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李志博之前的人生足够励志:她从黑龙江鹤岗小城考到一所985大学,毕业后到一线城市打拼,曾在互联网大厂工作,是朋友眼中“积极的人”,长辈眼中“努力的小孩”。年轻曾是她最大的资本,她和丈夫裸婚打拼,努力攒钱买房,贴补家用;也曾向往自由,厌倦职场交际,奔赴自己热爱的歌舞,转做主播,每天努力播满14个小时,最多时能为公司带来15万的月流水。


2020年李志博在YY直播时,收到一封来自虎牙索赔500万的律师函,在这之后,她的人生彻底发生转变:事业无法继续,婚姻破裂、丧失了孩子抚养权,甚至连生活的基本体面也被剥夺——三年官司后,她背负巨额债务,成为被执行人,登上“黑名单”,被限制高额消费,不能乘坐飞机、高铁,银行卡也被冻结,不能使用电子支付,甚至无法找一份正常的工作。


曾经有一份非常清晰的未来摆在她面前,如今她说,“虽然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我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在这一两年没了。”


近几年,主播被天价索赔的案件频繁发生,在苛刻的合约条件下,主播或因停播或因跳槽陷入被直播平台天价索赔的境地。去年年末,化名“罗莉”的女大学生被直播平台索赔8000万,近日,“知名游戏主播陈泽被快手索赔一个亿”登上热搜。


身为头部主播,他们因庞大的粉丝群体与知名度受媒体关注。但像李志博一样的中小主播,作为直播平台上的大多数,他们粉丝数量不高,月均收入一两万,直播平台和公会很少扶持和帮助,但却稍有不慎就跌入违约的深渊。


面临巨额违约金,许多主播才意识到,在这个财富快速蔓延、能实现“明星梦”的行业里,自由或许是最“昂贵”的。


“像垃圾一样被丢掉”


东北冬季白茫茫的,零下二十几度,早上8点,李志博走进烘焙店,开门、打扫,把面包一个个摆放好,快春节了,往来店里的顾客变多,最近她格外繁忙。晚上6点,公交车驶来,她上了车,大多数乘客都是老人,李志博又结束了烘焙店店员的一天。


烘焙店在她的家乡鹤岗。这座城市曾被称作“房价倒数第一城”,在一段时期内,想要逃离大城市的打工人把它视作理想定居之所,找到“自由与远方”:房价不高、生活节奏缓慢,有许多的空闲时间安排。


李志博似乎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她作息规律,不用加班,在面包店时扎起长发,穿着黑白工作服穿梭在亮堂的面包架间,顾客会热络地和她聊天。但异常在她领工资时显现出来:她只能接收现金,钱如果打到银行卡上会被一下子划走,“一个月就白干了”。


作为被执行人,李志博的生活面临很多限制:无法乘坐飞机、动车;她的银行卡账号被冻结,不能线上交易,平常买菜、逛超市只能用现金支付,也面临很多尴尬的时刻——线上支付的普及让很多店家找不到现金找零。


最苦恼的是,李志博之前两次去企业面试,最后都因“无法使用本人身份证办理银行卡接收薪资”没能成功入职,更重要的是,企业也很难接受一个被执行人,后来商圈里的一家烘焙店老板答应她可以每月现金发工资。


在成为小城烘焙店店员之前,她曾是直播平台上,至少月入2万的娱乐主播。在直播间里,她能歌善舞,稳居公会长期业绩第一;更早之前,她从一所985大学毕业,到杭州打拼,也曾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福利很好。


作为从小城里努力考出来的女孩,在事业处在上升期时,她觉得生活是可期盼的:与大学时的初恋裸婚,儿子只能由鹤岗老家的母亲带着,他们想一起努力在男方老家江苏买一套房子,把儿子接到一起,三个人安稳生活。


生活是在三年多前碎掉的。2020年,具体时间点她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像往常一样在直播,父亲在她的桌上放了一份快递,直播结束,她拆开快递,发现是虎牙发来的律师函,说她在YY直播,违反了虎牙独家合作协议,向她索赔500万违约金。


她回忆当时手是颤抖的,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所有苦难从那一刻开始向她袭来。


几场官司都败诉了,背负无法偿还的赔款,她成了被执行人。除了要负担8岁儿子的生活费外,父母是下岗工人,退休工资很少,家里还需供养14岁妹妹读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需要补贴家用。她曾因害怕连累家人,想过轻生,最后父母把她劝了下来。


