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家的诞生
地缘上,中国西边是山,东南环海,只有北方有一个敞口,北方居住的是游牧民族。中国2000多年的文明构建,包括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政治经济双中心布局、茶马互市、和亲、央地关系、科举制度等等。所有的古代智慧大都围绕这个敞口展开。这样的环境维持了大体上的安全,也让中国人时刻警醒不断进取,避免倦怠和“死于安乐”。
气候方面,暖空气和冷空气交汇带来降雨,每年必须精确计算降雨时间,才能播种、收获,这是中国大陆和其他地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我国产生了发达的历法,24节气就由此而来。
公元前2500年左右,很多文明消失。全世界有许多大洪水的神话,这不是巧合。为什么洪水导致组织的兴起?如果是一条小河涨水,不需要一个国家处理,部落就足够了。如果遇到泛滥上千公里的大洪水,一个部落必然搞不定,一定要有更大的组织来运作。
但商量过程并不简单,下游遭殃,上游没有动力去管。所以大禹治水十年,都在各种协调和征战,打造一个国家,把上下游部落统一,才能治好水。等到洪水消退,朝代就产生了,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推演。
大洪水之外,外生的不确定风险都会激励人组织起来去应对。除了自然灾害之外,人类的风险还有冲突。冲突提供极端环境迫使人们组织起来,建立官僚组织,丈量土地征税,普查人口征兵。只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才能有效作战。自然灾害和冲突是国家等大型组织产生的最初动力。
战争塑造了历史上所有的文明,可以说没有战争就没有文明。中华文明的特殊之处在于地理:北面敞口、剩下三面地理合围。古代北面持续上千年的冲突必然会在内部发酵出革命性的东西,这就是“大一统”,我国最重要的政治思想和原则。假设地理上三面漏风,大一统就无从谈起。
这就是中国国家的起源。组织形成之后,会面临治理和选人。治理关于中央地方之间的权力设置,选人关于精英的选拔与流动。赋权多还是赋权少?选能干的人还是忠诚的人?第一个议题涉及国家能力,第二个议题涉及精英选拔,两个议题都有丰富的经济学文献在论述,权力的运作是一个科学问题。但文献千万条,都无法提供关于这两个议程的最优解。因为两个方向都有好有坏,权力的运作更是艺术,关乎分寸。
二、中央地方关系
没有一个国家的中央政府能直接治理所有辖区,需要按照人口或幅员将整个官僚机构分成若干等级,然后派遣官员。这些辖区及官员的能动性就会涉及到中央地方的关系。
在古代社会,对地方政府的治理可以分封,指派一个和君王有血缘关系的人去治理,有血缘关系,是先天忠诚的指标。也可以施行郡县制,派一名有能力的官吏过去管理。
如果说郡县和分封是央地关系设置的两个极端,大部分时间的央地关系都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
中国历史就像钟摆一样。周是分权。秦说分封几代之后都疏离了,要集权。陈胜吴广一起义,地方上一个秦王的亲戚都没有,秦朝就崩塌了。汉朝说不行,关键时刻还是亲戚靠得住,要分权。权力一旦分下去,想收回来就难了,一直乱到魏晋,直到隋唐又收起来。
唐代北方有一个强大的敌人,突厥。要想应对强大的外敌,就要有一些放权,所以唐代搞了藩镇制度。刚开始运转还好,因为藩镇只有军权。但安禄山破了例,唐玄宗特别喜欢他,因为宠爱把事权也给他了。政治运作里私人感情是大忌,军权和事权一结合就等于政权,这就麻烦了,安禄山一旦有反心,很可怕。
宋朝开国皇帝也是军头出身,他知道利害,上来就“杯酒释兵权”。宋朝对武将节制得非常厉害,岳飞指挥数十万兵力,都能招回来处死,说明集权程度很高。但这造成宋朝一直搞不定外敌,因为打仗要随机应变,“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宋朝最后被元所灭。
明朝吸取宋朝教训,要分权,所以朱元璋就分了许多王。其中负责北部防务的是燕王朱棣。由于太子早逝,皇太孙朱允炆继位为皇帝。新皇帝在辈分上成了燕王的侄子。权力和权威出现错配,这在任何组织里面都很难搞。如果彼此都没有分寸,就是炸药包,很可能爆炸。
组织因为理性化而生,目的是要克服人类天生的感性。政治是重复博弈,而非一次性游戏。所以理性是政治运作的第一要务。如果把情感混杂在组织运作中,只能一时爽快,后面可能血流成河。这之后,就再也不敢搞实质上的分封了。
因此历朝历代,都存在“到底给地方多大自主性”的问题。不光对国家,对任何一个组织,大到地方政府,小到一个下属,都会遇到类似困境。困境意味着没有标准答案,价值判断和风险偏好就非常重要。因此央地关系的设置,体现出政治家因时因地的决策,体现出治理能力。
