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ID:ironeggvine),作者:海大爷,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人类能获得的最永恒的幸福,来自体力劳动”,理解了这句话之后,我们才能明白深层的极简主义是什么样子。
我有一个表哥,17岁就背井离乡去了广东混外面的世界,我从他年轻时的很多照片可以看得出,他经历过猛冲猛打、少年得志、也曾失意、中年老成等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可谓没看过大千世界。前些年,他又回到我们这个贫困的村里开始种地,种了200亩油茶园。许多年来,自己亲力亲为。如今,一棵棵油茶树都被他修剪得亭亭如盖,初冬季节,漫山尽是万千蔟整齐的茶花。
今年春天有一回,他跟我聊到当农民种地的感想,说他曾经在刚种上树苗那几年,每天早晨从家出发,带着一大壶水、一盒干粮上山,一个人在一片空山上劳作,中午停下来就着水吃点干粮。山林里一片寂静,麻雀停在树梢上都是莫大的响动。春去春来,坐在慢慢长大的油茶树下,眺望对面远山上经历寒来暑往,他说,那些时刻,他觉得他一生都舍不得离开这种生活方式了。
春天的时候,我刚回到山上长住,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夏天与秋天过后,天气入了冬,后来,我逐渐算是理解了。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比表哥还躁动,十三四岁就离开家去读寄宿学校了,从此一路走到黑。在很富裕的地方与极贫穷的地方都生活过很长时间,体验了许多少年时的冷暖,也有悲欢离合。大学里老师教我们说人有好几个不同阶段的追求,以及人生的意义与成就如何衡量。我也学会了上进,也能在很好的大学里受校长邀请进官邸吃那充满荣誉的晚餐。
然后,又过了几年,有疫情了,我也带着老婆带着狗,回到山上种地了。
我发现,多年以来干什么事情都目标意识太过明确,培养出来的性情是种不得地的。我种葡萄,春天还在施肥,就已经想好开花了会怎么样,结果了、果实变色了怎么样,摘下来破碎了发酵酿酒该多么刺激。冬眠的芽还没破出头来,但我脑海里已经酒都酿完了。
于是,有一百株树要施肥,我给两三株树绕着圈挖了沟放了肥料之后,已经迫不及待数着还有97株。每一次是不是能扛过来更多肥料?羊粪发酵为什么这么慢?村里的羊拉粑粑为什么这么少?整个供应链都在脑袋里开始向上游挤兑。
在这种剧烈的思想压力下,劳动的动作从手忙脚乱变得气急败坏,不过一两小时,体力透支,开始大口喘气。所以,我非常不适合干农活儿。
直到深秋以后,黄叶落尽,天气凉得让人没了脾气。我慢慢接受了一次连续三四小时在地里慢条斯理重复做一件事情。比如将发酵中的羊粑粑堆合上又散开,散开又合成堆。
我就一个人在葡萄园里,孤独地与羊粪反反复复胡搅蛮缠了许多时光。这件事情有意思吗?没有意思,但它非常安静、非常简单,我手里一边活动着,一边可以专注地想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以前从来没有工夫思考的没点卵用的事情。葡萄地边上,头大身子长的奇怪老松树还是小时候我见过的老松树,它的枝头偶尔会有白腹斑翅的如鸽子大小的鸟儿停留,发出“吼吼、吼吼”的奇怪叫声,也如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接下来三四个小时,不会突然有陌生人上山来打破我的宁静,晚上回到屋里不用开微信,不仅今天晚上不用开,明天、后天、下周,只要我的心思还在这葡萄这羊粪上,就不打开,城市与外面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你有你的灯红酒绿、钟鸣鼎食,我有我的羊粪粑粑。英国人的安全感来自于他们古老的信仰,叫作 an Englishman's home is his castle,而我在干农活儿的这一刻,a farmer's sheep dung is his castle,羊粪保护了我将时间花在这毫无卵用臭烘烘却又极美好的主题上。我满意极了。
你不从事体力劳动,你不会明白这种简单又古老的自由对人类生命的意义。拌着拌着,羊粪就熟了,天也下雪了。
我站在雪地里,挖个坑将羊粪埋在葡萄根下。屋檐下来的雨水已结成冰溜子,远山那边表哥的油茶园也蒙上了斑驳的白色。望那雾朦朦的一片,我也时常想,有一天离开后我会舍不得这一切的。
(正文完)
至于许多小伙伴们关心的居住环境与设计风格极简,我却觉得只是极简精神之皮毛而非精髓,但即使这样,并不能说明我没有那样做。我这儿山上种地的家有个图书馆被知乎小伙伴称为“洞穴风”,而我家内部的面貌,我爸妈来看了大不以为然,恨不能称之为“还没完工风”,相当粗拙又简单,连睡觉的床都是用山里的栎树原木垒成的,严格来说,应该叫“卧薪”。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创天岭铁蛋的葡萄们(ID:ironeggvine),作者:海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