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韩国政府宣布了“医学院学生扩招计划”，计划从2025年开始，医学生的年度招生名额将增加2000个，扩增额度约为65%，持续五年。政策一经发布，便引发医学界的强烈抵制。3月3日，韩国国会附近，韩国上千名医生举行大规模集会，对该国“医学院学生扩招计划”等医改政策表示不满和抗议。警方估计，大约1.2万人到场。
3月6日，据韩联社报道，韩国医学会紧急对策委员会媒体公关委员会委员长、医协前会长朱秀虎当日因涉嫌违反《医疗法》等接受警方调查。就在前一日，朱秀虎还在龙山大韩医学会会馆参加例行简报会。这是警方首次对政府控告的5名医协主要人士进行调查。警方已就该5人采取禁止出境措施，并要求其在6至7日接受警方调查。
当地时间2024年3月3日，韩国首尔，在汝矣岛公园旁举行的全国医生总动员大会上，参加者们高喊口号。图／视觉中国
执照吊销通知或于本月底发出
3月5日，韩国医学会就反对医学院扩招举行了新闻发布会。金淑珍参加了发布会，她是一名已经递交辞职报告的住院医师，目前辞职信还未获得医院批准。发布会上，金淑珍表示，2020年，韩国的年轻医生们曾因类似问题进行过一次罢工。“韩国政府很难不了解自身的制度问题，但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的意志，甚至无视根本问题。医生们基于这样的原因，才决定辞职。”她说。
金淑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对于吊销医师执照，相信所有实习和住院医师都会对此感到不安。她表示，离岗的实习和住院医师都是立志在韩国艰难的医疗环境中接受培训、继承医术的人。“所以，我相信他们大多数还是想继续看病。大家也会开玩笑说，如果真的吊销执照怎么办。”
在韩国，大多实习医生和住院医师在院的工作,是协助外科手术和急诊服务。他们的罢工导致了病人护理中断,手术延误或取消。韩国保健福祉部称，3月4日，韩国政府已通过挂号信形式，向当日现场检查中发现的未能复工的人员发送行政处罚预先通知。根据韩国法律，政府可以强迫一些医生重返工作岗位，以避免护理中断。违规者可能面临最高3000万韩元，约16.2万元人民币的罚款或最高三年的监禁。
同一天，韩国保健福祉部第二次官朴敏守表示，如果相关实习和住院医师违反政府的复岗命令，至少3个月吊销医师执照的处分是不可避免的。他警告说，如果受到3个月吊销医师执照的处分，就不能满足专业研修时间，取得专任医生资格的时间就将推迟1年以上。另外，相关行政处分履历及其理由将会被记录下来，今后就业都有可能受到不利影响。
与此同时，韩国专职医生的离岗也在加速。专职医生是指完成住院医师培训并取得专科资格后，在医院一边研究医学课题，一边治疗患者的医生。据报道，三星首尔医院、峨山医院和首尔圣母医院宣布，其专职医生只剩下约一半。同时，首尔、济州等地的多家大型医院开始整合病房、大幅减少床位数量。
据韩联社报道，截至3月5日，位于韩国光州市的国立全南大学附属医院，已有156名住院医师和21名新任专职医生离岗。该医院所有常规手术暂停，手术仅限于急诊和重症患者，手术数量比平时减少了30%。全南大学附属医院的一名医务人员表示，教授们正在填补住院医师和专职医生的空缺。住院医师离开后，教授们每周工作80到100个小时，疲劳达到极限。
2月28日，韩国总理韩德洙曾表示，韩国将派遣军医和公卫医生前往医院。3月6日，韩国保健福祉部官员表示，为最大程度减少近期医生集体行动造成的医疗领域混乱，政府为夜间和节假日紧急执勤的医护人员提供了资助，并向私立医院派遣公共卫生医生，同时招募医务人员替代住院医师空缺。此外，还计划根据患者的严重程度支持院间转移，为那些转院的患者，负担救护车费用。当日，韩国保健福祉部召开的内阁会议审议决定，迅速拨出1285亿韩元，约合7亿元人民币储备金来支付填补医生空缺的费用。
护士、军医、公卫医生能胜任离岗医生的工作吗？韩国医学会工会发言人朴仁淑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实际上，很多工作仍是医生们在做，“政府总不能说医生们正干得好好的”。“这百分之百是政府拉票的行为。”她说。
