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9日,救援人员在毕节市的森林火灾现场救援。新华社嬴万光摄
后山着火了。连片的松林和杂草被火光笼罩,浓烟滚滚。2024年2月19日,龙吟镇吟塘村乐园组村民林敏接到消息,拿着割草机往山的方向跑。
“风大的时候,没割草的地方火焰能冒出一二十米高。”她有经验,提前割草砍树可以减少草木堆积,这样火势不会大。林敏熟悉身后那片山林,过往的日子里,她在临山田间种下红皮甘蔗,常带着锄头进山找山药材,挖夏枯草,寻折耳根,采松菇。
她所在的龙吟镇,地处贵州黔西南最北端的普安县,被称为“中国苗族第一镇”,超过九成的人是苗族。在这里,森林覆盖率接近70%。山林生长着丰富的作物,也给村民带来营生财富。如今这些优点却变为扑火的阻碍,后山松林长了二三十年,松林叶子很厚,杂草也密,易燃极了。
扑火成了全镇人的头等大事。村组长的救火信息召唤来了林敏和她的丈夫,还有许多村民志愿参加。她说,全县火速调集了上百名消防员,还有几十名护林员、乡镇在职人员以及各村村民,兵分几路,砍防火带、割杂草灌木、喷水、打火,奋斗了两日。
山火点燃了林敏家的后山,也蔓延在全贵州的多个角落,有游客坐飞机经过时,能在高空看到绵长的火龙,和大片腾起的灰烟。贵州省生态与农业气象中心制作了火点卫星遥感检监测图,19日这一天,全省地图上密密麻麻标了上百个红色点位。
3天后,2月22日,贵州省森林草原防灭火应急指挥部发布情况通报。2月10日至21日,全省共发生森林火情221起,目前已全部扑灭。已核实为森林火灾的11起,造成人员伤亡2人。
在被核实的森林火灾中,悲剧往往起源于看似不起眼的人为因素,包括丢弃未灭烟头、祭祀烧纸、春耕生产野外用火等。林敏后来得知,村庄遭遇的大火,是从毗邻的六盘水市水城县一路烧过来的,起因是水城县的花嘎乡花水村,有人点燃了自家耕田中的杂草。
田间杂草的火焰不可控地燃烧、扩散,最终带走了两名二十多岁救火者的生命。
自发救援的洒水车2月19日晚6点左右,按照普安县应急指挥部办公室2月21日发布的信息,花水村发生的山火,正是在这个时间蔓延到龙吟镇吟塘村与北盘江村的。在林敏割草的同时,后山的路上,来了两个帮忙扑火的年轻人,还有一辆洒水车。
开车的青年姓项,一米七几的个子,皮肤较黑,身材结实,是朋友口中“经常干体力活”的那种体型,大家都管他叫“小余成”,普安县委宣传部事后告知媒体,他名叫项姚兴,龙吟镇吟塘村人。他的朋友、在龙吟镇开过烧烤店的周婷婷说,小余成只有22岁,但很早就开始打工。他的叔叔在镇上开沙场,小余成负责开大车,拉沙石,比较能拼,肯吃苦。
龙吟镇红旗村一名年轻村民认识小余成七八年了。他记得,这名早入社会的青年比较少会跟朋友提起工作上的事情。在这名村民眼中,自己的朋友是个热心肠,“良心这一块真的没得说”。他说,疫情期间道路设卡,乡镇主要路线出入不便,小余成会自掏腰包,给工作人员送水、面包、牛奶还有方便面。周边较为贫穷的老年人,他也会逢年过节买点东西过去看望。
上述村民对小余成开着的这辆洒水车很熟悉。据他所知,这辆洒水车是他叔叔沙场的,小余成开过好几次。镇上严重缺水时,小余成就自己掏油钱,买干净的山泉水运回去村里送水。一天拉一两车,一车的水有七八吨,50-100元。年前,附近有地方着火了,火势不算大,他也是开着那辆车去帮忙救火。
对于普通村民来说,这是一种冒险。“一般打火的人都是政府、村社工作人员和护林员,发现火情时,建议大家首先联系村里、街道办或乡镇政府。”一位在贵州参与西部计划的志愿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自发参与救火是当地青年的习惯。周婷婷有两个弟弟,十几岁时就上山打过火。她记得,一说哪里着火了,弟弟跟他的小伙伴一眨眼不见了,“就跟着人家去救火了”。“因为我们那边山特别多。”她觉得,镇上不大,警力有限,遇到山火,不管什么年龄段的男生都很踊跃。
