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董勇

以下为采访摘要

“范总”是王家卫导演

鼓励出来的



对话 董勇

电视剧《繁花》中,说着一口夸张杭州普通话的小老板范总,刷新了大家对董勇的认知。首先,他竟然是杭州人,还有,他戏路竟然这么宽。《繁花》之后,董勇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变化。



△电视剧《繁花》董勇 饰 范总



对话 董勇

3月初,我们和董勇相约在杭州做访问,在家门口他常去的小面馆,我们先一起品尝了地道的杭州美食。

董勇:杭州最多的就是网红面馆。现在大部分网红面馆都是按年轻人口味做的,但有的在小里小巷的,那才是我们小时候吃的味道。这家面馆我爱吃就是因为它有我小时候的味道。

田川:那些网红面馆你都尝过了?

董勇:经常去,哪有网红面馆我就去哪。但这种面馆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停车,所以就需要准备一辆小电动车,去哪都很方便。

田川:你还有电动车?

董勇:有啊。

田川:你不怕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吗?

董勇:杭州人不太关注我们这种人,杭州文化都是比较高傲的。比如咱俩正吃面呢,你看见刘德华从边上走过来了,跟我说那是刘德华,我如果回头看都会被你骂。杭州人就会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这样的。

我每天生活在这条街上,刚在对面剪完头,早上在后面修的脚,因为过两天要去徒步。早上吃早点,人家看我进门了也就说一句,“董老师来了。”就完了。杭州人生活挺自乐的,不太关注别人的事情。



△董勇

董勇:我一直认为我是北方人,我9岁就到北京了。我所有成长,哪怕是味觉的定型都是在北方,所以我一直把自己当北方人。去菜市场我买的就比较快,纯杭州人他且转悠呢。过去我们京剧团的一个老师,他就是进菜市场后问第一家店,这青菜多少钱?人家说两毛,他说先看一看,等会儿再来。然后他就一家家看,转一圈40分钟过去了,最后还是买的门口这家。

南方人更精打细算一点,北方人更粗犷。北方存储大白菜,都是来100斤,大葱也是两捆十捆的买,他还用一个个去看吗?不用。杭州人是恨不得上午去买中午的菜,下午去买晚上的菜。就拿吃饭这事说,我就是一碗炸酱面,手里拿一根黄瓜,咵咵咵一吃就完了,倍儿香。但南方的习惯是,哪怕今天晚上吃饺子,也得弄两荤两素一个汤。概念完全不同。



对话 董勇

董勇前前后后在北京生活了20多年,身上有不少北方人的特质,此前也塑造了很多经典的警察、军人、硬汉形象,像是早年间《重案六组》里的神枪手江汉,《黑洞》里的刑警队副队长王明,还有近年来《北平无战事》里的曾可达,《三叉戟》里的“大棍子”等等。所以当《繁花》中的范总一出场,你一定先是觉得眼熟,然后就是觉得颠覆。

董勇:其实现在所呈现的范总不是我设计出来的,是王家卫导演鼓励出来的。他的鼓励不是直接跟你说可以往喜剧上演,而是“好好好,这样挺好,可以可以”。他就是让你飞,我看你能飞多高。他还会让你知道,拍戏不是一条过最好,你还可能可以演出18种来。

田川:比如都是喝咖啡,范总和警察两种身份,您会为他们设计怎样不同的动作细节?

董勇:如果是演年轻警察,我会拿起杯子喝一口然后叫唤“噗噗噗,烫死我了”,就是莽撞。范总就是拿起杯子后先环顾四周,看看别人是怎么喝的,原来还要放糖,放下杯子加糖,然后再喝。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还喜欢演大亨,如果也是喝咖啡,有杯咖啡在这儿,但我可能不会去喝,最多就是用勺子搅几下。最好的演员给每部戏的每个动作,基本都会设计三套以上的方案供导演选择。

我为什么喜欢《繁花》,刚拍摄的时候,我还一直想尽量不要因为我再重拍一条,拍到后半段我完全明白王家卫导演是怎样的拍摄风格了,就完全放开了。王导就像一个大孩子,他最大的玩具就是拍戏。戴着个墨镜盯着监视器,把我们当乐高一样,左拼拼右拼拼,上拼拼下拼拼。拼完回去一看觉得不好,全部拆开重拼,这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乐园,特别是像我这种爱演的人,你就去想吧,各式各样的,怎么演都行。