两千年古代中国的治理实践,突出了在央地关系中,中央政府的权威是第一要务,失去这一前提,稳定和秩序就无法保证。哪怕短期内由于地方政府的自主性带来了经济发展,长期看都会归零甚至变负。认识到这一点,就会理解中国传统政治智慧,比如“外轻内重”“强干弱枝”以及“居重驭轻”等原则。
岳飞和袁崇焕的命运,也需要在这样的政治文化下加以考察才能理解。《琅邪榜》里有一句话令人难忘,剧中皇帝说:“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你想反的时候随时可以反。”
三、央地关系中的承诺问题
关于承诺,举一个雍正皇帝“火耗改革”的例子。
地方交税,是把家户缴纳的碎银,按照规定好的成色和重量要求铸成标准银块,然后上解中央。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自然的损耗,叫作火耗。为了弥补这个损耗,地方在收税时都会多收一些,比如税负是1两,就征收1.2两,这是合规的。
但实际上,很多地方不只多收一点,比如征到了1.5两。多的这0.3两干嘛用了呢?大多变成地方政府和官员日常的开支。在古代社会,这是一种陋规,上上下下都知道。当然,也存在被挪用和贪腐的可能。
雍正想改变这种潜规则,就推行了“火耗归公”改革:多出来的0.3两银子,依然归中央政府;如果地方政府的确需要这0.3两的开支,那么中央政府同时有一笔“养廉银”,再发还给地方。
这次改革是典型的财政集权改革,从之前分权化的“坐收坐支”变成集权化的“统收统支”,把灰色地带变得黑白分明。这次改革具有近代意义。同时期全球的其他主要国家比如英国、普鲁士、意大利等都在进行类似的财政集权化改革,也由此晋升为世界级强权。
改革能够顺利推进的一个重要的制度性前提,是承诺“火耗归公后会返还”。但这个承诺到了乾隆时期便不再维系:今天需要镇压白莲教,明天需要祝寿,后天太子大婚……总之中央能找到各种理由,不把“养廉银”返还给地方了。地方政府在改革之后收入反而降低,为了应对预算困难,又开始巧立名目搞出其他收费项目,攫取之手依旧。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央地方关系调整,最终影响到国家社会关系的案例。从比较历史分析和全球竞争的角度来看,18世纪中国的改革并不算晚,但由于缺乏制度性的承诺,最后没有达到预想目标。集权化的改革失败了,整个系统又回到了改革前的分权状态。
经济学把腐败分成两种类型:一种叫强制性腐败,人情往来中的“随份子”,大家可能都给,对此行为的容忍程度在不同文化中存在差异;另一种叫勾结型腐败,明确为了得到好处而进行的行贿,这种行为在所有国家都被视为非法。在上面例子中,雍正动的部份属于前者。
灰色地带耐人寻味,可能藏污纳垢,也提供缓冲、孕育活力。这个议题不光令学者着迷,科幻作者也喜欢:是要一个非黑即白,不是1就是0的人工智能世界,还是要一个虽然瑕疵但真实的人类世界?对灰色地带的处理,体现出个人性格,更体现出智慧。
四、政治精英间的承诺
研究组织中的权力运作的最好机会是看权力交接。
设想一下这样的合同:首先,签署的甲方乙方是亲戚,公私不分;其次,签署后一方没法监督和推动合同的执行;第三,没有第三方仲裁和司法机构来保证执行或者惩罚违规;最后,合同必须执行好,否则有身家性命之危。这样的合同真的是人间最难!
古代皇帝托孤就是这样的契约:家国一体、签完后皇帝就驾崩、缺乏比皇权更高的机构监督、一旦失败会血流成河。
这还没完,除了制度约束,还有对人的选择。依赖强大的大臣保护皇子,虽能防范外敌,也有可能被大臣取而代之;一个弱小大臣呢?虽然不会对皇子有威胁,但不能防范危险的外敌。历代皇帝都在这样的制度与人情约束下,实施权力的交接,这真的是对人类智慧的巨大挑战。
权力交接中还蕴藏了一些政治智慧。比如一个老皇帝去世之前,可能会把一个特别重要的大臣贬到尤其遥远的地方。等老皇帝去世之后,小皇帝再亲自把他召回来。真正的原因不会摆在台面说,但这其实就是一种权威转移的实践。
权威和权力不一样,权力是一个虚拟品,今天可以放出去,明天就能收回来;但权威要在组织内部建立非常长的时间。小皇帝把大臣召回来,这个大臣自此就为他效力,这相当于权威的转移。
古代皇帝托孤是我目前的一个研究议题,研究目的是探索不完备信息的市场中,如何通过制度设计,在权力和权力联盟中产生出承诺。承诺是经济学和政治学当前研究的前沿议题之一。承诺部份依赖个人品质,但更重要的决定因素是背后的权力博弈。
本文根据陈硕教授在中欧EMBA“合一讲堂”上的分享内容整理而成。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EMBA (ID:CEIBSEMBA),作者:陈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