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上海市红房子医院)的二楼1诊区,是生殖内分泌医学门诊与国际医疗门诊所在的位置。这一天,妇科内分泌与生殖医学科主任医师李斌在杨浦院区坐诊。她的研究重点是卵巢早衰,尤其是改善卵巢功能及生育功能的治疗。
玻璃门前的候诊区里,不乏年轻患者的身影。过早衰老的卵巢让女孩们来到这里,等待着一声“请生殖内分泌科特需门诊A0005号预约患者某某到6诊室就诊”,然后推开那扇玻璃门,走进诊室,期待着转机的出现。
▲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二楼1诊区 / 图源:马语灿
打开小红书,键入“卵巢早衰”,检索出的帖子数量多得惊人。互不认识的年轻女孩们因为相同的病症汇聚在这里,在彼此的评论区里抱团取暖,分享自己的烦恼,交换检查结果与治疗经验。在这里,有人刚刚十八九岁,不知道未来的路将会走向何方;有人久备不孕,四处求医问药;有人宣布加入丁克一族,认为与其纠结不如爱自己……
她们向医生、也向同病相怜的朋友们寻求问题的答案:月经走后,怎样?
二十几岁,出走的月经
2016年,三个月迟迟不来的月经为唐玉的身体敲响了警钟。做过B超和性激素六项检查后,医生发现她的指标存在异常。一般来讲,女性在月经期的促卵泡激素(FSH)值小于10——而当时28岁的唐玉,FSH值高达100以上。“医生直接说是卵巢早衰(POF),不可能怀孕了。”
早在1971年,学界与业界便对“卵巢早衰”(premature ovarian failure, POF)进行了定义。其诊断标准为:40岁以下女性出现月经稀发/闭经大于四个月,同时两次促卵泡激素(FSH)的水平大于40 IU/L(国际单位/升)。
随着临床经验的积累与研究的深入,许多妇产科生殖专家发现了“POF”存在的局限性,进而提出“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remature ovarian insufficiency, POI)的概念。
根据2016年欧洲人类生殖和胚胎学学会(ESHRE)发表的POI管理指南,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OI)诊断标准包括:40岁之前出现连续4个月以上的闭经或月经稀发;间隔一个月以上连续两次促卵泡激素(FSH)水平大于25 IU/L(国际单位/升)。
二者相比,POF是POI的终末阶段。如果说POF患者的卵巢是垂垂老矣的老媪,POI患者的卵巢则是刚刚生出白发的妇人。但是,“卵巢早衰(POF)”这一病名更为大众所熟知,在社交软件上,许多仅处在卵巢功能下降阶段的患者,也常常会为自己发布的帖子打上“#卵巢早衰”的标签。
▲POI与POF的区别
但无论用哪种标准来衡量,唐玉的卵巢都已经比同龄人衰老太多。“那一刻真的会有天塌了的感觉。”唐玉这样形容自己刚被确诊时的感受,“我那个时候有很多担心、恐惧,情绪真的很崩溃。为什么是我?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突然被剥夺了生育的权利?”