“干什么都受到限制,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她无数次在交谈里重复类似无能为力的话。她曾经拥有过、追求过的都消逝了,“我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了这里”,她说,“我还很年轻,但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在经历了三年官司纠纷后,她失去了一切:圆满的婚姻、孩子、自信与尊严,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和生活的基本体面。


自由的代价


直播曾经对李志博意味着自由。2018年,她刚毕业两年,成为主播前,她在阿里巴巴做课程销售。这在她眼中属于“只要愿意跑、愿意努力,就能有不错成绩的岗位”,但她觉得自己实际上性格内向,并不爱人际交往,也不喜欢职场的勾心斗角。一个朋友对她说“开播唱歌,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放松”。


彼时正赶上行业发展的“春天”。2016年开始,直播行业野蛮生长,据36氪报道,手机应用商城里曾经同时出现了300多款移动直播App。2018年5月,虎牙直播上市,第二年7月斗鱼上市。上市后,两家公司“扭亏为盈”,也不止于游戏直播领域,开始拓展秀场主播赛道。


李志博也的确被直播行业散发的“自由”气息吸引了——小时候家里积攒了很多磁带,她有个歌词本,抄满歌词,那是她最喜欢的事情。在校园里,学校每年都会举办歌唱活动,她每年都会去参加——她决定尝试一次,在直播公司,公司会安排才艺主播上声乐、舞蹈课,她喜欢这些课程。


李志博的第一份直播工作是在杭州一家小公会,双方没有书面协议,口头约定后她就开始去公会直播。第一天她还有些羞涩,不敢讲话,后来她发现坐在直播间里,只是面对屏幕,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并且有人在直播间里看她唱歌、跳舞,她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陪伴。


后来,一个曾经连麦认识的主播和她聊天,对方是“上海话社”公会的,向她介绍公会扶持很好,让她去试试。那时她已经直播半年多,经验积累起来,急于找一个更大的平台。2019年4月,她与“上海话社”签订一年合约。


刚到“上海话社”时,她试播经理的账号,她习惯复刻销售“努力就能成功”的经验。前期,她直播14个小时里,前6个小时直播间一个人也没有。“断播会有影响,几天不开播,平台会一点流量都不给”,那段时间她生病都不敢请假。哪怕睡觉,手机也放在旁边开着直播睡。


直播时间以外,她会记下粉丝对她的要求,不会的歌舞到第二天开播前一定要学会。她没有舞蹈基础,从头开始,大腿很长时间都是酸疼的。


在上海时,她基本从下午六点播到凌晨两三点,最晚的时候通宵到第二天早晨。有天下播很晚,她在一片漆黑里走了很久,才迎来微弱天光。努力也换来了回报,直播三个月后,她的月收入已经能维持2万以上。


“上海话社”入驻的是虎牙直播平台。2019年8月,经理带她到广州虎牙总部签署一份实名转让协议,把账号转到她名下。她觉得,这表明自己受到了认可。公会里很多主播达到一定收入后,大都会选择更改实名,新起号很难还要运气加持,大家都不想注册新号开播。


李志博跟随经理到广州总部。工作人员拿出合同让她签字,她没细看,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合同签完就能解决实名转让问题了。她在指定地方签字按印,然后回到了上海。


李志博第一次和代理律师沟通时,律师要看当时的合同,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备案合同,签字之后,工作人员说要带回去装订并盖公章,之后会寄一份到上海,但她一直没等到——据判决书显示,那份合同全称《虎牙主播独家合作协议-经纪类》,其中规定她需要在虎牙独家直播3年,否则将赔偿虎牙公司500万违约金。


按照李志博和律师的描述,“上海话社”在2019年11月无法支付公司房租,主播也被悉数遣散。李志博从上海回到了家乡鹤岗,在自己的小屋里花费2万块,购买声卡、话筒等直播设备,继续在虎牙直播。但回家后,她的流量受到很大影响。2019年12月16日,另一家经纪公司飞摩公司拿出7.2万签约金给她,和她签订了经纪合同。


但据判决书上显示,在李志博和飞摩公司签约不到一个月后,与经纪人杨小姐曾有过商量,询问“我们公会要是发现了,违约了我咋办?”对方回复她:“你看你播了这么多天,有被发现吗?你说的这个公会会帮你处理。”