这一次,一同帮忙救火的,还有龙吟镇红旗村青年邓璞。红旗村一名村民说,邓璞大概二十八岁,没结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多年轻村民都在外出打工,到了广东、福建或河北,邓璞没出去,在政府上班。根据普安县委宣传部门说法,邓璞实为27岁,龙吟镇红旗社区居委会干部。另一位红旗村村民记得,以前自己在街上开木工厂的时候,经常能见到邓璞。他之前在部队当兵,近几年退伍回乡,为人友善。他的父母年纪都大了,父亲七十多岁,再婚后生下邓璞,故年龄差距较大。
周婷婷与邓璞是初中同学。她说,邓璞性格很好,为人热心,个子高高的,人也白白净净,“我们南方人个子都不怎么高,他属于那种一表人才的”。按照计划,这个长相英气的男孩,即将在2024年5月结婚。
2月21日贵阳市花溪区一处森林火灾航拍现场。新华社李广治摄
不停歇的宣传小喇叭救火青年在晚7点多抵达火场。周婷婷刷到一条朋友圈,是小余成在接近7点半时发的,点开是一则17秒的救火视频,不远处是火红色的大型光团,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旁边就是一辆蓝底白箱的洒水车,车身上沾着许多黑灰,十几米外停着另外一辆洒水车。镜头不断转动,现场传来巨大的机器轰鸣声,盖过了现场嘈杂的人声。
那则视频中,小余成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朋友圈配文:“这个火力不得了了。”
不远处,林敏也对眼前山火的猛烈程度印象深刻。“你到现场才知道,有时候你看火烧的地方离你有两百米远,觉得没事,但是如果风向一变,草浓密的话,火焰扑到你面前是几秒的事。”她震惊又疑惑,有时火焰在空中还会爆炸。
在一线消防队伍中服役27年,曾任山东省两地消防救援支队支队长的许传升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容易扩散是森林火灾的特点之一。在风的作用下,山火蔓延速度较快。燃烧过程中本身也会因为气压变化而产生风,和外部风叠加,情况就更为严重,“有时候还能吹几百米,叫做飞火,吹过去以后在那边烧起来”。
他说,森林火灾的另一特点是容易复燃,因为山林里很难用水灭火,主要是靠风力灭火机或者灭火工具,灭火方法有限,很难把火完全扑灭。
国家消防救援高级指挥长、中国消防救援学院教授白夜亦介绍,这个时期是贵州省的防火期,有些地方无雨且干旱,同时风力也比较大。而贵州省山区比较多,杂草灌木多,风一大,火着起来的话就比较猛。
近几日,普安县天气确干旱多风。那则发布在普安县政府官网的信息提到,近期普安天气持续高温干旱,最大风力达7至9级,局地最高气温达31度,普安县森林火险气象等级四至五级。森林火险气象等级由低至高分为五级,五级为极高风险。
在这种情况下,上述文章显示,普安县应急、消防、林业进入戒备状态,州、县、乡三级组织干部下沉村组、林区开展防火工作,对重点防火区域进行巡查管控。同时,也强调加强森林防火宣传,引导群众积极参与森林防火工作。
许传升对这些举措很熟悉。“只要是林区、山上植被比较多的地方,都是森林火灾的高发区。”他说,“防火工作管起来很麻烦,首先需要人去管,很多地方的做法就是雇上一批森林防火队员,在每个路口检查火种,派人巡逻。(这些做法)还需要资金支持。如果经济不好的地区,拿不出足够的资金,就可能有疏漏。”
此外,他提到,林区边的各级政府组织,每年都会大量地发布森林防火通告,进行大量的宣传教育工作,但总有人不听,就会出现问题。
这段时间,贵州各地护林员们忙碌不停。六盘水市盘州市一名护林员称,自己春节期间没有放假,天天进山林、天天宣传,工作时间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
黔东南州安龙县龙山镇一位工作人员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建有158人的护林员群,便于将上级工作指令进行传达,监督护林员到岗到位情况,也有利于出现火情时将大家集中起来扑灭。大家也会在群里将巡航轨迹进行分享。“护林员每人一个小喇叭,在山上值守。而晚上各村会有巡逻队,主要由村组干部和护林员组成。”