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在医生面前哭出声来。浑浑噩噩地离开诊室,唐玉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再次大哭一场。即便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想到这样的诊断结果,唐玉依然忍不住在办公室里放声大哭。同事担心她的状态,询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回答,只是继续抽泣。
而确诊那年刚刚24岁的小沐,同样不愿相信,自己如此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这样衰老的卵巢。
2020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的月经一直淋漓不尽。就医检查之后,小沐也被确诊为卵巢早衰。原来,除了常见的月经稀发症状之外,一部分卵巢早衰患者还会由于长期没有排卵而出现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子宫内膜脱落后不能及时恢复,导致月经淋漓不尽。
在医生的建议下,小沐开始服用“芬吗通”。这是一种雌激素药物,对于增加子宫内膜厚度和提高卵泡生长速度有着显著疗效,属于激素补充治疗中常用的药物。
在临床上,激素补充治疗是一种缓解卵巢早衰的常见方法。许多人担心服用性激素类药物后会长胖,但容易导致发胖的是糖皮质激素,雌孕激素对体重并没有明显的影响。虽然一些补充制剂里的孕激素也存在因水钠潴留而导致水肿的风险,但这种发胖完全可以通过注意饮食、运动来调控。雌激素缺乏的女性适当补充雌激素,还可以促进脂肪代谢,有助于身材的维持。
但患者需要注意的是,长期服用性激素药物可能会增加乳腺疾病的风险,影响肝肾和凝血功能等,因此一定要在医生指导下用药,并定期对其他系统进行监测。
服药半年之后,小沐的月经逐渐恢复正常,她便停掉了药物,没有再过多在意自己的卵巢存在的问题。
2021年,小沐又一次出现月经不调的症状,这次,她选择转向中医,再一次服药,然后月经恢复,停药。然而,在2023年初,她和丈夫结婚并开始有了备孕的计划时,月经却接连几月没有到来。前去就医的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检查结果“比之前的情况坏很多”。小沐的FSH值高达107 IU/L,而AMH值仅有0.03μg/l。
通常来说,AMH(Anti-Mullerian hormone,抗缪勒氏管激素)的正常值界于2~6.8ng/ml之间,数值越高,代表卵子存量越丰沛,适合受孕的黄金期较长。而小沐过低的AMH值则意味着,她的卵子库存量已严重不足,几乎不能受孕。
小沐开始了求医之旅。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广东省生殖医院……凡是在简介中写着能够治疗卵巢早衰的医院,她和丈夫都会前去就诊。有些医生拿着她的数据摇摇头,建议她接受供卵,他们便前往下一家医院。有些医生为她提出调理的建议,他们便考虑尝试这种疗法。
辗转于各大医院之间,她与卵巢老去的速度赛跑。
不确定与不可逆
卵巢早衰患者在向医生询问病因时,往往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能确定。根据山东大学陈子江院士等国内专家在2017年共同发布的《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的临床诊疗中国专家共识》(简称《共识》),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的常见病因既有手术、放疗和化疗等医源性因素,也包括染色体异常和基因变异等遗传因素,以及免疫、环境等其他因素。目前,半数以上患者的病因都并不明确。
唐玉推测,自己之所以会患上卵巢早衰,一是由于从小身体不好,长期用药。另一个原因是长期加班,工作压力较大。此外,在确诊卵巢早衰之前,她的作息也不太规律。她猜想,这些或许都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小沐觉得,除了长期熬夜的不良作息,坏心情也给她的卵巢带来了负担。在她看来,自己对情绪压力的调节能力不是很好,性格又比较内向:“容易压抑自己,非常内耗。”
但是,压力与情绪是否会造成卵巢功能下降、如何影响卵巢功能,目前并无明确定论。《共识》中仅指出:“不良的环境因素、不良生活方式(包括不良嗜好)也可能影响卵巢功能。”
但可以确定的是,遗传因素对POI的贡献正在被更多地认识到。
