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4日晚8时许，武汉外环高速沪蓉段，拥堵车辆绵延十多公里。视觉中国图回家的高速公路上，重庆人王芳第一次见识到冻雨的厉害。她看着冻得像冰柱子一样的大树立在公路两旁，树上没有雪，只有冰，“看过去亮晶晶一片”。王芳猜测，树枝一摇就会断掉。2024年2月1日傍晚，王芳一家四口从浙江温州启程，计划开车回重庆市云阳县老家。往年，这趟1500公里的返乡行程需要约20小时，但这次她却花费了约100小时。被冻雨、大雪堵在湖北境内高速公路那天，是王芳返程的第三天，当时距老家还有约600公里。

在王芳启程返乡之前，中国气象台连发两条重点天气预报提醒：2月1日至4日，河南南部、湖北中西部、安徽北部等地部分地区有冻雨。中央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孙军称：“这将是今冬以来出现冻雨省份最多的一次过程。”

据交通运输部消息，2024年春运期间全国跨区域人员流动量预计将达到90亿人次，创历史新高，雨雪影响时段与返乡高峰重叠，且影响严重地区多在中东部交通枢纽省份，注定2024年回家的路不好走。

看到几十辆车连环追尾出发前，王芳看到了天气预报，为避开雨雪天气，2月1日傍晚，手头工作一忙完，王芳夫妻带着2岁的儿子，加上婆婆，一家四口开车出发了，“结果还是迎上了”。

据中国气象局与交通运输部联合发布的全国主要公路气象预报图，2月1日至3日，湖北省境内主要公路的天气转为冻雨或大到暴雪，交通秩序或受影响较大。

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堵车，王芳准备了较为充分的物资，她带了水果、面包、泡面、零食、热水、奶粉甚至被子等，但因堵车太久，还是出现热水不够，无法给孩子冲泡奶粉的情况。

车辆出发后，王芳先在浙江境内遇到了下雨天，进入安徽境内后，雨水慢慢变成了冻雨，冻雨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一刮，都是冰渣。王芳的车顶、后视镜都结了一层硬硬的冰。

孙军表示，此次大范围冻雨也是暖湿气流和冷空气叠加影响的后果。在沿淮至湖南西北部、贵州东部一带，弱冷空气下渗导致地面温度降至0℃以下，但700百帕高度处仍为西南暖湿气流控制，温度在0℃以上，这也导致高层空气中的冰晶下落时会先融化成雨，后触地成冰。

路边树木都结了冰。受访者供图

冻雨落在高速上，路面也结了一层冰，“一眼望过去，地面就是亮晶晶的”。坐在车里，王芳感觉到车尾的摆动、摇晃，她感到害怕。为保证安全，王芳丈夫全程低速行驶，车速未超60公里/小时，不抢道且与前后车保持一定距离。

结冰路面车辆易打滑、难刹车。一路走来，王芳看到十几起车祸，在安徽境内一处拐弯下坡的路段，王芳看到几十辆车连环追尾，出事车辆被交警摆放在应急车道，有的车辆受损严重被拖走，损毁不严重的车则继续开，“毕竟都想回家嘛”。

在等候交警疏通车祸引发的堵塞点时，王芳看到对向车道接二连三有车辆打滑，其中一辆因路面太滑，车头直接调转180度。王芳看得心惊肉跳。虽然危险，但王芳仍庆幸车子能动，“高速上滞留好多大货车，那些大车司机压根不能动，也不敢动”。

来自河南禹州的程丽是一名“卡嫂”，和丈夫开一辆货车。2月2日凌晨3点，夫妻俩在四川攀枝花装了一车西红柿，总重15.5吨，计划拉到安徽合肥。进入沪蓉高速湖北段后，遇到路面结冰，因事先安装了防滑链，程丽的货车可通行，但其他货车车主犯了难，“很多半挂车稍微有点小坡都上不去，因为路上结冰太滑”。一路上，程丽看到不少因打滑而横在路边的货车。

“憋了一天”进入湖北境内，王芳从之前的走走停停变为几乎堵住不动。

2月3日一早，在服务区休息一夜后，王芳一家人回到高速公路继续赶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她将在高速上堵十余个小时。在孝洪高速湖北孝感段，王芳遇上了大雪。与以往松软的雪地不同，这次的雪一脚踩下去，底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冰，“走在上面滑溜溜的，很容易摔倒”。

