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知道一段生活将要告一段落,新的生活将要开始。但我不知道,这种告别和开始,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所谓故乡,就是你说起来就会觉得亲,会想起好多人好多事,让你的心变软的地方。北京鼓楼大街上有好多树,估摸是杨树,冬天掉光了树叶,秃秃的枝桠就那么突兀地亮着。晚上的路灯是桔红色的,把树枝映得红彤彤的,投在地上有影子。从live house里嗡嗡嗡地出来,那冷空气就刺拉一下糊你脸上,人就猛地醒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这个画面。
我十八岁去北京。北京的空气干燥,每天都有明晃晃的大太阳,和蜀南的温润潮湿截然相反。我脆弱的鼻黏膜拒绝接受改变,坚持不懈地流了两个星期鼻血。每天睡觉都要塞一把裹好的纸团儿在枕头底下才敢睡。那时候我恨极了大太阳,每天走在阳光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把不断失水的干菜,天天盼望着下雨或者阴天。后来我才知道,干燥折磨了我的鼻子,但救了我的命。我在那里活下来了。
大学校园里,有好多好玩的人。我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跑去。去北大看纪录片,喜欢穿着冲锋衣走路窸窣作响的哲学系男生,一群人在北京十一月的冬天通宵骑车去八达岭,买好多的书堆满床头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迟早撑不住砸我头上的破书架,夏夜在宿舍楼下的花园里就着楼门口的人影憧憧地喝啤酒聊天,雪天走下地铁站的入口阶梯,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当然还有无数个独自一人去永远挤爆的医院孤独等待的时刻,这些都是北京的回忆,是关于我北京十年的回忆。
那时候的我,跌跌撞撞,但是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和力气。我从来都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我喜欢那种活过了今天就没明天的劲头。如果真的没有明天呢,那我今天一定要做我想做的事。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说走就走了,没有什么留恋,也不需要什么勇气。我以为我只是告别了一些人,一个城市,一段回忆。现在我才知道,我告别的是那一个自己。
新的开始
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又困又累,我在飞机上从来没法睡觉。但是更令人绝望的是,旧金山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外面艳阳高照,日头正好。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见到大太阳会觉得自己像个鬼,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几个月没见过宏了,他来美国已经有一阵了。租好了房子,买好了车,我是后续部队到达。宏在接机大厅等我。好像没变,或者胖了一点。虽然天天打视频电话,见了面还是有一点陌生,那感觉就像,虽然我感觉你很熟悉,但是你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直到他开上车,在停车大楼瞪着指路牌犯愁,我又开始抱怨的时候,这点陌生感终于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见这里的天都会感叹好蓝啊。这种蓝色和北京偶尔的蓝天不一样,没有一丝的云,一丝的杂质,你要是盯着看会觉得好像可以直接掉进去。宏开着新买的帕萨特,还不是很熟练。他在国内考了驾照还没来得及上路就来这边,重新考的驾照,新买的车。
他租了一个很小的公寓,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门厅就一个大开间。卧室里地板上有一个床垫子,客厅里有一个电视机在地上。没了。
宏把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扛上来,我打开来看。走的时候,把好几大箱的书、日记、旧物、衣物都整理好,托到朋友家了。存到别处的旧物,就是你觉得它们还在,但其实已经被你选择永远丢弃了。那里面包括我最爱穿的各种露肩膀露锁骨的吊带,露腰的短上衣,还有写了很多年的日记,陪了我很多年的书。我带走的书只有四本,上下两册《国史大纲》(见了鬼了,我从来不看),《尼各马可伦理学》,还有罗杰斯的《个人形成论》。
我们去宜家买了99块的铁床架子,两把59块的扶手椅,两把高脚椅,还有一个电视柜。这就是我们新家的全部家具了。宏不让我买餐桌,他觉得没必要。我们就着厨房的餐台吃饭。
又去Costco买日用品。站在Costco的结账队伍里面,我困得五迷三道的,只觉得这里一切都好大啊。商品包装大,货架大,连停车位都那么大。