2023年2月2日,山东大学陈子江院士和复旦大学金力院士团队共同在《自然医学》(Nature Medicine)期刊发表了研究论文Landscape of Pathogenic Mutations in Premature Ovarian Insufficiency,寻找卵巢衰老的遗传密码。
▲功能丧失型突变在POI患者中高度富集的基因概览/图源: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的致病性突变图谱
本篇论文的第一作者之一、复旦大学妇产科医院青年副研究员唐淑妍介绍,通过分析1030例POI女性携带的致病变异,该研究将基因突变在特发性POI 中的病因贡献度提高至23.5%。也就是说,有近四分之一的POI患者被检出基因突变的致病风险。
山东大学生殖医学研究中心博士柯晗昵同为文章的第一作者。研究过程中,她对一位携带范可尼贫血基因突变的患者印象深刻。“在发现这位POI患者携带基因突变后,我们建议她来回访。”柯晗昵记得,这位患者当时还“一切都好”,答应不久就会过来再做检查。
然而不出几个月,当研究团队再次随访时,这位患者已经确诊了胃癌晚期。根据研究团队的分析,这类既往被认为可以导致范可尼贫血和肿瘤等的基因突变,也可以导致POI。
尽管POI是否会增加肿瘤发生的风险尚无明确结论,但研究团队建议,如果一位POI患者被检测出携带致病基因突变,该患者也应该排查和预防这种基因突变可能引发的其他疾病。但是,目前国内基因筛查的费用较高,大众对其了解程度、接受程度也普遍较低,在临床中,这种检测尚未得到普遍推广。
尽管研究对于卵巢衰老的干预提供了方向和靶点,但这些依然停留在诊断和预防阶段。在临床上,卵巢早衰(POF)与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OI)依然是不可逆的,尚无有效的方法恢复卵巢功能。“目前的治疗手段并非是‘治疗’,而应该叫做‘缓解’。”唐淑妍说。
近年来,一些新疗法也在不断涌现。小沐对一位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印象深刻:“她的方法是在卵巢上动刀子,给卵巢一些刺激,这样就有机会变好。”小沐记得,在与医生的交谈中,她一度落下泪来。她和丈夫担心,这样的疗法会给本就脆弱的卵巢带来更大的负担,最后没有接受这样的手术。
“还有更加激进的方法”,柯晗昵介绍说,“先把卵巢取出,通过机械性损伤、添加始基卵泡的激活剂等方法,促进残存的始基卵泡发育。”目前,这样的疗法并未在临床上广泛使用。学界正在研发激活效率更高、副作用更少的药物,改良手术方式。
与其,不如
卵巢早衰给女性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根据2017年的《共识》,继发性POI患者可能出现潮热出汗、生殖道干涩灼热感、性欲减退、骨质疏松、骨痛、骨折、情绪和认知功能改变、心血管症状和心律紊乱等症状,以及乳房萎缩、阴毛腋毛脱落、外阴阴道萎缩表现。
唐玉和小沐的身体逐渐开始出现更年期的“潮热”现象。发作时,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冷不热,但手心、脚心格外燥热,甚至无法入睡。唐玉的情绪起起伏伏,甚至影响了正常的工作与生活。“和父母相处的时候,有时候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就会特别不耐烦地‘爆炸’了。”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后,唐玉开始阅读心理学的书籍,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回归平稳的状态。
她开始更加在意自己内心的想法,更多地思考人生的价值。确诊卵巢早衰之后,唐玉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选择。“我更加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2017年,唐玉离开已经熟练从事的翻译行业,转行做日语教培。相比翻译,教师工作需要终身学习,具有更多的挑战性,但在这里,她却更能找到工作的意义。
除了心理与生理上的变化,卵巢早衰也考验着唐玉与身边人的关系。她在刚确诊时就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告知了当时的男友,对方安慰着她“好好锻炼一定会好起来”,可“要不要小孩”最终还是一道难以避开的话题。唐玉说,这成为了她与前男友分手的导火索。
而随着一些人的转身离开,最终那个对的人,即将走进她的生活。2018年,唐玉与一位牙医在就诊过程中相识。尚未确定恋爱关系前,两人同去华山旅游,唐玉在聊天中告诉他,自己能够生育的几率很小。“他特别淡定。”唐玉记得,他讲了个笑话,然后换个话题聊了下去。
