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广东阳江的一个沿海小镇。
虽然我不在老家长大,但按家族规矩,春节可以不回去,清明绝不能缺席。
今年是我清明回乡第三十四个年头了。前些年我心里一直隐忧的东西,今年似乎终于完成质变。
我们拜山祭祖,有一个少不了的环节,叫修山。
先人的坟在山里,一年不打理就会长出半人高的杂草杂树。我们男丁上山,就是要带着锄头,去清理这些杂草杂树。
每年眼看会用锄头的人越来越少,我心里总会担心修山这个事以后怎么弄。曾经也试过用水泥封地,但大山的力量视十厘米厚的水泥为无物,第二年依然长满杂草,水泥地也被突破得坑洼不堪。
最终还是要靠锄头。
直到今年,我总惦记的那锄头,它锈了。
一
准确点说,这里有六把锄头。
这些锄头放在祖屋旁的小水泥房里。清明节一大早,族人在村口集合,准备进山祭祖之前,常驻村里的大堂哥都会喊两人帮忙,把这些锄头放上他的三轮摩托车,然后一骑当先,带路进山。
开什么宝马奥迪,都要跟在那部三轮摩托车后面吃尘。
我们一群从城市回去的中青年,每每听到大堂哥喊人拿锄头,农耕民族的DNA都会瞬间被激活。
我也不例外,大堂哥呼一声,六七个人马上围在水泥房的门口等大堂哥开门。
堂哥掏了一串钥匙,第一把对着锁口,像我们插U盘一样,反复三次插不进去。
然后换了第二把,第三把,直到第四把才把门锁拧动。
其实,以往村里干农活,农忙时亲戚们经常会跟大堂哥借锄头。但大堂哥最近这一年也没怎么在村里,连开门都不熟络了。
进了屋子,拨散开门扬起的尘,大堂哥拎起木柄,只听到“哐嘡”一声。
铁头和木柄连接的卡口,因为锈得太薄,直接崩了。
六把锄头,只剩两把可用。
其他村民的锄头都要备着清自己家的坟,这个时候也很难在村里借。
族长二叔公当机立断,让那几个开大排量的年轻人,踩多两脚油,速度到镇上买锄头。
二
我们村到镇里,大概10分钟车程。
小镇虽然有个国家级大渔港,但常住人口只有3万。
十多年前,这小镇边上开始建核电站,开头两年间,风风火火来了7万人的建设大兵团。
建站那两年,也是我刚步入社会的那两年,记事特别清楚。
原本只有3个宾馆的小镇,两年间多开了大大小小18家宾馆,餐饮烧烤啤酒咖啡厅开满了整条旧市场街。
我当年也顺势开了一个小网吧,3个月现金回本,不得不说生意很旺。
大堂哥说了半辈子阳江话,也在那两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然后顺利在核电站里找到安保相关的工作,成了每天开车十多公里的上班族。
除了大量人口流入,政府对小镇也有大量的财政支持。
为了保证建站物料运输顺利,政府出资建了一条非常漂亮的水泥路,从高速路口到镇上的10多公里四车道,先是插了一排比路边树还密的路灯,然后又插了一排比路灯还密的棕榈树。
三
核电站建设期比想象中快,大概只持续了两年。
完工后大兵团撤退,只留了运营和维护的小几千号人,小镇半年内从十万人回到了三四万人的状态。
但宾馆依然还有3+18=21家,原本的小镇,变成了空荡的大镇。
我的网吧也断了客,于是把它草草卖给了其他在镇上开网吧的本地人,我的机子成了他们的硬件修补仓。
那些开宾馆的老板,大多跟我一样,回本还赚了一点钱,只是没有想到现金流断得这么快。
我在城市打工,网吧算是副业,对我影响不太大。
但那些从做小卖部起步,借钱建宾馆成了十几号员工的老板的人,让他们再回去小卖部里蹲着消磨日月,不太现实。
手里握着几个钱,总是不踏实。
这批赚了钱的老板,要么投资了山寨交易所的币,要么被传销洗脑买了一堆保健品在家囤着。
总之钱被嚯嚯完了,人就踏实了。
每年祭祖时,鞠躬腰身最低,念祷词最为深情的亲戚,大多也是这帮镇里回村的老板。
四
2023年,疫情放开之后,国内旅游突然兴旺了起来,这个带码头吃海鲜非常便宜的海港小镇,成为了粤西自驾游的打卡点。
当年为核电站建的四车道马路没白费,现在成了节假日堵车的车展场。
三万人的小镇,21家宾馆,在没有任何计划的背景下,又开始爆满了。
村里的人也更多地往镇里去,成立了海钓协会,烧烤联盟,民宿一条街……
大堂哥攒了七八年钱,去年看好镇上的房价走势,也去镇里全款买了新房,不在村里住了。
所以才有了今年的事情——锄头生锈了都不知道。
几个老哥开车在镇里兜了半小时,硬是没找到卖锄头的地方。
最后好不容易在一个渔家风情馆旁边卖手信的地方,买到了一批没开锋的镰刀。
虽然今年咱们族里拜山祭祖凑的份子钱,比去年还多了两三成。但大伙儿没有完成出钱多就可以出力少的朴素心愿,人手一把镰刀,大大小小都拿去割草了。
而大堂哥用镰刀,始终不如用锄头顺手:
用锄头,能大力出奇迹,就算你无从掌握技巧,只要肯用力,总能开出一片空间。
用镰刀,则用力的幅度不能那么大,稍不小心,方向掌握不好,还容易割到自己。
那锄头锈了,还真是挺可惜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DD茶馆(ID:close_3002339871),作者:一级棒的S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