休息了一天以后我就去上班了。我的老板,是巴黎理工学院毕业的犹太裔法国人。我用我从没练习过的英语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去报个语言补习班?他说不用,我觉得你有基础。认识他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聪明绝顶。
硅谷
硅谷有太多聪明绝顶的人。多的比palo alto街上的CEO还多。这里有个笑话讲,在palo alto的街上随便丢块砖,准能砸到一个startup的CEO。但这里的聪明人,是CEO的数十倍百倍。
中国超市里面推着孩子买菜的,很可能是某个奥赛金牌选手,或者扎克伯格本人。菜馆里跟你一起等位的,可能就是你们那一届的高考省状元。这么说吧,如果你家孩子父母不是都从国内top2毕业,基本就输在起跑线上了。这里全是人精。
在美国经济蒸蒸日上的十年,硅谷吃到了巨大的行业红利。或者说,这个行业的人,吃到了巨大的红利。跳个槽,身价就能涨个30%。毕业生起薪也越来越高,刚毕业就能拿六位数的package,还不算好几万的sign-on bonus。大厂健身房、食堂、按摩、理发、洗衣服、游戏室,要啥有啥,生活太安逸了。人人都要当码农。
在这里有两条路。要么你去靠谱的startup,撞到大运等它上市,一夜暴富,直接财富自由。这概率当然小之又小。你知道whats app被扎克伯格190亿美元收购的时候有多少个员工吗?30个工程师而已。宏的一个前老板就是其中之一。第二条路就是进大厂,稳妥又养老的选择。工资是小事,rsu发的股票会随着公司市值翻番而翻番,那才是这里的人们的真正资产。所以大家不说base salary,要说整个package。
我当然要进大厂。但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学会一切必需的技能。这里的公司没有996,甚至没有考勤,有事要出去,发一封邮件到组里就可以。做事全凭自觉。startup里人少事多,关系特别简单,全是埋头苦干的聪明人。我觉得自己来对地方了。国内公司乌七八糟的办公室政治让我恶心。我走的时候,前老板跟我说,你这样的人,要么去初创公司,要么去外企。我说对,我就是去美国的初创公司。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目标明确的时候,生活变得极其简单。公司公寓两点一线,九点去九点回,有时候加班。加班最猛的一次是感恩节放假四天,恰逢公司融资节骨眼儿,组里没人愿意加班。我一个人干了三天,第四天正在逛街shopping,被老板的夺命连环call叫回去继续干半天。周末中超买菜,用只有电磁加热,也没有抽油烟机的厨房做中餐。吃完了出去看好山好水,蓝天白云。
无聊吗?无聊。但是在你达到目标之前你没功夫无聊。你也不会注意到你在修剪自己。那些枝枝桠桠,你都顾不得照料。你只会全神贯注地瞄准目标,然后扣动扳机。
然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了。进大厂也没那么难。只要你在这个市场里面,混几年,就是迟早的事。前提是,你能进的了这个市场。怎么进?拿h1b。
在这里的人很少有不需要处理这件事的,除非你直接跟美国人结婚。大部分人都需要四到五年左右的时间走完这个流程,拿到绿卡。当然也有极其优秀的人才,不需要排队,一年就可以搞定。我认识好几个这样的人。
这里没有滚滚红尘,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纸醉金迷,更没有烧烤大排档,夏天的夜啤酒。吃个烧烤还得开车还得排队。湾区三俗其中之二分别是全家一起摘樱桃,hiking。第三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从前两个你已经可以看出生活形态的单一。这里只有滚滚绝尘。满大街的豪车绝尘而去。
硅谷和美国绝大多数地方并不是同一个国度。都不用出加州,哪怕你去了临近的圣地亚哥,同样经济发达非常受欢迎的城市,你根本看不到湾区这样遍地的豪车。奥迪宝马基本属于买菜车,卡宴遍地都是。特斯拉刚刚风靡的时候,到处都是飞起来的车翅膀。现在特斯拉变土了,新贵rivian以十万刀的价格被疯抢,在湾区的每个路口,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宏前几个月说想买,排队一年半,至今遥遥无期。估计等他买到又已过气变成买菜车,泯然众人矣。更何况车在这里根本不够格用来攀比,没有人在意别人开什么车。
所以硅谷的人精们在忙什么呢?除了跳槽换大包,还有换更大的房子,换到更好的邮编去。再然后就是考虑如何保住孩子还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这里号称海淀第二,比黄庄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内的培训班在这里一应俱全,补习一条街赫赫有名。
这里有最大比例的移民群体,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填充着这里,没有明显的主流群体,大家都在寻找被称为归属感的东西。在这个美国最蓝的州里面,这里是最深蓝的部分。大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群,友善而和睦。我和宏周围的邻居,都是安静又可爱的人。有一对老夫妇,每天拉着手,白发苍苍地在门口的路上散步。对门以前的邻居,在宏制住一只老鼠叫我帮忙拿工具,我吓得屁滚尿流找不到人的时候,二话不说,戴上手套就帮我们收拾了残局。
