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堪称中国独立音乐人的“出海”大年。
在前两日刚刚结束的美国SXSW(西南偏南)音乐节“Taiwan Beats Showcase”演出上,MongTong、恐龙的皮、Gummy B等来自于中国台湾地区的音乐人率先结束专场演出;而在3月16日(美国时间3月15日),麻园诗人、法兹乐队与其他亚洲音乐人所参演的SXSW音乐节“Friends From The East Showcase”也于圆满落幕。
与此同时,麻园诗人、法兹乐队、MongTong等参演此番美国音乐节舞台的华语音乐人也将不日开启美国多城巡演,无缝衔接音乐节演出。
另一边,国内音乐节也同样在内卷国际化阵容。仅在五一假期,便已有泡泡岛音乐与艺术节、梦想未来·闪千手音乐节、仙人掌音乐节等聚集YOASOBI、ずっと真夜中でいいのに、Fall Out Boy等国际化音乐人。
某种程度上,这也形成了中外音乐人“引进来”、“走出去”的趋势,呈现出更多元化的交流样貌。但我们也注意到这一波海外巡演热,或者说是“出海”热,却并非如表面那般风光无限好。
2024年,兴起“出海”热
截至目前,除了前面提到已经开启巡演的乐队,官宣海外演出的独立音乐人不在少数,从老牌到新秀,从头部到下游,均默契地将目光瞄向了海外。
而出海方式也以自发性巡演与海外演出活动邀请为主。 其中,一部分音乐人以欧美多城Livehouse小型演出为主,即便大多场地相对偏小,但仍足以开启专场,比如重塑雕像的权利、麻园诗人等将于美国进行Livehouse演出;而另一部分音乐人则受邀登上海外音乐节,比如布衣乐队、电气樱桃、Kawa便受邀参演英国TGE“大逃亡”音乐节。
去年开始,随着演出市场的回暖,中国独立音乐人便陆续向外试水,不管是头部还是中下游,都更愿意去尝试开拓一些海外市场。诸如痛仰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五条人等便已在去年陆续开启海外“体验卡”,以音乐节、专场、混搭拼盘等形式在欧美演出市场曝光。在疫情期间,港台音乐人也加速向海外市场,比如落日飞车、大象体操、MongTong等。
早在2018与2019年,MTA天漠音乐节创始人李宏杰就连续两年携手多位中国音乐人来到SXSW开启“China Night”专场演出,今年更以新的IP“有朋自东方来”助力麻园诗人、法兹等国内乐队登上SXSW音乐节舞台。他认为这股“出海”热,其实也“说明(音乐人)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而法兹乐队也用他们成熟的现场赢得了认可,被SXSW音乐负责人称为“所有乐队演出里看到最好的表演之一”。
对于中国独立音乐人近年纷纷“出海”的现象,柏林Drum Rider唱片CEO倪兵认为富有正面、积极意义,“中国年轻人跟海外现在脱轨脱得有点厉害,我觉得这是重新回到了即使彼此价值观不太一样的前提下,也能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状态”。
此外,来自海外受众市场的需求,也同样影响着音乐人们大胆走出去。
拥有多年海外主办经验的乐邦文化合伙人孔祥瑞便对此指出,“客观来说,疫情几年导致了很多海外的留学生,或者说在海外工作生活的这些人,由于没办法回国,其实是有很重的思乡情。除了通过中国的美食来缓解,还有一个就是通过演出,所以这几年有一些乐队或者艺人出海演出之后,也会有比较不错的票房反馈”。
他也提到,具有一定海外巡演背景的主办方也期望通过这股“出海潮”获利,但对于部分音乐人而言,则同样也是差异化打法、寻找生机的一大途径。“有些音乐人在国内已经达到自己风格的天花板,但有一些小众乐队很难在国内走到下一个阶段,那么在这一情况下他们开拓海外市场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从现场体验上,也与国内不同,独立音乐人海外巡演体验也有所不同。
来自于美国的乐迷Lucy Yi向音乐先声表示,在休斯顿观看来自于“老家”的独立音乐人演出会比国内平添一种更强烈的沉浸感,“一般来说,他们的演出场地都是当地一些小型、不太知名的Livehouse,尤其休斯顿这边场地更为迷你一些,所以可容纳人数并不多,乐队与乐迷可以近距离互动。比如在康士坦的变化球休斯顿站,跨了围栏感觉伸出手就能碰到小米(康士坦的变化球鼓手),不过也是这样,很多人都觉得在休斯顿看演出是最值票价的”。
对于巡演场地普遍偏小、不知名的现象,背后原因可能直接与成本有关。倪兵提到,此前也曾为国内一支乐队联系海外场地,“但场地方觉得(乐队)不能保证有票房,就不会跟你进行票房分成,会要求付场租,越知名的场地可能租金越贵”。
据音乐先声了解,在大多数中国留学生看来,中国独立音乐人目前在海外的专场、拼盘演出也呈现出票价普遍走高的特点。
位于纽约的留学生Olivia 表示,“比如麻园诗人、房东的猫,基本上是60多美元起,VIP最高超过110美元”,但“其实在美国看Livehouse很便宜,Coldplay、事后烟等都不过50多美元,METALLICA这样的也仅仅是100美元左右,包括前两年大象体操、落日飞车也是20~30多美元。但去年下半年开始,很明显华语地区这边过来的音乐人很少有低于30美元以下的”。
不过,虽然普遍价格偏高,但部分音乐人附带的粉丝福利,也算是靠体验值回票价,“譬如合照、签名、聊天等都比在国内要更为‘方便’,交流也可能比在国内相对要‘百无禁忌’一些,但也仅限于三位数的VIP票”。
可以说,这股“出海”热,本质上是音乐人们在重新建立与海外的互通关系,试图去开拓和增多演出机会、受众市场,更是检验其作品面向国际市场的更多可能性。
为什么要“出海”巡演?
