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最舒适的友谊,应该是我们家铁蛋与他的两个小伙伴之间那样子:彼此很不一样,平时不太搭理他们,但真有事儿,往死里下黑手为他们出头。


铁蛋儿是一只小黑狗,或者说他曾经是一只小黑狗。


后来,他长大成一只很大的大黑狗,又有了两个小伙伴卫国与援朝。他们三个之间的友谊,我觉得堪称健康积极具有建设性友谊之楷模。



像这种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铁蛋内心是抗拒的,但架不住两只猫软磨硬泡。因为我们家多数时间住在东北边境的小村里,冬天冷,有时候卫国与援朝既要在户外晒太阳,又嫌地面凉,只能出了下策,把铁蛋当狗窝,垫在屁股底下趴着。


这是猫小的时候,铁蛋忍忍就过去了,总有拉扯大的一天。


2023 年鸭绿江边的冬天,比往年冷,却少有猫趴在铁蛋肚皮上晒太阳的场景。毕竟都长大成年了,知道害羞,保持着体面的距离,少了许多尴尬,然而友谊是心照不宣的。


他们三个的友谊,主要体现在为彼此付出不计得失,不算计,或者说,更多体现在铁蛋儿单方面不计得失付出;卫国援朝坐享其成,为铁蛋提供情绪价值与依赖。



我们住的这个小院儿,看似风和日丽,实则危机四伏。隐藏的战争风险来自食物。卫国与援朝的伙食,在全村来说也颇算得一流,以市场买来的鲜鸡肝或小鱼煮熟为主食,倒入果汁机里搅碎成浆,趁热吃。援朝胃口好,每顿必吃得肚子滚圆才勉强罢休,因此生得膀大腰圆,体格子在全村也算数一数二。日子久了,一则因为援朝平日里仗着一身好筋肉,也不惧邻里的黑猫白猫,鲜有对手,早晚横行乡里,二则他们的食物太过美味,引来些豪杰好汉都翻进围墙来院儿里一朝逐鹿,却也结下许多仇家。


援朝卫国联手,基本能够力拒四方英雄,难有在我家院儿里立得住棍的。唯一例外是村那头一户人家的花臂社会大哥。他一旦跳上我家围墙,必掀起腥风血雨,与援朝之间也难决出个谁赢谁输。花臂大哥大约有15斤重,绿眼睛,目露凶光,不惧强权,他自己就是强权。


花臂大哥


卫国最能抓老鼠,但怯于私斗,性情懦弱,只打顺风局,援朝出头时他帮腔,援朝一旦落了下风,他转身就去找铁蛋躲起来。援朝负隅力敌花臂大哥时指望不上卫国,直到有一回花臂大哥当着我的面将卫国撵到墙角里,我眼睁睁看着他一只手撑在墙上,将卫国壁咚了个瓷实。卫国透过花臂大哥的腋窝无助地看着我,我表示你们的江湖我如何好插手?他自此以后只要听说花臂大哥来了,就找到铁蛋躲起来,剩下援朝苦苦支撑着这个院子的尊严。因为花臂大哥的社会习气,霸蛮又狡黠,连日来没少被他偷吃去许多热气腾腾的猫食。后来他吃顺了嘴,只一听说吃饭,准有他在围墙上冷静观察,伺机而动。


这一切,铁蛋平素都装作没看见,猫猫的江湖,他毫无兴趣。他唯一敢做的事情是默默等到卫国援朝吃饱滚圆抹了嘴走开,再凑到猫食盆里舔干抹净。虽然我骗他说你们吃的都一样,但铁蛋老觉得猫食更好吃。事实上,他的狗食固然看上去差不多,鸡肝含量却低得多,里面掺了许多做饭时剩余的边角料。不是我厚此薄彼,铁蛋吃饭,盛具是一口脸盆大小的大黑锅。吃起饭来摇头晃脑,将血盆大嘴张开,往盆里一铲,舀出来一口,吧唧三五下嘴巴,锅就见了底。每顿吃一盆,每天吃一顿。就算我有钱帮他买这么多鸡肝,我们村儿每天也杀不了这么许多只鸡呀。