森林防火宣传用的小喇叭也是许多花嘎乡花水村村民的共同记忆。一名花水村村民记得,村干部会拿个小喇叭,喊“森林防火人人有责”。虽然没有挨家挨户专门去讲,“但是我们都有防火意识”。
另一村民陈勇和说,镇村干部是经常教育大家的,而且每一个村都有一个森林防火护林员,经常宣传,“就是老人年纪大了,可能他听不懂这些”。
2月20日,毕节市七星关区一处被大火烧毁的山林。新华视觉图
被点燃的自耕田杂草如许传升所提醒的,森林防火宣传频频,问题依旧时有发生。据六盘水市水城区委宣传部微信号“水城融媒”,2024年春节以来,贵州全省森林火情起数大幅增加。
上述西部计划志愿者所在乡镇,2月18日当天有7起火情发生,均为农事用火和祭祀用火。火情频发,扑灭一场又发生一场,有些火情扑灭后还会发生复燃现象。“镇村两级工作人员、护林员几头跑,一天下来吃饭时间都没有。”
贵州省森林草原防灭火应急指挥部办公室决定于2月19日上午9时启动森林火灾Ⅳ级应急响应,21日6时,森林火灾应急响应变更为Ⅲ级。《关于启动森林火灾Ⅲ级应急响应的通知》中指出,全省森林防火形势十分严峻。
仅2月21日一天,即有五地警方发布警情通报,内容均为有人违规用火引发山火被抓。
其中,贵阳市南明区的一起山火,是两人携带香蜡纸钱上坟祭拜引发;同市花溪区,山火由一村民在自家田中烧火引发;该市观山湖区山火起因同样是村民焚烧自耕田杂草;该市修文县的另外两起山火,皆为村民上坟祭祖违规用火导致;该市息烽县的那起山火,则是有人在山林中掉落了自己尚未熄灭的烟头。
在花嘎乡花水村,悲剧是在2月19日下午3点多发生的。据“水城融媒”报道,起因系陆某某在地里烧草,致使附近山林着火,现已依法对违法人员陆某某作出行政拘留十五日的处罚。花水村村支书王仕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详细情况咨询水城区委宣传部,其余并未透露。
一名花水村村民称,这里的居民大多种田为生,种植较多的是水稻,最近都在准备播种。此前也有人烧秸秆杂草以利春耕,但最近天气热,太阳大,风往东边吹,一点火就容易着。村干部经常进家入户做宣传,大多数人主要用腐烂方式处理秸秆。
另一村民介绍,年轻村民大多外出打工,自己曾留在村中开养殖场,但“亏得太多了”,近两年就没有继续,也远赴广东打工。小孩都在外面读书,只有老人在家种地,经常有烧秸秆的行为,村干部会专门提醒老年人。
很多村民对“水城融媒”提到的陆某某有印象。陈勇和说,陆某某有老伴,两个人都六十多岁。他们一家住在“瓦屋一样的”那种老房子,几十平方米,家里好像有4个小孩,其中有两个儿子,家人们有回来过年。在他的回忆中,陆某某平时跟村里面相处都很好,之前没有这种烧地的习惯。
村民王平在村里长住,据他了解,陆某某则是平日里“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会在村里与人相争,“田边地头都会争”。
他听说,陆某某点火时曾遭村干部阻止。“我记得那个位置(起火点)(村干部)他们有看到的,当时在很远地方叫了他,让他停,听他们说就没停,也没扑灭,后来就看到网上的报道了。”
2月19日那天,他从集市摆摊归来,在家中听到响声,看到“火从山的那边过来”。平日里,村民们住得较为分散,遇上这种情况,主要是靠自发自救。
王平在家中接水救火,火焰很快烧到家附近,“前后都有山火包围,太难了。我家厨房都差点就被烧了”。他对当天发生的事情至今感到后怕。“我们也非常恨这些大火,真的差一点就……”
在看到小余成救火朋友圈的两小时后,周婷婷听到了两名青年在山火中牺牲的噩耗。林敏惋惜道,她听说当时突然风向变了,火速太快,火焰高,他们瞬间被包围了。
(林敏、周婷婷、陈勇和、王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