这一波如火如荼的“出海热”,却并非如表面那般风光无限好。
不少独立音乐人海外演出遇冷,其中临时取消的现象增多,一部分主办方的理由为场地消防、签证、不可抗力因素等,少有的则直白透露票房不佳。
比如有着丰富海外演出经验的法兹乐队,便在近期宣布临时取消2024美国巡演波士顿、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站,原因则是“开票后票房成果未达到预期”,仅休斯顿、纽约站如约举办。
当然,这是一个正常的市场行为和市场选择,跟法兹的音乐好坏无关,但反映了内地乐队在海外市场的耕耘不足。
说白了,大多数来自大陆的独立音乐人在海外并不具备稳定、长期的票房号召力,即便过往曾成功举办海外演出,但在近两年却也因疫情、K-Pop全球化以及中国台湾地区音乐人在海外市场打出头阵等因素,逐渐失去新鲜感和活跃度,相对也难以成功复刻。反观中国台湾地区,以落日飞车为代表的台团在2019年以来接连开启海外巡演,密集的曝光以及与海外音乐人的合作,也令其被看作是华语音乐人新一代出海代表。
有意思的是,通过对比大陆与台湾地区乐队在Spotify的月度听众数据、IG与TikTok等社交平台的运营,可以明显看到,大陆的独立音乐人对运营海外市场不够重视,也不懂得如何维系粉丝群体和推广自身音乐作品。
但在如今社交媒体时代,不管是海外音乐平台、还是短视频平台,其实都是音乐人与海外受众建立直接联系的窗口,更重要的,音乐是否在海外进行发行、推广,目前内地音乐人做的还远远不够。如倪兵所言,“海外的行业逻辑,版权是最核心的价值,但中国独立音乐人并不清楚如何在海外做发行,也不重视海外音乐本身的运营,处于盲目巡演的状态”。
另一方面,国内独立音乐人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对海外本土市场缺乏系统性调研的矛盾问题,依然带有“出口转内销”的目的,被看作是一种“镀金”宣传方式。
但在开放包容的海外市场,出海不该只是为了“镀金”。如孔祥瑞所言,在目前经济形势下,镀金并没有太大作用,“第一,它给你带来海外的流量就是达到你真正出海这一目的。第二,它也没有办法让你在国内有显著的某方面的提升”。如今,其对出海巡演的未来关注点已然放在具有国际潜力的腰部及腰部以下的艺人。
眼下,中国独立音乐人的出海巡演可以说都是华人、留学生专供,90%的购票人群吸收的依然来自华语地区的听众,似乎与出海的动机有所偏差,难以吸引到更多海外听众。对此,孔祥瑞表示,“对于中国的主办方来讲,他们第一个看的绝对是这个城市里华人数量够不够,第二就是华人的消费能力够不够”。
不过,李宏杰也认为,音乐人不用过分纠结听众是否都是海外华人、留学生,音乐是不会去主动选择或筛选听众,“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谁在听,只要你的作品在这个城市有听众,这就是(让人)高兴的”。
海外巡演真的香吗?
