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Zihan第一次走进位于牛津北部郊外的Wolfson College。下午的阳光从长廊的玻璃立面倾泻进来,洒在棕色的地砖和白墙上,外面是绿油油的草坪和枝叶茂密的大树。
此时她刚刚在哥大完成临床心理学硕士的学习,来到牛津攻读第二个硕士:医学人类学。而三年后,她将去往剑桥攻读人类学博士。
八年,三个国家,三个专业:那些本以为是“弯路”的人生,最终被她走成了旷野。
从211到哥大:证明自己,然后呢?
Zihan高考发挥不佳,进入了一所211院校。虽然读的是王牌院系,但她心中仍然有很大落差:高中同学多去了清北复交,而自己却好像停滞不前。
回想当时的心态,Zihan用了“扭曲”这个词:觉得我都“沦落”到这里了,那就要疯狂学习、做“学霸”、证明自己;但同时又感到很憋屈——仿佛不管怎么努力,自己的未来“都是受制于某种天花板的”。
第一次转折发生在大二暑假到美国UCLA读暑期学校。当时Zihan选了一门讲1900年后当代艺术的课。艺术史课大多对语言要求非常高,而Zihan连雅思都没有系统学过,很快就被大量的阅读材料淹没了,甚至一上午连两页都读不完;考试时同学们能写完两本试卷册,而她连半本都填不满……
但正是在这个处处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过关的地方,她觉得自己“天花板被捅破了,看到天了”。
后来她放弃保研,从大三下开始去哥大交换一年,选修各种社会学、心理学、艺术史课程,弥补自己本科期间缺乏的博雅教育,并在纽约完成了第一次硕士申请。
在那个申请季,她写了近四万字的自我探索材料和几十版的文书。一开始在学校图书馆写,后来学校放假了,就去社区图书馆写,社区图书馆也关门了,就去星巴克写,圣诞节星巴克也关门了,就回到自己的小屋写……“那时学校已经不再提供住所了,我只能租到一个对着天井、终日晒不到太阳的小屋,放下一张折叠书桌后,就没有地方放椅子了,我就坐在床上,扒着桌子一点点写……”
第一个申请季用于写作的折叠书桌
然而她首先等来的却是哈佛的拒信。那个收到拒信的午后,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是灰暗的。而时隔多年回看,她却觉得这是一种幸运:
“当时我申请的是哈佛的艺术教育硕士,但我在文书里花了大量篇幅写艺术的疗愈性、感官体验、创伤与创造力等话题——这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但却不一定是最适合在艺术教育这个领域中实现的。那时我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自己更喜欢的是什么,而这封拒信事实上是一个提醒,让我和我真正喜欢的事情相联结。这大概就是所谓‘申请是一种双向选择’的含义吧。”
Zihan真正关心的那些关于疗愈的话题,与哥大的临床心理学(身心灵方向)项目一拍即合。
“哥大的面试问了很多不寻常的问题,比如‘你觉得何为生命的完整?’‘有没有哪一刻你觉得自己属于一个群体?’……这些问题我都没有刻意准备过,但是在之前的自我探索里都反复思考过。”
这种“一拍即合”,不仅让她拿到了这个项目当年在中国大陆唯一的录取,而且也在两年的学习中带给她远超越知识本身的内在蜕变。
哥大这个项目的目标是培养灵性导向的心理工作者,主旨为“inner work for outer change”,也就是说,你在向外做出改变之前,要先向内了解和改变自己。
所以老师会在课上花大量时间帮助各位同学了解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课后作业也基本是双重的,比如学习荣格的阴影(shadow)这个概念时,课后论文一面要写学术分析,另一面则要反思自己的人生里有哪些阴影……
在哥大读研时,曼哈顿中城带有大落地窗的住所
经过这两年不断的反思和拷问,Zihan不仅系统学习了心理学的知识,也逐渐重新理解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些创伤,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完成了“对过去那个破碎的、内心冲动、不平的自己的整合”。
刚进入哥大时,她强烈地希望通过一个学位来“证明”自己,内心都在大喊“我是哥大的啦!”但当毕业后去牛津时,这些想法已经消失了。