对话 董勇

1968年出生的董勇,在《繁花》的那个年代,正是20多岁的年纪。自幼学习京剧的他,那时已经是杭州京剧院的一名武生演员了,有着一份铁饭碗的工作,每天骑着自行车按时上下班,等着单位涨工资、分房子,一辈子可能就这么过了,直到时代大潮的变迁开始渐渐被普通百姓感知到。

董勇:九十年代前后,我们突然知道如果指着单位的工资,这辈子可能都追不到女孩了。然后发现外面有好多有钱人,一个大企业的驻浙江办事处主任,一出门就一堆人围着,要从他手里拿代理,拿经销权。我也见过有人拿很多张身份证去上海股市买股票,回来就办了一个企业。

当时在京剧团,我知道要用自己现有的本事去挣钱。我会翻跟头,可以去武侠片里当替身,但剧团不让。没人找你拍电影的时候你也没事做,但只要有人找你拍戏,剧团就一定会给你安排下乡演出。后来我就买了两瓶酒去找领导,到领导家门口后我站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然后我就回来了。回来以后找了一支笔一张纸,用我丑陋的字写了一封辞职信,然后铺盖包一包就回家了,酒我自己喝了。

田川:当时还没找到工作,却把很稳定的一份工作辞掉了,心里有底吗?

董勇:没底,但就觉得自己能活。辞职的时候我在京剧团的工资是82块钱一个月,但那时候我出去拍戏已经可以拿到400块钱一个月了,而且还有很多机会等着我。比如去歌厅唱歌,人家唱的好的一晚上有40块,我也拿过15块一晚的,20块一晚的也拿到过,但唱了三天那个歌厅倒闭了。反正中间就坑坑洼洼,绕来绕去的,到最后都放弃了。后来我去做广告了,我们总部在上海,我就一个人在杭州跑广告。我们是购进国外的电视剧免费给电视台放,然后可能会有三个30秒的广告位置,我就负责把这个广告卖出去。



董勇:那个时候我经常要去上海,记得最苦的一次是,早上电话一响,老板说上午10点前要从杭州电视台拿到带子母版,然后送到上海。疯了,8点钟就过去等着,带子好重,拿到以后两个手拎着,打不到车就跑着去火车站。最后上火车的时候,我是先把带子扔上去,然后自己再跳上去的,因为车都已经开了。当时还没有直接从杭州到上海的车,我先到松江,之后坐摩托车往上海电视台奔。

我在《繁花》里演的范总,进入上海后他就想往里挤,我当初在上海就有这种感觉。一个外地人到了上海,到了一个除了上海人,全中国人民都是乡下人的城市,你在哪都是孙子。去找客户你是孙子,回来求创意部赶紧给我出创意,“客户有要求,你能不能改一改”,又是孙子。事办成了你又是财务的孙子,得去催款。天天当孙子,就没有作甲方的时候。

田川:你说自己最不愿意去酒局,去求人,这种社交对你来说很难吗?

董勇:太难了,一个不认识的厂长你要想办法见到他,说服他给你广告。我就是用最笨的办法,去这个企业等,甚至连续去一两个星期,就在人家办公室一坐。最后人家说,行了,十分的广告,给你一分。剩下九分早就让那些出现在饭局上的哥们儿们拿走了。

田川:兜兜转转一大圈,做了那么多个行业,对您塑造范总有帮助吗?

董勇:在别人眼里可能是这样,但在我眼里,我觉得都是潜移默化的。我没有特别地去关注那些人,但毕竟做了那么多,肚子里就有这些东西了。我女儿都遗传了这个天性,观察很细。我经常在街上训练她,我说一个东西,她一眼就能找到。她还经常能发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除了学习不关注,什么都关注。我就是这样的人。

当一个我心目中的艺术家



对话 董勇

走过热火朝天,全民下海的90年代,董勇辞掉了京剧院的铁饭碗,只身在时代的大潮里奋力扑腾,尝试过很多行业,挣到过钱,也败光过,但始终没有一个工作,是他愿意干超过三年的,直到他开始进剧组当演员。董勇幸运地赶上了90年代末到新世纪之初,公安刑侦剧大发展的黄金期,凭借武生演员的功底和俊朗的硬汉外形,他成功塑造了很多经典的警察形象,随着电视剧《重案六组》和《黑洞》的播出,董勇发现自己出名了。

董勇:那时候太开心了,不是一般的开心,那时候剧本不好就绝对不去,根本不知道其实可以去跟导演商量,可以把剧本改的更好,不要放弃这个机会。好剧本如果导演乱拍就跟导演急。

田川:是因为有点膨胀了吗?