事实上,除了票房考量,举办一场海外巡演也并非易事。
这不仅包含艺人演出签证、地点与场地选择等基础问题,还意味着需要压缩人力物力成本来保证演出,甚至部分音乐人面临无盈利抵消、自费压力。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不同国家针对外国音乐人演出签证的门槛在疫情后大多有所调整,而目前中国独立音乐人集中出海的市场则是签证费大幅涨价的美国。
去年3月,根据美国新规,巡回演出的国际艺人最常使用的P类签证从460美元增加到1615美元,还需要增加600美元附加费;不仅如此,加急处理服务时间也从15个自然日增加到15个工作日、每项申请费用为2500美元,且单次签证申请允许人数限制在25人。
对此,英国音乐组织便曾抗议签证变化,认为大多数音乐人将无法在美国这第一大音乐市场巡演,而巡演的成本可能会抵消巡演预期利润的三分之一以上。相对来说,生活成本危机也影响到音乐人演出票价上涨、场次受限,进而难以持续进行优质的海外巡演。
不过,以落日飞车多次“海外巡演拉力赛”为例来看,巡演成本问题合理压缩也并非无解。在我国台湾地区,音乐人出海巡演有着一定的补助政策,这也使得落日飞车、MongTong等台湾独立音乐人长期海外巡演相对有动力。比如2019年,落日飞车便向台湾文化部门申请250万台币(约58万人民币)补贴,用作全球巡回演出团队成本支出,也使得台前幕后以最完整、优质的团队出海,最终整体票房完售9成,在海外打下一定口碑。
可以说,成本问题始终是横在独立音乐人们举办海外巡演的拦路虎,音乐人、场地、主办方都要赚钱的现实,也可能进一步影响到乐迷的观演热情。
孔祥瑞提到,“独立音乐人和头部艺人海外巡演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想清楚自己的定位,压缩成本。不然主办方无法为其买单,这个成本最终还是转嫁到购票者身上,购票者就会有更少的购票欲望,那么对于未来本人或其他同类艺人再来巡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不仅如此,相比出海这个动作本身,如何在语言、文化不同的背景下,将海外影响力打出去才是重中之重。 这也与音乐人自身属性、海外资源和人脉,以及与目标海外市场受众是否贴合缺一不可,比如落日飞车便由于以英文歌为创作,且曲风偏浪漫Chill,受到海外听众的欢迎,而BTS早期则在运营社交媒体、音乐的前瞻性方面拔高一筹,也因此获得海外浓厚的兴趣。
毕竟,即便“音乐无国界”,但中文歌曲对于海外非华人世界的受众来说,仍旧是个门槛,再加上相对缺少文化层面的吸引力,也无法产生更深度的连接。就目前来看,对于中国音乐人而言,音乐的桥梁作用实际上还并未在海外市场成功架起。
李宏杰认为,中国独立音乐人在任何阶段都可以来海外汲取演出经验,不过设想海外巡演时也需要问问自己,“你(音乐人)对海外市场的反响是什么预期?出海的目标是什么?想获得什么?都取决于音乐人了”。他举例道,“比如欧洲很多音乐人来这边(美国)演出,是为了增加经历、体验当地文化、与当地音乐人交流、增加创作灵感,这是海外演出一个特别重要的价值体现。挣钱是第一目的的话,肯定很多人会失望的”。
法兹乐队主唱刘鹏在采访中提到,这次来SXSW(西南偏南),就是因为“其实我们一直想去全世界各地演出,也在为之努力,我知道中国乐队去展示自己肯定是非常困难的,中国有特别好的优秀的音乐人,但是我们需要一些交流,一些机会。”
具体到执行层面,倪兵认为,Spotify或者YouTube在每个地方的流量数据,可以成为音乐人评估自己是否去该地区巡演的参考。根据Spotify数据显示,诸如落日飞车、万能青年旅店等独立音乐人的月听众比例中,东南亚国家占据压倒性。这或许也说明,或许相比欧美,亚洲市场在目前来看更有利于中国独立音乐人跨出国门。
比如万能青年旅店便于今年3月开启亚洲巡演,包含吉隆坡、新加坡、东京等地。往返于新加坡和美国两地生活的乐迷Haruka在3月11日观看完万能青年旅店新加坡演出后表示,“万青对很多新加坡人来说其实十分新鲜,毕竟没有什么语言或者很大的文化隔阂,因此虽然留学生和华人很多,但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也不在少数”。
一定意义上来说,相比于人均闯欧美,先把周边国家搞明白,也未必不是一个海外巡演的破局之道。
结语
综合来看,受到文化折扣、出海成本以及海外运营等问题的影响,中国独立音乐人出海这桩生意,仍然处在火候不够、仅是增色的状态。而面对海外华人市场的自产自销,也难以真正做到海外出圈。
事实上,中国独立音乐人闯荡海外市场仍然是一路充满荆棘,尤其是在全球K-Pop热潮和日本ACG文化的夹击下,留给华语音乐的位置本来就不多了。
出海难以一蹴而就,仍然需要音乐人、主办方乃至独立厂牌们进一步摸索前行,以全新、独特的面貌真正在国际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毕竟,海外巡演仅仅是起点,音乐出海、出圈才是结果,文化输出依然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