根据判决书时间,2020年2月,虎牙第一次向李志博发来律师函,要求停止违约行为,回虎牙直播,否则将起诉她。判决书显示,李志博询问杨小姐:“公会会管我吗?话社去起诉,你不是说如果被发现了也没事的么?”杨小姐建议她先去抖音直播;一个月后,虎牙再次发来律师函,李志博询问杨小姐处理办法。她还曾提到:“我不是去广州总部签了一个协议么,但是我忘记了内容是什么。”杨小姐说需要跟领导沟通,让她暂停几天,等飞摩公司解决了再播。


但最后,她先是等到了飞摩公司因停播起诉她的通知,紧接着虎牙也因她违反独家协议正式提起诉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下卷进了两家公司的违约纠纷里,代理律师形容她那时的状态,“播也不是,不播也不是。播的话有虎牙律师函警告,不播的话又迎来飞摩公司的起诉。”


“猎物”


2021年2月,飞摩公司正式起诉李志博向其索赔100万,并要求归还7.2万元违约金。起诉原因是李志博停播。此前,在她和飞摩公司签约的合同中规定了每月直播有效天数不低于25天,而李志博自2020年4月起,单方面原因,在未经原告书面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停播。她听说杨小姐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离开了飞摩,联系上对方后,杨小姐以离职为由拒绝帮她开庭时作证。


5个月后,飞摩公司与李志博合同纠纷案件还未结束,2021年7月,虎牙又以李志博签署独家直播协议,却在YY和抖音直播为由,起诉她违约,要求她归还在虎牙直播所得的169522.6元,并赔偿200万元。


民事裁决书上显示,李志博的代理律师一直试图佐证虎牙和飞摩“两公司之间已经涉嫌诈骗,两公司通过诉讼的形式套路主播,赚取违约金的同时,警告其他已经签约的主播,达到控制主播为其获取巨额利润的目的”,在两个公司之外,他在法庭上称“通过套路主播获取巨额违约金,已经形成相关产业链”。


法院对此最终的裁定是两家公司没有实质性证据显示勾结,“仅凭网上的负面新闻并不能证明飞摩和虎牙公司之间存在恶意串通。”


事实上,大部分主播在和直播平台、公会之间签合同时没有区分意识。李志博在从事主播工作前,她和用人公司签订的都是《劳动合同》,有自由离开和跳槽的基本权利。在律师看来,直播合约并不是平等关系,新人主播刚签订协议没什么议价权,每天几点播、播多久都是直播平台决定,一旦违约就面临高额赔偿。


电竞头部主播张大仙也曾在2019年因违约被判赔偿300万,同时禁止合约期内全网直播。李志博的代理律师曾接触过很多类似案件。在他看来,主播和平台是哪种合作关系和利益相关:张大仙、陈泽这样月收入10万以上的知名主播和直播平台之间可能是“合作者”关系。像李志博一样,月收入超过1万的主播是大多数,这些人平台是“不怎么管,也不怎么提供帮助的”。


一位和李志博差不多量级的游戏主播把合约称为“卖身契”,他曾和公会签约了三年,公会运营和他的聊天记录中曾提到“合同就是走个形式,核心就是主播的归属和分成……我们从没为难谁,不卖主播。”并提到“说句不好听的,违约金五百万就是扯犊子,有五百万谁还来做主播啊?”但在直播稍有些起色,他想跳槽之后,对方态度立马转变,提醒他违约的后果。


另一主播朱珍(化名)的经历更有戏剧性,因为停播,她被公会索赔50万元。她和一家直播公会签订了合同,每月直播22天,每天直播3小时。去年春节,她失恋又急于返乡过年,停播了一段时间。节后回到公司就被索赔50万。


在公会的材料里,一场直播“2小时59分”成为了她时长不够的证据。


一位在MCN公司工作的法务告诉镜相工作室,“有些公司本身不赚钱,靠主播违约金赚钱。”他在MCN公司起诉过很多主播,这些主播违约要么是停播、要么是跳槽。他也依靠帮助主播甄别合约赚钱。“很多不懂法律的大学生很容易受骗”,这时候他会“本能想帮助弱者”,也因此账号被很多MCN机构举报,他也知道,“其实帮不了什么,不可能不赔的。”


2021年,广州市飞摩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李志博合同纠纷民事一审结束,判定由于李志博签约虎牙合约在前,因此和飞摩签订合同冲突,两方合同无效,驳回了飞摩公司100万违约金请求,判定李志博归还飞摩公司7.2万元签约金。


同年12月,广州虎牙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李志博等合同纠纷民事一审结束,法院根据个案案情,考虑到李志博和虎牙签订独家协议后只履行了4个多月时间就跳槽至飞摩,“虽有在其他平台的违约行为”,但“不至于带走多少粉丝并且虎牙所支出的宣传成本等各种成本损失也相应比较小”,最终判决她需要赔偿虎牙32万元。加上每次庭审的诉讼费,她需要承担将近40万元债务。


