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季度,各地的GDP数据陆续公布。3月全国“两会”召开,《政府工作报告》也会提及区域发展问题。社会对不同地域经济表现的讨论,也会更热闹一些。


在这些关于省份和城市经济表现的讨论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永远是排名——总量的排名、增速的排名、人均的排名等等。围绕这些数据,还可以衍生出很多讨论,譬如不同省份的“万亿城市”数量多少,不同省份的发展“均衡”程度。


这些讨论视角,固然最吸引眼球,最能引起不同地域围观者的强烈“胜负欲”。


但要深度分析每个省份的经济表现,光是这些维度扁平的数据,其实是远远不够的。从本质上说,不同城市之间虽然有功能属性上的差异,但归根结底都是进行高强度工商业开发的地区,所以可以按所谓“线级”来做统一的分层虽然“线级”不只由GDP决定,但不同省份之间,即使发展水平相近,功能定位都可能有很大的区别。


我就从粤苏之争说起。


广东从1989年开始GDP总量就超过了江苏。近年来,江苏的整体增速快于广东。2010年,江苏GDP相当于广东的90%,到2023年,这一比例已经来到95%,但江苏和广东GDP的绝对值差距仍然有7500亿。


2023年,常州GDP超过万亿,江苏成为全国第一个拥有5个“万亿城市”的省份。关于“苏大强”实力的讨论又多了起来,江苏会不会重新超越广东,又一次成为网上的热点话题。


广东有广东的优势。广东最直观的优势,就是山峰很高,有头部城市。深圳、广州至今仍是在京沪之外公认的“一线城市”,广东也是唯一一个拥有“一线城市”的“省”。而且广东也聚集了大量头部企业,尤其是华为、腾讯、比亚迪、大疆等,在所在领域都是风头无量。但外界喜欢诟病广东的,就是所谓的“发展不均衡”,珠三角很强,但粤东西北很穷。


而江苏当然也有江苏的优势。江苏和广东恰恰相反,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均衡”。江苏十三个市,都是全国“百强市”,即使是所谓的“苏北”,至少在总量上的表现在全国都算能打。而且,江苏的人均GDP高于广东,科教资源也更为丰沛,传统上的文脉积淀也很深。然而,广东的优势却恰恰是江苏的弱点,无论是头部城市还是头部企业,江苏都远不能和广东相比。


广东和江苏在发展均衡性上的区别,我多年前就撰文分析过。广东是山区省,江苏是平原省,加之珠江流域实际上是扇形水系,使得粤西、粤东即使靠海的城市也很难成为枢纽型港口,反观江苏经济的主动脉是横贯全省的长江黄金水道,长江南北的8个城市都从中受益。


但广东和江苏的差别,并不仅仅是地理因素导致的,更重要的区别,还是两个省份的定位不同,也就导致了两个省份产业结构和发展特点上的差异。


还是先来看一些数据。


2022年,江苏工业增加值4.86万亿,广东4.77万亿,江苏已经超过广东。


但同时,广东的第三产业增加值7.09万亿,江苏6.2万亿,广东明显高于江苏。其中,仅金融业增加值一项,广东就以1.18万亿超过江苏的9690亿,差距超过2000亿。而2023年年末,广东的本外币存款余额达到35.09万亿,而江苏只有24.59万亿,广东是江苏的1.43倍。


来看涉外经济。2022年,广东的外商直接投资总额是2.41万亿美元,而江苏是1.49万亿美元,相差接近1万亿美元。广东的出口总额是7991亿美元,进口4465亿美元,出超3525亿美元;而江苏的出口总额是5193亿美元,进口2950亿美元,出超2243亿美元。很明显,广东领先江苏也是一个身位。


再来看就业人口,2022年广东省城镇就业人口5389万,而江苏省只有3509万。广东、江苏的GDP差距虽然很小,但非农就业人口规模却比江苏多54%。


这几组数据背后,其实就勾勒出广东和江苏的不同。江苏的工业很强,但江苏的服务业、金融业包括财富聚集能力明显不如广东。江苏在吸引外资和对外贸易上也显著弱于广东。同时,由于江苏更倚重工业,而且重化工业更发达,单位GDP对应的城镇就业是比较低的,这又进一步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因为就业吸纳能力比较低,江苏对外来人口的吸引力弱于广东,江苏2022年人口比2020年增长了37.7万,而广东同期增长了55万。


生活服务业,只要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发达省份之所以发达,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业和高端服务业的发达。广东就是工业和高端服务业都发达的省份,而江苏相较广东,就是工业比较发达,高端服务业比较弱势的省。