确认离岗的医生被吊销执照的时间还不确定。据韩联社报道，保健福祉部通过提前通知，要求离岗的医生在特定日期之前提出意见。保健福祉部根据接收的意见，最终决定是否吊销执照，向医生发出通知。吊销执照有另外的“听证程序”，但最终决定仅由保健福祉部在收到意见后自行判断做出。征求当事人意见的期限为2周左右，从送达事前通知书到吊销执照通常需要2～4周。最终执照吊销通知最早可能会在本月底发出，但实际的执照吊销很可能晚于此，因为许多实习和住院医师预计会故意逃避收到通知。
3月5日下午，韩国医学会就反对医学院扩招举行新闻发布会。图/本刊记者 刘旭摄
扩招有用吗？
韩国政府宣布每年要扩招2000名医学生，而韩国医学院目前每年的招生规模为3000名学生。“（2000名）这一数字缺乏更有说服力的证据。”金淑珍说，更关键的是如何培养高质量的医生，而非一味提高数量。以解剖课为例，有的大学医学院上课时，10个学生共用一具尸体。如果明年学生人数增加2000人，就意味着解剖课需要200具尸体，有些学校甚至连解剖课用的尸体都找不到。
少量扩招可以吗？朱秀虎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并不是说将医学院的扩招人员从2000人减少至100人，我们就能接受，而是政府一开始就错误判断了原因，从而提出了错误的解决方案，我们的立场是希望能从源头开始重新商讨这一问题，但政府的立场是坚决要‘扩招2000名’。”韩国面临着每千人仅拥有2.6名医生，低于经合组织（OECD）成员国3.7名平均水平的现实。与此同时，韩国的医疗资源地域分布不均，基本医疗领域的医生存在着结构性短缺。
扩招2000名医学生的提议，就已遭到医学界的强烈反对，韩国政府3月5日公布的大学医学生招生规模更是远超这一水平。据韩国保健福祉部公布的数据，2月22日至3月4日，韩国40所大学共提交了3401份申请，要求增加2025学年医学院名额。其中，首尔8所大学申请扩招365名学生，首都圈以外的27所大学申请扩招超过2400名学生。去年年底，医学院扩招需求调查中，各大学要求明年入学考试最多增加2847名学生。此次新提交的医学院申请名额超过了去年这项调查的上限。
韩国政府表示，将综合考虑各大学的教育能力、所处地区、基本医疗支持的需要等需求分配席位，通过与大学和大学协会等相关组织协商，最终确定名额分配程序，以确保明年的入学考试不受干扰。
事实上，大学和医学院间对于“医学生扩招”存在意见分歧，医学院院长们曾呼吁将学生人数增加10%左右，但这并未被接受。据韩联社报道，3月5日上午，国立江原大学约10名教授在医学院前举行了剃发仪式以示抗议，此前一天，江原大学向教育部请求将医学院的学生人数从目前的49人增加到140人。韩国国立庆尚大学最近向政府申请将医学院学生人数增加至200名。5日下午至6日期间，庆尚大学医学院收到14名教授的辞呈，要求辞去系主任、副院长等行政职务。
当地时间2024年3月3日，韩国大邱，一家大学附属医院内。图／视觉中国
首尔国立大学医学院盆唐医院教授郑珍行表示，大学负责人都希望大学里的医学生更多，这样大学的地位会更高。韩国医学会紧急对策委员会对外合作委员安德宣表示，“政府问大学，你们希望有多少医学生？这种‘教育希望需求’和实际需要是不同的。我们想看到，政府能提供哪个地区、哪个科室缺乏多少医生的具体数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行大学教育需求调查。”
让安德宣担心的是，目前韩国还没有能调节医学毕业生选择科室的机制。现在医院招人时，要么以医院收益为主，要么以壮大医学院专业为由，并非考虑社会真正需要多少医生。在既没有市场调节能力，又没掌握准确的医疗需求的情况下，盲目增加医学生数量，会导致医疗资源都聚集在大城市。
3月6日，韩国总统尹锡悦主持国务会议时就医生集体辞职离岗行动表示，对于非法集体行动，只能根据法律和原则进行严肃处理。他说，政府将动员所有部门和资源，防止出现医疗空白。韩国政府称，将坚定不移推进医改，从根本上改革医疗服务体系，加强基本医疗补偿，以解决当前医疗体系存在的问题，使其正常化。