在广州虎牙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李志博等合同纠纷民事一审结束后,李志博的丈夫提出离婚,因为争夺孩子抚养权,两人曾数次争吵,丈夫闹到要起诉,她最后选择放手。


律师就两起案件为她分别提起了二审。2022年,李志博与虎牙的案件二审在线上开展。但那时李志博已不想面对,点开庭审链接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开庭前她一直哭,“要反复去经历,头好晕,两眼发黑,感觉很无助。”李志博与飞摩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二审判决书写到,“上诉人李志博经传票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出庭”。最后两起案件都维持了原判。


被困住的人生


“不想再开播了,我对生活的向往、人生目标也都在直播这段时间里丧失掉了。”李志博现在对直播充满了恐惧,她也不再爱唱歌听歌。在广州虎牙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李志博等合同纠纷民事一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小屋。白天也拉着窗帘,那段时间她没有工作,也不想和外界接触。


去年,她被确诊中度抑郁。烘焙店不忙时的空闲对她来说无比漫长,即便晚上下班,在公交车上的40分钟,她也时常忍不住落泪,在家也刻意避开家人吃饭。几年直播,饮食不规律导致她吃两口就会忍不住想吐,她现在只有八十几斤,腰部、背部也因为长期久坐使劲或提重物时很疼。


希望是一步步丧失的。起初,李志博觉得生活总要继续,决定为自己缺乏法律意识担负责任,想过很多解决问题的办法。但40万是笔巨款,她的律师曾说,鹤岗房价本身就很低,即便把她家房子卖掉了,也远不够赔款。何况一家四口人挤在70平米的房子里,她曾经赚的钱也大都用来补贴家用,离婚后前夫还分走了一笔,烘焙店现在4500元的月薪也很难存下。


她想过分期付款的办法一步步偿还赔款。2022年9月,与飞摩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案件一审结束后,她以每月6000元分期的方式向飞摩打钱,预期一年内还清签约金。计划进行到第6个月时,虎牙判决结果出来,她因在规定时间无法支付32万赔款成为被执行人,银行卡被冻结,被限制高额消费,连给飞摩继续打款都不能了。


她本想复刻分期的模式向虎牙交付赔款。律师告诉她可以联系法院申请,法院告诉她,只要和虎牙签订了《和解协议》,被执行人的“黑名单”就能撤销下来。


法院给了她虎牙法务的联系方式,添加对方时她是期待的,已经在心里盘算好:每个月4500的工资按月打给虎牙,几年就能还清。如果“黑名单”可以撤下来,她就能正常生活,说不定可以离开鹤岗,找到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但对方给出两种选择:要么半年内付清32万赔款,要么回来再签3年直播协议。


得到这个回复时,她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回复对方“那好吧,我目前没有这个能力,麻烦你了”。


如果从鹤岗出去,李志博只能坐绿皮火车,儿子在江苏,全程需要40多个小时。她很久没见过儿子了,甚至不愿意视频,怕孩子见到她会哭。她提起孩子时也会带着哭腔,“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发呆时,她喜欢把《蜡笔小新》打开放在旁边,觉得动漫里的家庭氛围是自己想要的,但“我(已经)没办法建立这样的家庭”。


像李志博一样背负违约债务的小主播朱珍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公会盯上了她?事后她回想起来,之前导播曾和她聊起,公会效益不行,每隔一段时间会通过仲裁从签约的主播违约赔偿里赚钱,她那时还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仲裁那段时间,朱珍的手机被偷了,所有数据都没了。在仲裁时,她没法提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最后裁决她赔付10万元。朱珍也险些成为被执行人,只能认下这笔钱,和公会达成了和解,分期支付赔款。


许多粉丝依然等待着发生纠纷的主播复播的消息。游戏主播“污师然”曾深陷合同纠纷。他在2019年被判决赔偿直播平台108万,几年过去了,他的粉丝还在微博超话里等他,平台还有人上传他直播精彩瞬间剪辑。


但曾是秀场主播的李志博不一样。她的虎牙主页一片空白,其他平台自己的ID也被大量同名ID淹没:那些女孩和她当初一样,坐拥一万出头的粉丝,聚光灯下相似的美丽面庞。她感叹:“主播的韭菜一茬又一茬,永远有新的主播开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ID:shangyejingxiang),作者:高慧萍,编辑: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