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庸庸碌碌的一生,都在寻找人文或自然环境具有特殊魅力的地方。种地,是我最大的心灵诉求,所以湖南深山里的葡萄园每一年都有那一年的可爱;冰天雪地的北国小村庄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所以鸭绿江畔对我和媳妇儿来说美不胜收。在中国南北方长期居住乡里多年,导致我终于以村里村气的面貌出现在了知乎上。于是知乎城市青年夺命三问长期以来未能放过我:看病怎么办?小孩上学怎么办?养老怎么办?


不得不说,我一直都没能好好回答得了这三个问题。在回答之前,我们先看看我夫妇二人三年前住在城市与在村里住了三年后的面貌变化,照片拍摄于吉林大学南岭校区二教门前,同一地点,同样的人。



上图:三年前

下图:回村三年后


难怪我一说话,屋里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大家都是在以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情看着我过日子。


后来我想想,看病和养老,命是我自己的,我爱住在村儿里你管得着么。唯独小孩上学,人生是娃的人生,我没法帮她/他决定,很难回答。生下来,放在村里吧,你看我这第二张照片,总让人感觉哪儿有点不妥;带去铁岭双鸭山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租个学区房吧,我又害怕跟其他家长拼娃,娃也怕跟小朋友拼爹,我和娃都比较抱歉,终非良策。最近,这事儿时常惴惴于我心头。


过两年,我可能真要有娃了,有时候也思考,也许找一个很偏僻、人很少、有美丽河山美酒美食的小国家,买个小房子,未来换那样一个地方把日子过起来。经过深思熟虑,娃最好不生在村里,更不能生在城里,跟国内所有不生娃的夫妇原因一样,生下来她/他那么小就要开始卷王人生,我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很对不起她。先找个安静的地方生下来,安静地长大,以后她自己万一战斗力暴表,愿意回去卷就让她去,反正我是卷不动了,不能帮她卷。铁岭和双鸭山还是决定不去。


我曾经读过写《基督山伯爵》的大仲马写的他当年在高加索地区居住的一段文字,十分令人神往,虽然150多年过去了,我老感觉就应该是这个地方。


那天午后,我提着包走在两排文艺复兴风格的老房子间的街道上。冬日的细雨里,街上行人沉默寡言。我找到了两扇一丈多高的古老木门,推开门在黑暗里踏着木楼梯走到了二层,眼前又有两扇一丈高的木门,同样古老,却漆得精致雪白。我弓起手指敲了几下,门从里面打开,一头卷毛的房东小哥探出头来:请进,达瓦里希,后面没有人跟着吧?


我说,呃,还有我老婆。




这台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被派来跟共产国际接头的。小哥是乌克兰人,这里是南高加索小巴黎:第比利斯。达瓦利希看精气神儿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有气无力,雅思勉强考了7分的英文被他用得语无伦次,大约是没太睡醒。


他匆忙收拾了一番,就将屋子扔给我和我老婆,随即消失在黑洞洞的楼梯间里,只听得木楼梯板一阵咚咚咚声,渐行渐远。


这个房子漂亮极了,墙有75厘米厚,天花板有4.5米高,要是放在柬埔寨,精打细算的开发商能给做出两个loft来。地面是几十岁高龄的精致鱼骨纹地板,用的真正的橡木铺设,吊顶与门窗框都有精心设计制作的洛可可石膏饰条。若不是地板上人站不稳,我差点儿就给达瓦里希打了82分,剩下18分以666的形式给出。


是的,我住的这房子,地板是斜的,目测倾角少算也有三四度。怎么说呢,从厨房走到客厅衣橱有明显的爬坡感,再从衣橱走回厨房时人自然加速,刹不住车。


请看上图,你以为门是竖直的吗?事实上人是与地球表面垂直的。


所以,住在这房子里,是真刹不住车啊。


我与媳妇儿来回爬坡刹车,玩儿了好几回以后,相视一笑:嘚劲儿,这地方八成能行。


您要说房子斜成这样,咋还不倒?倒不了,这房子有150岁了,又不是第一天歪斜,再来150年也不能倒。


事实上,这个城市里所有政府机关、博物馆、剧院、Louis Vuitton、Burberry,以及隔壁烤起司面包的老头儿的小店都开在这两百多岁的老house里。它们是这座城市的前辈们留下最有价值的遗产,推倒拆迁盖高楼?不存在的。