“当真的整理好了的时候,就可以放下,去做学术了。”
初到牛津:严苛的学术锤炼
哥大硕士毕业时,Zihan本可以直接申请博士,却选择先去牛津,读医学人类学的研究型硕士(MPhil)。
她的考虑是:虽然此前在哥大实验室的经历,让她隐约摸索到自己的研究兴趣——即通过具体的经验来穿透关于何而为人的深层问题(如疗愈、不确定性、意义感、幸福等)。然而,对于这个话题是否真的更适合通过人类学来研究、以及是否真的要以学术为志业,她仍然不确定。她决定走慢一点,以这个两年的硕士来作为试验。
2020年10月,Zihan走进牛津,穿过那个阳光从玻璃立面倾洒进来的长廊,来到即将陪伴自己两年的小屋。
牛津陪伴自己两年的小屋,与曼哈顿的房间相比,它少了漂浮于世的抽离更贴近大地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打击锤炼中,两个月后Zihan终于写出了第一篇被教授称赞“精彩而有趣、理论上坚实且有想象力、民族志上丰富”的文章。
在牛津给新生上小班课的教室。“我会提前到半小时,在这里过一遍要点,再看天窗发会儿呆”
之后的两年,Zihan几乎没有享受过周末,第一年年末好不容易通过了资格考试,第二年又要用一整年完成一项独立研究。
“在科研上我是一个很慢热的人。你能想象吗?一个资格考试成绩非常出色的人,居然在第二年想破头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研究题目!考试和科研根本是两件事,于是我又要从头再来,学习如何发现问题、如何培养研究品味、如何用有限的材料一点点穿透问题……”
终于,她以当年最高的成绩从牛津毕业:“回想此前第一次有教授鼓励我做研究,我不知所措,受宠若惊,直到毕业才有勇气去追问她为什么,她说:‘你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智慧、坚持与想象力。’”
毕业后,老师主动邀请Zihan去担任助教,带领新生的小班课、设计相关的研讨会。
“自己曾经被不断击垮、再一点点爬起来摸索学习的切身体验,如今化作源泉,帮助我用更切身、更有同理心的方式展开教学。”
做学术,到底是不是我要的人生
“可是做学术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Zihan也曾发出对学术本身的质疑。
在牛津的第一年,她从安慰剂效应写到焦虑症,从本体论写到感官体验……学术写作看似充实了生活,实则让她越来越觉得疏远了生活。甚至当她在关于癌症的课上讨论疗愈与生死的时候,突然收到国内家人癌症病危的消息,自己却无法回去陪伴……
“我为了探索具体经验进入学术,却在学术思考中远离了具体经验。”
她在这种错位和恐惧中无所适从,甚至有段时间放下了阅读和写作,搬离了小屋,抽身到学术之外,去重新观察自己、生活和学术之间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关系。
某天在天台,冥想结束后拍下的照片。“风轻轻吹着,灯在缓缓摇曳,事后我在想,这是家人带给我的讯息吗?”
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感到过去读过的各种文献,心理学中关于死亡恐惧、创伤后成长、整合灵性的疗愈,医学人类学中关于疼痛的现象学、多元的身心本体论、如何定义生死的讨论……它们纷纷像碎片一样飘落下来,开始掉进自己生命的情境里……过去生命中的那些躯体受困的体验、死亡恐惧的故事、寻求意义的困境……与这些学术的碎片缠绕、重叠在一起,帮助我重新理解身边人的离世,用创伤后成长、关于疼痛的现象学找回内心麻痹的自己对世界的感知……”
而这段痛苦和挣扎却是极其有价值的——“它们完善了我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感受,不仅唤醒自己生活的灵性,还成为了我学术探索的支点,抽象思考的源泉。”
Zihan真正完成了自我、生活、学术的内在统一,而且,是在读博士的前夜。
硕博之间的GAP year:走慢一点,走远一点
在牛津,学院洗衣房窗外的绿荫。“28分钟洗一锅衣服,刚好够读完一篇《夜晚的潜水艇》”
申请博士前,在剑桥度过一个夜晚。“我很需要聆听直觉,直到它说,一切都对了,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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