但要真的融入,需要超越文化、环境和个人社交习惯的障碍。异乡要变成故乡,需要更多更深的连接。
这里最常见的社交模式,总会绕不开这个开场问题,你做什么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个伪问题,它真正想问的是,你是不是engineer?在这里,对绝大部分普通人来讲,只有码和非码的区别。如果不是,下面的问题就可以省略了,随便聊点别的。
如果是,你在哪个公司?你做了几年了?因为码农的收入是透明的,大厂的包都是根据level而定,公开透明。而每个公司的晋升速度大致也是稳定的。最后一个你住哪儿?有几个孩子?有孩子就可以一起遛娃,住得近就更说明收入相当。最后选问附加题,你老婆/老公呢?不出五分钟,就可以迅速地判断出对方的家庭收入,生活状态,甚至职业能力,决定要不要再继续交流。继续交流,话题也绕不开以上几个问题涉及的领域。人就这样被环境压扁到极致。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问我自己,我还想不想要继续跳槽加薪,在原本的职业轨道上继续攀升,就像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我很意外但是又顺理成章地发现这个答案是很坚定的no。这答案让我觉得释然,那我一定是想做一个全心全意的好妈妈,毕竟我那么珍视我的孩子。
母亲
母亲这个身份,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身份。我是一个天生的妈妈,我是说,我天然地热爱孩子。我喜欢他们的简单纯粹,他们看世界的视角,还没有被这个社会蹂躏过,带着原始的单纯。所以我喜欢跟孩子交流,倾听理解他们心里的想法,观察他们是怎么样和这个世界交流互动的。从小北一岁半开始,我就记录跟他的对话,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那份记录我无比宝贝,因为那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好奇心,一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对孩子的热爱和理解。
我曾经以为我可能没有机会当母亲。毕竟20多岁的时候,我计划活到三十岁就够本。临近三十,我发现我好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于是我开始憧憬,我可以做一个母亲。
小北的诞生就是一个奇迹。我怀着巨大的欣喜和期盼等待着他的到来。那一段时间是我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小北是一个甜蜜的孩子。他不爱哭闹,敏感又好奇。他给了我一个做妈妈能够想象的所有甜蜜。他聪明、外向、热情,有无休止的好奇心和活力。我也对他灌注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对自己说,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失败,但绝对不能当不了一个好妈妈。
直到冉冉的出生。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孩子。冉冉太不一样了。她是带着煤气罐来的孩子,中气十足。出生的时候哭声响彻整个房间。做新生儿听力测试的时候,神经敏感度把护士震惊了,说没看过反应速度这么快的。她有最嘹亮的哭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固执,自我意志贯彻到每一个小事。
她的存在似乎在告诉我,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一种可能,那就是,一个人真的可以在这世界上自由自在地舒展她的意志,不需要任何的愧疚和担心。每次我们被她整得无可奈何面面相觑的时候,我就说,这是像了谁?宏就会笑着说,对啊,你说是像了谁。像我吗?也许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的我,就是这个小冉冉的样子。不不,冉冉肯定要比本来的我还要再强壮数倍。
生冉冉之前我一直很提心吊胆,觉得我不会像爱小北一样爱她,因为小北才是我第一次当母亲的经历,曾经沧海难为水。冉冉长到一岁半了,我发现,我对他们的爱是不同的。我爱小北是在爱我的孩子,我爱冉冉更像是在爱自己。我对她宠溺有加,接受她的颐指气使,任由她蛮横无理。她就像一个野蛮生长的藤蔓,长得茁壮又茂密,没被修剪过任何一根枝条。我喜欢她旺盛的生命力。
冉冉的出生,像一个巨大的隐喻。如果冉冉就是另一个宇宙的我,那这就是我的重生。养育冉冉让我体会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在成为母亲之前,我要先成为自己。比起爱他们,做一个妈妈,我更想爱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所谓自我接纳,不是接受这个不够好的自己,而是去爱这个破碎的自己。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有好多地方都是坏的,所以我才更值得被爱,被我自己爱。如果小北的敏感好奇,冉冉倔强又旺盛的生命力,都是来自于我的话,我更爱这个丰富的自己。