同样堵在湖北省孝感市的还有陕西人肖虎。2月2日下午，肖虎从广州出发，准备开车回陕西咸阳过年，这条回家路，他平常只需24个小时就能到，这次他用了三天三夜。

2月3日下午3点多，肖虎被堵在京港澳高速孝感段，堵车近30小时。肖虎先是遇上冻雨，后又叠加大雪。“我印象中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人出去一下子就变白了。”肖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路走来，“出好多车祸”。

2024年2月1日至4日，湖北荆门高速路段车辆被困。CCTV+视觉中国图

肖虎的堵车点在孝感市孝昌县境内，很多车被堵得一动不动，他推测堵车距离或有几十公里。因车上只有自己，肖虎准备的食物并不充足，只带了一点食物和一杯热水。2月4日晚，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已经饿一天了，很烦躁。

从上海出发回贵州遵义老家的刘远“感到绝望”，2月4日晚，他被困在杭瑞高速湖南凤凰段一天一夜，在大雪中望着没有尽头的车队，刘远感觉自己“被遗忘在高速上了，内心慌张、恐惧”。

王芳虽然食物充足，但她并不敢多吃多喝，因为上厕所是件很棘手的事，“憋了一天呀，硬憋，真是最痛苦的事”。堵在许广高速湖北仙桃段的程珊珊也憋了一天没上厕所，2月2日一早，程珊珊夫妻俩带着3岁的孩子从浙江宁波出发到四川绵阳，3日晚10时在许广高速汉江大桥附近堵住。因未注意天气预报，准备的物资并不多，为了省油，“也不怎么敢开空调”。

2月4日晚9时，时间过去快一天，程珊珊仍被堵在汉江大桥附近。“下这么大的雪，昨天堵到现在。”她已经有些烦躁，“我们就希望能有扫雪车来扫雪，帮助我们尽快通路。只要能回家过年，啥都好。”

王芳没有等来通路，在堵了十多个小时后，王芳被交警从高速分流至国道。国道也并不好走，因雪太厚，很难分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因为你不知道本来的路有多宽”。为了安全，王芳一家索性找个地方住下，“我们算是滞留在孝感应城了，不想去冒险，打算等路面情况好一点再走”。

最大需求是开水堵在路上动弹不了时，程珊珊开始下车溜达，她站在汉江大桥护栏边往下看扫雪的村民，村民也注意到二三十米高处桥边的她，“他们就问我需不需要吃的，我说需要，他们问想吃什么，给我们做”。

程珊珊所在的大桥下面正是仙桃市杨越村，该村妇女主任王丽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给高速上的人送吃的是村民自发行为，因村里大多数村民都是在外打工，“都蛮理解这种心情，将心比心”。

2月4日上午10时，几十位村民开始向大桥上的滞留车主输送物资，高速上有人递下来绳子，村民将篮子绑在绳子上，将煮好的鸡蛋、蛋炒饭、牛奶、罐头等放进篮子，再由高速上的人拽上去。

2月4日，杨越村村民通过吊绳，往大桥上送物资。受访者供图

巧合的是，杨越村有一户人家给10岁小孩办生日酒席，因雪太大，很多路途较远的亲戚无法来到，剩下的菜肴也被递上了大桥。王丽荣称，所有送上去的物资中，需求最大的就是开水，“烧了好几十壶”。

在这场民间互助行动中，网络也出现一些质疑趁机买卖食品的声音。王丽荣强调，村民送的东西都是免费的爱心餐，商店送上去的东西收了一点钱，“因为他们是做这个生意的”。

有村民自发送物资，也有政府部门组织援手。湖北省荆门市子陵铺镇华阳村村支书张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月2日晚9时，他接到子陵铺镇党委书记的电话，让他去附近的二广高速查看是否有堵车，要是有的话，就送一些物资过去。

张云回忆，2月2日那天，雪下得最大。“我就召集村两委共5人，带了8壶开水、几百个面包、几十斤的散装饼干、四五箱泡面，总共没超过1000元，带着这些物资往高速赶。”等到高速已经晚上10时，因高速路被网拦着，且坡度较陡，张云一行带着物资爬了上去。物资都搬到高速路上时，张云穿上红色志愿者马甲，开始一辆辆车分发物资，收到物资的人也都向他们表达感谢。