韩国历史上3次医政冲突政府均妥协，尹锡悦这次“硬刚”底气何来
韩国医学院扩招引发的医生集体辞职事件已持续半个多月，连锁效应不断扩大，医政两方走向极端对立，医疗体系面临崩溃危险。被卷进漩涡的不同群体诉求又各不相同，愈发使局势成了一团乱麻，难以找到解决的头绪。
此轮医政冲突再次折射出了韩国社会难以调和的重重矛盾。改革总要触动利益奶酪，但代价该由谁来承担？这对任何一方都是一个难解的困局。
当地时间2024年3月8日，韩国首尔，一家大学医院，医疗人员工作。视觉中国 图
一项民生决策，为何引起轩然大波？
成为此次风波导火索的医学院扩招政策，其实只是韩国政府医疗改革一揽子计划的一部分。政府推动医疗改革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解决地方医疗人力和必要医疗人力短缺问题。
韩国医疗资源过于集中在首尔为中心的首都圈地区，据统计，韩国每千人中有2.6名医生，但分布极不均衡，在首尔这一指标超过10名，在76.8%的其他地区这一指标则低于平均值。此外，由于韩国95%的医院是私立医院，医生们更愿意从事挣钱多的热门科室工作，像儿科、妇产科等冷门科室缺少专业医生，也造成了必要医疗人力的匮乏。
按照韩国政府的计划，医学院扩招是扩充医疗人力的基础，扩招名额主要安排到地方公立大学，学生毕业后补充地方医院医疗力量。政府还计划以提高医保支出报酬的方式，吸引医生从事相对冷门的专科诊疗服务，从而改变地方医疗人力和必要医疗人力紧缺的状况。为了赢得医生的支持，政府甚至计划专门出台法律，保障医生在发生医疗事故时免于受到刑事起诉。韩国政府的决策并非仓促之举，按照保健福祉部的说法，2023年政府召开了200多次座谈会，多方听取了医疗界、患者及其他社会团体的意见，并在各大学进行了医学院扩招的需求调查，才推出了系列改革措施。
一项解决旨在解决民众看病难，事前征求了多方意见，又照顾了医生利益的政策为何会引起医生强烈反对？
综合韩国医疗界的反应，根本原因是政府忽视了医疗界内部的不同需求和利益调整。医疗改革涉及医院、医生、患者、大学、医学院学生等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忽略某一方面都可能引起反弹。
此轮韩国医政冲突中，除了政府与医生团体之间形成对立外，医院与医生之间、大学与教授和学生之间也存在意见分歧。在医学院扩招问题上，大学是积极赞成的，韩国40所大学申请的扩招人数达到3400人，远远超过政府提出的扩招2000人方案。这也是政府提出扩招政策的依据。但是与大学希望通过扩招追求经济利益不同，教授们担心扩招后教学质量下降，学生们担心将来在行业内部竞争更加激烈，因而都表示强烈反对。
韩国政府的医改政策还被指忽视了医生群体的不同需求。韩国的医生分为不同身份等级，包括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相当于我国的规培医生）、专科医生、专家教授等。这次闹辞职的主体是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他们处于医生群体的底层，工作时间超长，任务繁重，收入相对较低，他们的首要诉求是改善工作条件和提高报酬，认为政府的医改政策没有分清轻重缓急，不能改变目前不合理状况，因此这一群体反应最为强烈。
坚决向医生“宣战”，尹锡悦底气何来？
早在医改措施出台之前，针对医生团体可能出现的抵制倾向，韩国政府就放出话来要对拒绝诊疗的行为采取严厉措施。医生集体辞职行动开始后，政府坚持强硬态度，采取发布返岗令、吊销执照、调查医师协会等措施逐步向医生施压。韩国总统尹锡悦多次公开表态医疗改革不会倒退，政府绝不会让步。尹锡悦之所以有底气向医生“宣战”有以下背景。