做妈妈这件事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挑战不是养育或者理解孩子。那虽然已经很难,足够喝一壶的,但真正的困难在于,这个身份会成为你的牢笼。有了孩子以后,社交会不可遏制地滑向孩子社交。你会发现,你开始交往的人往往都是孩子的play date或者同学的家长。所以你们交流的内容自然是关于孩子,关于工作,关于现实生活的一切,毕竟孩子才是现实的中心。
然后这就和工作对人的扁平化互相加强,直到有一天你发现除了孩子和工作,你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亲密关系?早就简化为队友,同一个屋檐下养孩子的伙伴。问问自己,有多久没有跟队友聊过除了孩子和日常以外的事了。朋友?除了多年不联系的老友,或者通过孩子社交新认识的家长以外,不会再结交什么新的有趣的人。
我曾经也这么告诉自己:我可能就是没有什么别的价值追求,做好一个妈妈就是我的价值所在。没有人规定这不可以作为人生追求。这当然可能是真的。但当孩子长大离家以后,你的人生是关于什么?很常见的答案是,享受退休生活啊,跟伴侣一起游山玩水,养花种草,那也很好。只是不足以定义一个人。能让人找到身份认同的事,必须是你可以投入十分的热情,克服困难也要去坚持做的事。换句话说,就算这件事不能带来任何实际收益你也要去做,因为做的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
自己
有一句话我们总喜欢说,找回自己。听上去好像是一个丢掉的东西,捡回来就完事了。自己真的存在吗?当然,不过通常都是一个一个的碎片,而且未必完整。所谓找回自己,是把好多个不同的自己都找回来,组装起来,重新孕育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在职业身份,家庭身份之外,我是谁。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硅谷有很多跟我一样放弃了国内的生活来这里的高知女性,其中很多放弃了国内优越的工作,诸如top2的教职,著名风投,或者体制内的稳定工作,来了这里以后做了全职妈妈,或者重新努力转行、转码或者考取新的专业凭证。她们放弃的是明确可见的职业轨道,社会身份。所以她们的努力也很明确地重在职业领域。
而我放弃的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一个碎片的我。那是个破碎不堪的我,但是她非常重要,因为她非常真实,带着真实的自己的全部活力。她也是不完整的,她只有自我的种子,还没有孕育出真正的自己。
这十年的现实生活,培养了其他方面的我,我成为更好的职业人,成为母亲,唯独没有照顾这个被我忘掉的自己。一部分的生命能量会随着每一个我的沉寂而沉寂。而当它醒来时,必然会带回属于她的能量。
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立下了我的人生理想,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当我老了,我要做一个有智慧的老太太,优雅地老去。这个理想从未改变。我希望二十岁的冉冉会觉得她六十岁的妈妈超酷,而不是难以沟通。但智慧不是凭空而来的,也不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就自然产生,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活着跟死去没有区别的人生。智慧也不来自于书本或者别人的道理。因为智慧的定义本身, 就是来自于你的人生体验的真谛。
去感受,去体验,去表达,生命的每一个flavor。痛苦,悲哀,丧失,热爱,破碎,颠沛流离,温暖和爱,与人的连接。这是我认为的活着的意义。人性浩瀚如宇宙,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通过自己,理解世界,通过书写,表达理解。这件事我确凿无疑会永远做下去。这就是我最重要的身份认同,让我骄傲的自我价值。让我真正成为独一无二的我的那个部分。
荣格说人的一生从四十岁真正开始,这句话对我来说准确得像一个预言。四十岁的时候,我有机会从命运的初始设定里面逃脱出来,重新组装自己,孕育自己。但愿每一个孩子,从年幼时候开始,就能知道,找到自己最大的热爱所在,才是一生安身立命之本。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个幸运。那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为所有的人都准备了所需要的资源,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遇到你需要的一切,当然,需要你当心留意。
源泉和宏
我和宏在院子里,就着黑暗和满天星星喝酒聊天。十几年了,我们似乎没有这样平静又深入地交流过。年轻的时候,都在激烈地争吵,彻夜吵架,然后做爱和好。我总觉得宏不能理解我,听不懂我真正想说的意思。我们没法通过语言深入地交流。现在我突然发现,他都能听懂了。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想交流的是感情,而不是信息和观念。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你没太留意。你知道我在这边买车的时候,那天的经历吗?”