2月3日早上5点，湖北孝感的蒋峰和妻子烧了一大锅水，分装在11个保暖茶壶里，用保温桶抬着去了附近的高速公路。前一晚，蒋峰看到很多车辆困在高速公路上，便决定烧点开水送过去。2020年初，他曾因新冠疫情防控被困在了高速上，是附近村民给他和孩子送去食物，“又饿又冷的时候，别人给你送了一碗饭，你会记得一辈子的”。

夫妻俩抬着11壶开水，在约20厘米厚的雪地里走了两公里左右，鞋袜也被打湿。不过蒋峰感到自豪：“有的小孩说叔叔谢谢你；有个老年人说小伙子，我给你点钱吧，这么冷你拿过来不容易；还有人要送我一包烟，我都拒绝了。”

不过，有一个保暖茶壶保温效果不好，有一名女士在接过水后质问他：“这水怎么不热啊？我们怎么喝，怎么泡面啊？”蒋峰向南方周末记者转述她的话，说自己心里难受：“有人就觉得给他们送水是理所当然的。”

除雪保通待检验王芳回到了家，肖虎也回到了家，仍在湖北高速上的车辆也慢慢松动、前行。

据湖北省交通运输厅最新消息，2月6日晚6时，在多部门共同努力下，随着G42沪蓉武荆高速铲冰除雪完成，车辆从武荆高速沿线收费站有序驶入，至此G42沪蓉、G45大广、G50沪渝三条高速公路湖北段全面恢复通行。

此前，针对湖北境内高速公路除雪问题，网络上不乏质疑声。湖北省交通运输厅相关工作人员透露，2月1日-4日，该省累计投入融雪剂（含工业盐）13275.1吨，交安设施29387个；调配融雪剂撒布机1651台次、装载机1091台次，巡查车辆4399台次，应急人员24760人次。

该工作人员介绍，针对部分缓行路段，特别是沪渝高速仙桃至荆州段，及时协调荆州、仙桃、潜江等三地地方交通运输部门调派除雪设备增援高速公路。除了机械除雪，2月6日，湖北荆州组织了1.2万余名党员干部到高速公路除雪破冰，按照不低于5米/人的标准开展除雪破冰工作。

2月5日下午，湖北省交通运输厅相关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此前湖北高速实施交通管制和路段缓行的主要原因是部分上坡路段结冰，导致大货车打滑无法正常通行，同时由于路面结冰引起交通事故等。路面结冰或与湖北冻雨灾害、除雪不及时等有关。

南方周末记者在公开渠道未检索到湖北省公路除雪融雪的相关技术规程。不过，为应对高速路面结冰、降雪，多地都有一套自己的技术规程。根据山西省交通运输厅发布的《公路除雪融雪作业技术规程》，为确保除雪作业的及时性，双向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应在每30公里作业范围内至少配置一组除雪融雪设备，包括3台推雪铲和1台融雪剂撒布机；在降雪开始且路面积雪厚度约为2毫米时采取防结冰措施，依据除雪路段和环境温度选用融雪剂进行预防性撒布。

根据北京市规定的《公路除雪融雪作业技术规程》，高速公路一般除雪融雪作业路段，大雪时应保持1条车道通行条件，降雪停止后8小时全车道开通；暴雪及以上时应保持1条车道基本通行条件，降雪停止后24小时内全车道开通。在大雪天气或连续降雪时，先以铲刮式机械进行除雪融雪作业，之后以刷扫式机械清除残留雪。对于除雪车、推雪铲均不能完全清除积雪的重点路段、易结冰路段以及融雪剂撒布不到的边缘盲区应合理利用铲刮式机械及人工配合进行除雪融雪作业。

据中央气象台发布，6日至7日，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及重庆、贵州等地部分地区暴雪和低温雨雪冰冻灾害风险高。预计2月6日至7日，湖北南部、湖南中北部、江西北部、安徽南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有大到暴雪，局地大暴雪，其中部分地区有冻雨。

也就是说，未来数日的强降雪范围和本次高速滞留带高度重合，同时，它将叠加春节出行高峰，风雪归途能否顺利，仍有待检验。

（应受访者要求，程丽、肖虎、刘远、程珊珊、蒋峰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长蕊 蒋泓怡 叶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