一是有民意的支持。医改措施出台前，去年底韩国保健医疗工会实施的调查显示，有89.3%的民众赞成医学院扩招，85.6%的民众反对医生集体停业。医生采取集体辞职行动后，盖洛普的调查显示76%的民众支持政府的医学院扩招措施。近期盖洛普、realmeter、韩联社等多家机构实施的民调中，尹锡悦的支持率均上升了3到5个百分点，“医学院扩招受到好评”是主要原因。
二是有法律的支撑。韩国政府把医生的集体行动定义为“非法行动”是有法律依据的。主导此次医生辞职行动的韩国医师协会在法律上属于“职业团体”，不是工会，没有罢工权利——韩国医师协会成员大部分是私人开业医生，不能视为劳动者；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同医院签订的是“实习合同”，非“劳动合同”，不能加入工会，不具备罢工条件。这也是韩国医生采取辞职方式变相罢工的原因。鉴于医疗行业的特殊性，韩国医疗法还规定，对于没有正当理由却中断诊疗的医生和医院，政府可以下达“业务开始令”，医生拒不执行的话将被吊销执照甚至处以刑事处罚。
三是有推进改革的动力。尹锡悦政府上台后提出了“劳动”、“养老金”、“教育”三大改革目标，但都遇到阻力停滞不前。相比较而言，医疗改革是目前唯一一项尚能推进的改革，况且这项改革难得地得到了在野党的支持。2000年以来，韩国共发生过四次医生反对医改的大规模集体行动，前三次政府最终都作出了妥协。为了彰显与前任政府的不同，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尹锡悦誓要把医疗改革进行到底。
从尹锡悦的个人经历看，2000年金大中政府推动“医药分业”改革，医生团体发起大罢工抵制。韩国检察机关对9名主导罢工的医师协会成员提出起诉，当时担任首尔地方检察厅检察官的尹锡悦参与了调查起诉。这一经历对尹锡悦对待医生团体展现出强硬态度或许也有影响。
职业前景堪忧，韩国医生何去何从？
大量医生同时离岗造成医院诊疗力量出现空白，患者得不到及时救治，特别是急症重症患者面临生命危险。这使本应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医生受到普遍指责，此轮医政冲突中韩国舆论和民意并没有站在医生一边。
但从医生角度看：目前韩国医疗行业的畸形弊端不是医生造成的，而是医疗制度不合理以及历任政府不作为的产物。现在政府要强力纠偏，但让刚刚踏入医疗界的年轻医生来承受代价不公平。政府推出的医改政策，改变不了医疗资源向首尔集中以及医生追求高收入诊疗的现象。政府的扩招政策没有充分考虑医生的诉求，决策不专业、不透明。医生放弃病患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建立更公正的制度，医疗大乱责任应该由政府承担。
目前韩国政府和医生团体各执一词，互不妥协，医疗大乱有长期化趋势。继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大批辞职离岗后，部分专科医生和医学院教授也出现辞职迹象。医政矛盾正一步步走向死局。虽然韩国政府采取了种种措施填补医生离岗后的空白，全力保持医院正常运行，但随着离岗医生的不断增加，今后将难以为继。反之，随着政府对不服从返岗命令的医生采取司法措施，并不断堵住行政漏洞，辞职的医生想作为自由人重新就业也并非易事。医政对抗长期化使医生职业前景堪忧，韩国医生面临着艰难选择。
2000年以来至今，韩国共发生过四次医政冲突事件，两次发生在进步势力执政期间（金大中、文在寅），两次发生在保守势力执政期间（朴槿惠、尹锡悦）。因而这一矛盾与传统的进步、保守之争性质不同。虽然尹锡悦政府有把社会矛盾引向意识形态斗争的倾向，去年韩国工会团体反对劳动改革举行大罢工就曾引发理念冲突，但这次医疗改革有所不同，政府为了改善国民医疗条件同医生利益团体博弈的性质要大于政治斗争色彩，在野党也并未以此做文章。
鉴于4月10日的国会议员选举临近，民调显示尹锡悦政府的医改措施有助于拉升支持率，预计选举前政府将继续对医生团体施加压力。医政冲突如何终结要看选举后的形势变化。
（作者系天津外国语大学国别和区域研究院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