每顿吃饱喝足,铁蛋找到两只猫,故意走至他们跟前,先弓身将头放在地面上,屁股翘起老高,后腿推着头在地面摩擦前行几步,突然四脚朝天轰然倒在猫面前,吓他们一跳,然后张大嘴伸出舌头,像个智力没有发育完全的傻小子一样左右翻滚,四只脚只往那天上踢空气。



猫们先是配合着胡乱看他两眼,再见他没完没了,也表示狗的快乐实在欣赏不来,便翻个白眼默默走开了。铁蛋爬起来一看,周围空无一人,也觉自己无趣,又去那雪地上趴着了。



他们平日里也只是这种心情好时抱着彼此的脖子在草地上晒太阳睡个觉,但多数时候都懒得搭理彼此的关系。然而卫国与援朝的秘密是,铁蛋不在家他们便睡不着觉。我和媳妇儿偶尔也出远门儿去看朋友或者看看大山大河。如果走开一两日,就留他们三个在家院儿里自己活动;如果走出三五日甚至一周,便会将铁蛋儿带着一起走,剩下猫与一大盆猫食在院儿里。历史的经验让我发现,只要铁蛋在家,猫们一切作息正常,回到家院子里岁月祥和;但有一回,几天后我们和铁蛋儿一起从外面回来,院子里一片冷清,猫也不见了踪影,四处寻不着,等到第二天才见他俩陆续回来。


我家这个院儿里,对卫国与援朝来说,铁蛋就像是这个家里的老外婆,外婆不在了,过年便再也不想去舅舅家:没有了温暖。


这就是猫们对铁蛋的依赖,这个家全靠他扯着在一起,他一不在,得散。


以前,邻里大猫小猫来我家院儿里闹翻天,刀光剑影,援朝一统江湖,铁蛋全然不管,只顾晒那暖冬的太阳。然而自打那次回来发现猫不见了,铁蛋似乎跟花臂大哥结了世仇,再不肯让他在院里地面立足。花臂大哥一跳进来,便会被铁蛋追得四下乱窜,一时间猫飞狗跳,黄叶落又起,寒鸦栖复惊,直至花臂大哥奋力一跃跳出墙外。此后,援朝在与花臂大哥的恩怨里稍稍占了上风。


铁蛋心软,也有几回花臂大哥失手,被他追至墙角,一时途穷。花臂大哥转过脸来绝望地瞪着铁蛋,只见铁蛋伸出一只黑手,先扬了几下,试探着拍猫头,惊得花臂大哥连连哈气,然后他将那又黑又粗壮的黑手往猫头上方墙上一撑,将花臂大哥也壁咚了。


卫国不知在何处,若是被他瞧见,又作何感想?


壁咚以后,一度僵局,花臂大哥面如死灰。铁蛋迟疑了一下,突然跳开几米外,重又调转身来,前腿卧地,屁股翘起老高,张着嘴看着花臂大哥,仿佛在说,该你了。


花臂大哥绝处逢生,不敢自信,气都没来得及喘飞身一跃上了墙,再两三跃,绝尘而去。


后来,花臂大哥每两三天还来一回,次次无不追得昏天暗地。再后来,形成了规律,花臂大哥找到了逃亡最佳路线,每回必自东北角入,由东南角出,犹如去敌军阵里闯荡几番一般。时间长了,我雪白的围墙角落,被他的后脚与铁蛋的前脚踢出一片脚印。



发展到今天,援朝在村里唯一的宿敌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但凡是铁蛋能出现的地方,只要听到援朝与花臂大哥对峙的低吼声,铁蛋必定第一时间冲到现场解斗。铁蛋不能出现的地方,他也要靠吼声帮援朝退了敌方能罢休。


自此,援朝再无敌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ID:ironeggvine),作者: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