方片青石铺成的道路两旁,尽是这样厚重又古老的建筑。我身后条纹外墙的大楼是格鲁吉亚国家剧院,建成于1851年,大仲马1858年住在第比利斯,见了这楼之后久久不能平静,在后来的一本书里足足写了一章来描述它的奥妙。


街上的这些老楼,不见得每一栋都那么有名,我认为它们却是第比利斯最宝贵的资产。当然,也有人认为总是新的东西比旧的好;塑料凳子比木凳子好,因为塑料凳子坏了一扔买新的;空心铁皮室内门贴上木纹总比旧木门好,毕竟是新的。我却一向认为用心花时间制作的、实心的、真实材料的旧物件要远远好于快速的、空心的、假装花纹的所有新东西。


我这种观点,在我工作的圈子里已经多年没有人与我苟同了,但在第比利斯,当我发现他们连路旁挡车的路障柱都使用厚重的铸铁疙瘩时,我感觉遇到了同道中人。这个东东,在我熟悉的地方,从来都是一撞一个坑的铁皮件。



为了验证第比利斯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特意去研究了这个城市的房价。结果发现,这些一两百年的老楼,以及它们身后哪怕在巷子里名不见经传的厚重老楼,正是城市房价的巅峰。


我一向最忍受不得人家建房子造假的行为,尤其见不得往墙上贴砖皮假装是一栋红砖清水墙的建筑。如果还有比贴砖皮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事,就是贴砖皮灰浆没打满,才过两年又掉了好些片,露出里面的底牌来,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假的。


是的,我说的就是内蒙古满洲里市区的大教堂,以及有些城市里万万千千的所谓古典建筑们。


我与这样的城市难以友好相处,因为他们不真诚。我在丹东鸭绿江边的小村里,湖南深山上一砖一瓦,断不会有这样的糊弄。


为此,我昨天特意去楼下某栋老房子上偷偷扒了块砖头看个究竟,果然,砖是真砖,灰浆是两百年前波特兰水泥还没发明时的石灰浆。


这玩意儿,直掉渣




我身后,从山坡上一千多年的城堡遗迹,到山脚下几百年来不同时期都有建成的房子,各自用了当年时髦的工艺,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高加索的古老砖墙们,外表看起来是细条状红砖由很厚的灰口粘结在一起,而凑近了看才会发现,事实上红砖是板片状,灰的确厚。




可见,当地人历史以来最偏爱的建筑材料为青黄色沙岩石与红砖,第比利斯是我见到古人将这两种建材玩儿出花来的地方,世上鲜有出其右者。


几百年以来,城墙上夹杂着的沙岩石已经逐渐风化掉一层,但红砖与石灰砂浆却还在修修补补中面貌依旧。沙岩石终究是民间认为更高级的材料,通体沙岩石的只能是政府公共建筑或贵族大宅,而完全用沙岩石像豆腐块一样堆起来的,就只有他们古老的东正教堂了。






教堂门口被人用嘴亲、用手摸,盘走了十几代人的沙岩石,竟然也能完美包了浆。


石头建房,讲究个细工慢活儿,四个师傅用凿子敲敲打打一整天,能敲出根过梁就不错了,更别说要敲圆拱,对弧度了。只要钱与时间给到位,什么结构件都能敲出来,并没有什么工程上不可克服的难题。真正有难度却是红砖砌的民房,所有结构都依靠砖块构造。



这栋楼,是用红砖构造了一切的建筑物。所有的窗孔都用弧度很小的拱实现,安装木窗时,窗顶是平的,再以灰浆将上头的空隙补严实。一层门洞有平顶,以及楼上有飘出来的阳台,是因为后来钢材应用于民房建筑,有人改造了门洞,添加了阳台,嵌入了钢材。



而这个,是一栋已经快不行了,但人们以工字钢扶住的方式挽留它的红砖小房子。


古老的河谷里居住过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每一波都带来些潮流,唯独是人们对玩儿红砖的热爱,从一开始到今天,从未减退。


这地方,嘚劲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ID:ironeggvine),作者: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