“嗯?你说过一次,不记得了。”
“那天我在palo alto的车店提了车,直接就上了高速。那天下过雨,晚上九点多,路面湿滑,视野很差。第一次上高速,我面对一个巨多岔路的路口,旁边的车呼呼地冲过去。只能硬着头皮上,没有退路。”
“你好像说过一次,有很多岔路。”
“我那时候在想,如果我今天没死,我就学会开车了。”
“我靠。老公,你真行,吓死我了。我来了以后还抱怨你认路不熟呢。”
“就是全新的环境,你必须要全力以赴地活下去。”
“嗯。刚来的那两年,是挺努力的。”
“我最喜欢那段生活了。只有我们两个,又简单又开心。我们在租的公寓的阳台上一起抽烟,那边的夕阳很美,就像我们对新生活的期许。”
“我老公都会写诗了,啧啧啧。”
时间是一个多维度的东西。线性纬度下,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但当你回忆的时候,它可以突然突破线性纬度,一瞬间把你拉回到过去的某个瞬间,像慢镜头一样无限放大,呈现惊人的细节。
“那你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吗?”
“我第一次留意到你,是在我们一起参加的新员工培训课程。在一个会议室里面,我看见你走进来,清纯的短发,笑起来很亮,整个人很活泼很有意思的样子。”
“噢是吗!你都没跟我提过呢。是不是在28楼那个会议室啊?我还记得那个场景的呢,有好多排桌子和椅子,跟教室的布局差不多,灯光是日光灯,白色的光线。”
“那些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你在一群人当中很抢眼,很难不注意到你。”
“哈哈哈,那当然了。我多有魅力。你知道我留意到你是什么时候吗?是你在拓展回程的大巴上,坐我前面一排,看史记。我心想计算机系的还能看看史记,应该有点东西。”
“哈哈,我就看了个项羽本纪。装个逼而已。”
“后来有一天,我从你们公司出去,出门要刷门禁。你送我出来,帮我刷卡。你刷完以后,靠在门边的墙上,看我出去。你看我那一眼,我就知道这男的绝逼对我有意思。”
“噢,还有这回事。”
“如果你第二天约我不是去买黑市DVD,可能我也不会理你。”
“那我也是做了功课的呀!”
“啊,哈哈哈哈,你可以啊老公。”
“我今天中午看见你站在阳光下刷手机的样子,突然觉得我们可以重新恋爱一次。”
小北突然不合时宜地醒了,哼哼唧唧地说害怕,梦见好多小老鼠。我陪他回床上躺着,像小时候一样拍他。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我回到院子里,和宏拥抱在一起。天上的云很薄很薄,半透明状。像玻璃糖纸,轻轻地贴在墨蓝色的天空上。很轻,很近。北斗七星清晰可见。一个飞机打着比北斗星还要亮很多的灯光飞过去了。
孩子们都睡着了。他们是两个幸福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深爱彼此。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王小一和她的朋友们(ID:leafwt11),作者:王小一