董勇:其实不是膨胀,我就是这种性格。这么多年走过来,在剧组里我无论跟谁吵,全都是为了戏,不是为自己。可以去调查跟我合作过的演员,经常是人家要他别说这句词了,我就会说他就这么一句话你还不让他说。边上如果有特别想说词的演员,我还经常会分一句给他。给他一句词,让他多露一个镜头,说不定他就会因为长得帅被大家看到了。

有时我沮丧和失望的是,一个好剧本,我付出了所有努力。但到现场后发现,大家的工作状态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做好这个事儿来的,人家没把这事儿当事儿,就是一份工作。我还跟工作人员道歉过,因为我不了解每个人的状况,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服化道怎么这么不认真,但后来我才知道人家一个月才多钱,他只拿到了很少的预算……他的要求就是迅速完成这个活儿,然后好去接下一个活儿。所以虽然我是为了戏,但我是错的。

但反过来我又觉得,如果永远都是想着赶紧把这个活儿干完然后去接下一个,那你永远都是个接活的。熬一熬,忍一忍,少吃两顿火锅,把这事儿干好,不急着接下一个戏,说不定就能再往上走两个台阶。很多人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电视剧《黑洞》董勇 饰 王明



对话 董勇

入行20余年,董勇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产出,一年可能会有一部主演的戏,再有几部做配角的戏,随着年龄渐长,主演的戏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少,2014年董勇从北京搬回了家乡杭州,享受着舒适的工作节奏,过着安逸的小日子。但最近,因为在电视剧《繁花》中出演的范总,董勇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董勇:《繁花》让我感觉自己又重新起航了,但特别是工作的事,我觉得心浮气躁得厉害。有很多本子找过来,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看剧本,心里特别高兴,和当年刚拍完《重案六组》《黑洞》的情况一样。然后脑子就开始犹豫,我是应该借着这最后一哆嗦多给自己增加一些收入,还是应该保持本性,像三四十岁那样,一看剧本不好就说什么都不去。这是特别大的一个事儿。以前耗得起也等得起,但我现在老想,我已经56岁了,还能演几年?还能有多少合适的角色?像我这样的个体户,收入全靠拍戏。我现在支撑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当然太太也工作,但我的收入是大头,所以心里会躁。

刚入行的时候就是努力,就是拼,只要有工作的机会就绝不放过。这条路是直的,你不用去做选择,不用想那么多。再后来到了青壮年时期,那会儿我也不会想太多,有好戏就拍,我特别喜欢那个时候的生活状态。人家跟我说,董老师过年去三亚拍个戏吧,三亚暖和,我说好啊。到那儿拍完我说再待两天吧,就给宾馆交了4天房费,最后我住了68天,离开是因为没钱了。

田川:没钱了是积蓄没了,还是没带够钱?

董勇:就是没钱了,我那会儿没什么积蓄,经常是卡里就还剩两三万。当时刚好是《北平无战事》找我,说你来试个戏,我想反正也要回北京了,那就走吧。那个时候很简单,拍了一部好戏,我自己,包括业内人士对我认可,心里挺高兴,但生活上也没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还是等着人家来找我拍戏。

但《繁花》的播出我觉得是我一辈子都没遇过的,播出后自己的状态,我其实觉得有点不舒服。我就去找了一个在杭州的朋友,他听我说了半天然后跟我说,你就应该按照当初我们喝酒时你说的那么活,“我就是要当个艺术家,当一个我心目中的艺术家。我就耗着,不是什么事都去。虽然我喝的是二锅头不是茅台,但我就是艺术家。谁见着我都说,别看他穷,戏真可以。”我就想当这么个人。



△电视剧《繁花》董勇 饰 范总

田川:物质生活会反噬艺术家吗?

董勇:你需要屏蔽掉所有浮躁的东西,所有所谓物质带来的东西。但在经济发达的城市很难做到,所以我其实特别想去农村住。但现实状况不允许,孩子还这么小,要上学,我们得跟着孩子走。

我到任何地方都能迅速跟人熟起来,到村子里,我相信过不了几天我就不用自个儿做饭了,可以这家蹭那家蹭,然后随时都能找到一两个酒友喝点儿酒。我想过那样的日子。

田川:希望您永远都可以回归到想要做艺术家的初心。

董勇:这是我一直想做的。我现在特别希望哪个单位要我,有劳保,可以拿退休工资的那种。因为我特别欣赏的艺术家,都不用为劳保和工资发愁,他们都是剧院的,有单位的人,工资够他们吃喝。我的生活状态单位工资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