这种区别,来源于这两个省功能定位的差异。


从功能属性来看,广东是唯一一个能够在高端资源上实现省内“自闭环”的“省”。深圳是中国改革的前沿,是一系列制度探索的策源地,又拥有大量中央给予的重大战略性资源,是京沪之外的唯一全国性金融中心。而广州则是中国对外开放的先行地,华南地区的对外交往中心,也曾是中国对外资吸引力最强的城市。相形之下,南京、苏州这些江苏城市是不具备这些高端功能的,江苏的高端功能基本上需要“外包”给上海来实现。


所以为什么粤港澳大湾区是广东省内部分地区和港澳的合作,因为这11个城市就足以形成包括高端服务业和工业在内的闭环。而长三角一体化战略是三省一市,因为即使强如江苏、浙江,也不具备很多高端功能,许多资源必须和上海共享。


所以回到江苏和广东的总量之争,江苏最大的差距还是在头部城市和高端功能上。深圳的“大象起舞”,使广东始终对其他省份保持显著优势。2010年,深圳的GDP为1.01万亿,苏州GDP约9300亿,深圳只比苏州高800亿,苏州GDP相当于深圳的九成以上。到了2023年,深圳GDP为3.46万亿,苏州只有2.47万亿,差距已经接近万亿,深圳和苏州之间已经几乎差出来了一个常州。


事实上,过去十多年,江苏(不含苏州)的增速是显著快于广东(不含深圳)的,2010年广东(不含深圳)的GDP是3.58万亿,而江苏(不含苏州)是3.22万亿,到了2023年,广东(不含深圳)GDP为10.11万亿,而江苏(不含苏州)是10.35万亿,江苏(不含苏州)实际上已经反超了广东(不含深圳)


有没有“一线城市”,对省份之间经济表现的影响就是如此之大。江苏之所以很难超越广东,从根本上就是因为广东拥有“改革开放前沿”的特殊省份定位,深圳拥有任何江苏城市不可比拟的政治、经济和金融资源。所以所谓“粤苏之争”,并不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竞争。


我的“当代经济地理·省份篇”,就是要从不同省份定位的角度,来剖析不同省份发展路径的由来。


在网络舆论场上,人们很习惯用简单的二分法来区别不同省份,譬如沿海OR内陆、发达OR落后,南方OR北方。其实,这种二分法是非常粗糙的。


从全国视角来看,各个省份(包括直辖市)从功能定位上主要有以下几大类:


  • 枢纽/高端服务——具有全国影响力、辐射力的服务业枢纽和总部经济中心


  • 工业——强大的工业能力


  • 资源——丰沛的自然资源


  • 农业——粮食和农产品主产省


  • 地缘政治——特殊的地缘战略地位,关系国家安全


  • 生态——生态环境对全国有重要影响


事实上,一个省份的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是省份定位决定的。那又是什么决定了这个省份的定位呢?一些人会认为那是中央的意志。当然,中央的意志对不同省份的战略定位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在高端服务业布局上,这种意志几乎是决定性的。前面分析广东和江苏的差异,的确中央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但是,抛开最高端的服务业,通常意义上,各省的产业定位,最大的决定性影响因子,还是“比较优势”。为什么沿海省份普遍都是工业省,为什么内陆省份多数就不是工业强省,那就是因为沿海是发展工业最大的地缘优势嘛,这并不只是所谓“两个大局”要优先发展沿海的产物。相反,当初提出“两个大局”也是因为沿海有比较优势,因此要通过政策去放大这种优势,而非凭空设计。


所以,在我看来,省份和省份之间不适合只简单比较经济总量和人均GDP,然后贴上发达和落后的二元化标签,更不能简单把省份分为做贡献的省和要补助的省,这本账本来就是算不清的。


事实上,根据省份不同的功能定位,全国的省份又可以比较粗略地划分成三个大类,一类是优先发展省,最主要的功能是工业,有的还有高端服务业;一类是战略腹地省,最核心的功能是工业和资源,有的省还兼顾农业;还有一类是战略保障省,最主要的是为全国提供安全和生态屏障,有明确的地缘政治和生态功能,有的省还可能兼有农业和资源的优势。


优先发展省主要包括京津、辽宁、山东、长三角、福建、广东。战略腹地省主要是河南、湖北、湖南、四川、重庆、陕西,而其他省份则基本属于战略保障省。


不同的省份,归根结底答的是不同的试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元淦恭说(ID:yuangg173),作者:元淦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