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一过,“年”就算彻底过完了。每逢过年,回乡见闻总是热门文体。我在大城市奋斗,你在小县城享受;大城市靠能力,小地方拼关系……诸如这样的论述,在网络上仍然屡见不鲜。
但今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过去,人们讨论大城市和小地方的差异,最后的落脚点一定程度上还在于——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今年的这类“回乡见闻”,感觉比往年要丧一点——大城市的卷,相比县城毫无性价比。
事实果真这样吗?
从宏观数据上来看,县城的状况并不算好。2023年,36个直辖市、计划单列市和省会城市合计的名义经济增速是5.2%,而其他城市的平均名义增速只有3.5%。省会及以上城市占全国GDP的比例从2022年的38.4%提高到38.8%,而相应的其他城市的占比下降了0.4个百分点。
再来看人口。多数地区还没有公布2023年的人口数据。我们用2022年的人口数据和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作比较。36个直辖市、省会城市和计划单列市在这两年间人口增长了522万,增幅是1.4%,而全国总人口下降了3万。省会以下城市在这两年中人口减少了525万,在全国人口中的占比也从73.6%下降到了73.2%。
官方的统计数据明白地显示了一个事实——大城市的经济和人口增长远远优于县域地区。单就2023年来说,县域地区的名义增速只有省会以上城市的七成。而人口从县域乡村向大都市流动的趋势,也从未停止。
如果县城真的那么香,为什么人们仍然在用脚投票离开县城呢?
显然,县城并没有许多“返乡见闻”里写的那么光鲜。
抛开都市博主对家乡的种种基于情感的滤镜,关于县城变“香”了的讨论,大致有三方面原因。
第一,样本偏差。事实上,现在从县城考学到大城市的人,大多数在上学的时候都是“学霸”。一个县城通常只有一所县中,顶多有几所比较好的高中。其实这些高中的学生,本身就不代表县城的大多数人。能够考进县中的人,要么是成绩很出众,要么家庭条件在当地不会差。很多时候,成绩好且没背景的人最终选择了大城市,而在县城有背景有资源的人则可能选择了留下。
所以,所谓“回乡见闻”的很多写作者在回到县城时,接触的自己周围的所谓“同学朋友”,表面上似乎是随机抽样,但实质上本身就是在县城的上流阶层里抽样的。而且,大过年的,要是过得不好的县城人,也不太会有和大城市返乡青年社交的欲望,所以都市人看到的县城人都过得不错,就是更自然的一件事。
这本质上并不是大城市VS县城,而是大城市的普通人VS县城的上流社会,是“田忌赛马”。县域里真正没资源、也进不了体制内的人,大多流向大城市去干体力活了。
第二,县城就业结构,受经济波动的影响比较滞后。县城的就业结构,比大城市简单得多。多重原因下,大多数内陆省份的县城工业都不发达,规范就业以公务员、教师、医生和银行、邮政等国企为主,这些规范就业群体支撑了商超、餐饮、娱乐等生活服务业,这就构成了县城就业的砥柱中流。
这些年经济形势出现了变化,与其说是很多人意识到县城好像更有“性价比”,不如说是越来越多的人向往“体制内”。实际上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无论是东南亚金融危机,还是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每一次经济周期的波动,都会掀起一轮“体制内”热,因为体制内工作相对是“抗周期”的。
当下的环境也是如此。无论是地产熄火,还是外贸疲软,在大城市的从业者不仅立即就会降薪,而且很可能遭遇裁员。但对于小地方的体制内从业者而言,经济下行——财政过紧日子——收入下降的链条很长,而且如果遇到调整,波动的曲线还是比体制外平滑。更重要的是,体制外的从业者遇到经济不景气,可能直接丢工作,而他们在体制内,还有少发绩效、减少福利等等很多缓冲手段。
有人会乐观地想,如果县城里的体制内从业者熬过了某个“周期”,到了景气区间,日子就又好过起来了。相较在大城市体制外就业可能遭遇的大起大落,县城体制内精英的工作似乎能够熨平周期。
但现在的情况,和过去已经不同。中国人口已经进入负增长阶段,意味着不同地区的人口分布,变成了存量博弈,人口向高线级地区的集中态势意味着县域的持续空心化。同时,由于中国经济增速整体放缓,高线级地区能够反哺县城的财政和经济资源都会日益紧张。对于县城而言,恐怕不再是熬过周期的问题,而是要走入“漫长的季节”的问题。
更何况,“体制内”工作虽然稳定,但也从来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铁饭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的大刀阔斧的机构改革,虽然不一定会重现,但在县城的体制内岗位数量不会扩张,而会随着经济和人口的外流逐渐减少,一定是大概率事件。对于多数人来说,回县城进体制内只会越来越难。漂在大城市的县城子弟,与其说是做了性价比不高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压根没得选,因为县城的好工作,你更进不去。
第三,县城居民和大城市居民的储蓄负债状况不同。其实,县城的物价从来未必比大城市低,因为大城市在物流枢纽上,而县城在物流网络的末端,但县城的房价便宜,地价便宜,连带着许多服务的价格都很便宜。所以,有一种很流行的观点,在大城市挣得多花得也多,所以存不下钱,在县城虽然挣得不多花得也少,反而存得多——所以县城有的人出手阔绰可以买豪车,买名包。
这种观点当然没啥大问题,但其实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大城市居民的普遍特点是,负债高,储蓄低。而县城居民的普遍特点是,负债低,储蓄高。
表面上,一两句话就可以解释这个问题。大城市房价高,所以大家负债买房当然就高债务高杠杆了,县城房价低当然就反之了。
但是这背后其实有个周期问题。大城市居民为什么要负债买房?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不可忽视的一个原因是房产的增值预期。在经济景气的阶段,大城市会有非常剧烈的顺周期的债务扩张,谁敢加杠杆,谁就赚得多,所以形成了大量负债,每个月发了工资全还房贷了,现金流自然非常紧张。
但在县城,房产的增值预期要低得多。县城的房价当然也经历过飙涨,尤其是在2015年那一波涨价去库存前后,但大部分县城的房价,从2017年前后开始就涨不动了,所以在县城的大规模加杠杆早就结束了。县城和大城市之间的区别,不只是房价的区别,而是人群行为的区别,不只是县城的房子便宜,而是县城里的“买房热”比大城市早几年就终结了。
可以说,在县城,房产的下行甚至先于经济下行,导致经济开始往下走的时候,居民的储蓄水平反而比较高,加之很多居民本来又从事体制内工作,所以既有消费能力又没有太大后顾之忧。
大城市恰恰相反。其实,中国经济增长一直都在缓慢地下台阶,2018年中美出现龃龉之后,经济挑战更大,但是大城市房地产市场的高点却出现在2021年。换句话说,在经济基本面已经开始走弱之后,大城市资产价格一度是继续上行的,这就导致了居民加杠杆行为和宏观经济周期的错配。这两年的经济波动,使得大城市的人不得不骤然降低杠杆、增加储蓄以应对风险,所以自然没有县城的上流人群敢花钱。
所以,任何选择都有它的代价。选择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并不只是生活方式的差异。过去这些年,呆在大城市可能拥有资产增值的巨大机会,但代价是可能有高负债。而呆在小县城当然可能无债一身轻,但也毕竟牺牲了很多生活的可能性。
这才是摘下滤镜之后,生活的真相。世界上从来没有完美的选择,甚至更多的时候,多数人是别无选择。所以,那些“回乡见闻”里的感慨,保鲜期也就十天半个月。年过完了,人还是只能回到自己既往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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