仅仅相处了三个月,唐玉与爱人便办理了结婚证。“我们相当于‘闪婚’。”如今,距离他们步入婚姻,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带着平和的心态,唐玉在心情放松的状态下意外自然受孕。今年,唐玉的孩子已经两周岁。生育之后,许多卵巢早衰的女性会在一段时间内恢复月经正常,但随后又会消失。令她意外的是,直到今天,她的月经依然会正常到来。她没有继续服药,没有复诊,也没有再去检查过激素指标。从前的医生对此感到好奇,希望她再去做一次检查,但唐玉说,她不在乎这件事了。
“我知道它是不可逆的,所以就算检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唐玉看来,一旦想明白了这件事便会发现,与其纠结于自己的数据指标,而使自己变得更加焦虑,不如完全放下它,“把钱拿来干其他事情”。
卵巢早衰给年轻女孩们带来了生理上的变化、“能不能生”的挣扎,却也为她们筛选了身边的人,让她们重新思考自己的工作,悦纳自己的身体与生活。她们开始意识到,那些与病痛博弈的日子,绝不仅仅是为了孕育一个新生命,而更应该是为了她们本就该拥有的、属于自己的大好人生。
怎样
2023年12月,一则标题为“山东一42岁女子20天内‘断崖式衰老’”的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中得到大量转发。当事人在视频中表示,她在求医过程中被诊断为“卵巢早衰”,随后的20天里,她经历了“断崖式衰老”。
实际上,根据医学界的定义,这位年龄超过40岁的女士,并不属于“卵巢早衰”的范畴。从《共识》来看,几十天之内“断崖式衰老”并不是继发性POI患者可能出现的症状;其是否由卵巢早衰引起,在学界也无迹可寻。
医学科普博主“六层楼先生”在视频中指出,在并未完全了解卵巢早衰诊断标准、发病原因、发病概率的情况下,媒体上流传的信息可能会使“许多不必要焦虑的人开始焦虑”,高估卵巢早衰在人群中的发病率,担心自己的身体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事实上,根据目前的流行病学数据,POI在全部女性中的发病率为1%,在全球的发病率为3.7%,高收入国家的发病率约为1~3%,中低收入国家的发病率稍高。
柯晗昵正在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进行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在门诊部里,她遇到许多患者在就诊时主诉自己有卵巢早衰,并且看起来忧心忡忡。
“虽然这些患者的FSH值在10 IU/L以上,AMH也相对偏低,但其实并未达到POI的诊断标准,只是处于卵巢功能减退的阶段。”柯晗昵说,“大家对卵巢功能的认识提高了是好事,但不必过度焦虑,在早期卵巢功能减退的阶段,提前做好生育计划,保持良好的情绪和生活方式,最大程度保护卵巢功能即可,由于卵巢功能下降导致的雌激素缺乏及相关症状,也可以通过药物来缓解。”
唐玉则觉得,更多人开始关注这个群体,并不是坏事。现在,她常常在小红书上分享自己的经历,希望为有相同困扰的女性搭建一个平台,帮助大家一起做好心理建设。“我也没想过究竟能够帮助多少人,只能说尽我所能。”
他人的关心与关爱的确重要,她们更需要的却是来自自我的爱——疾病为她们带来痛苦与挣扎,却也提醒了她们,重视自己的身体,尊重自己的心,与自我和解。唐玉在小红书上见过许多病友,为了生孩子放弃了事业、放弃了自己原有的生活,最后却走到离婚的境地。“希望我们都能学会‘摆烂’。”唐玉说。
小沐与丈夫刚刚结婚不到一年,目前,她辞去了从前的工作,在家“全职备孕”。西药、中药、针灸,计算下来,每月的治疗费用达到八九千元。而目前,两人的全部花销都依赖丈夫的收入,这样的支出让他们觉得有些吃力。
现在,她试着放下执念,转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除了四处求医之外,她和朋友相约出去徒步,去健身房锻炼,看书或是打游戏。她将精力分散在其他事情上,调节着自己的心情。与刚刚确诊时相比,她心中焦虑与崩溃减少了许多。
“如果真的只能这样,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小沐现在这样想,“你又不是活不下去了,还是可以有很多不一样的生活。”
身体里安放着早衰的卵巢,她们依旧奔向人生的旷野。
(文中唐玉、小沐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青年(ID:fduyouth),作者:马语灿,编辑:朱海嘉,审核:张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