的是,怎么才能让游客喜欢来,怎么在商业化的同时保存文化,怎么在传承的基础上有创新。”杨福泉认为,一个解决途径,仍然是发展特色深度游,尤其是文化游。

 

“政府不要满足于大众旅游,比如今年又吸引了多少万人次的游客。关键是要挖掘一些人无我有、人有我特的东西。古城古村游,未来比拼的核心是文化体验。”杨福泉说。

 

李军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要打造真正具有地方特色的文旅产品,需要开发者深入了解当地的历史、艺术、风俗和生活方式。这样的产品,靠简单的模仿、复制是出不来的,在短期之内急功近利地开发,也出不来。

 

“它需要时间的沉淀,也需要对地方文化精髓的持续探索。”他说。

 

“文化是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在经历了快餐式的消费旅游之后,人们最终还是会慢慢回归到深度的文化体验上来。此前,有的地方是太急功近利了。但政府有懂行的人,在不断调整往健康的道路上引,毕竟,大家都需要可持续的发展之路。”艾绍强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